这样,我们似乎就明白了:就海丝特·白兰而论,这备受摒弃和耻辱的整整七年的时间,只不过是为此时此刻做好准备而已。但阿瑟·丁梅斯代尔可不同!倘使象他这样一个人再次堕落的话,还能为减轻罪行作何辩白呢?没有了;除非可以勉强说什么:他被长期的剧烈痛苦压垮了;他的头脑已经被自责折磨得阴暗和混乱了;他要么承认是一名罪犯而逃走,要么继续充当一名伪君子而留下,但他的良心已难以从中取得平衡;为了避免死亡和耻辱的危险,以及一个敌人的莫测的诡计,出走原是合乎情理的;最后,还可以说,这个可怜的朝圣者,在他凄凉的旅途中,倍感昏迷、病痛和悲惨的折磨,却瞥见一道充满仁爱和同情的闪光,其中有崭新和真实的生活,可以取代他目前正在赎罪的沉重的命运。如果把那严酷而伤感的真理说出来,那就是:罪孽一旦在人的灵魂中造成一个蹿隙,今世便万难弥合。当然,你尽可以用心守望,以防敌人再度闯进禁地,甚至还可以预防他在随后的袭击中选择另一条比他原来成功的突破曰更好的途径。但是,那断壁颓垣仍然存在,敌人就在附近暗中移动,试图再次获得难忘的胜利。
如果这算是一场激争,那是无须描述的。只消一句话就足够了:牧师决心出走,但不是一个人。
〃在这过去的七个年头中,〃他想着,〃如果我还能回忆起有过瞬间的宁静或希望,我也会看在上天的仁慈的诚意上忍受下去的。可是如今,我既已命中注定无法挽回,又何必不去捕捉已经定罪的犯人临刑前所能得到的那点慰藉呢?或者说,象海丝特规劝我的那样,如果这是一条通往美好生活的途径,我踏上它肯定不是舍弃什么光明的前程!何况,没有她的陪伴,我再也活不下去了;她对我的支撑是那样有力,她对我的抚慰是那么温柔!啊,我不敢抬眼仰望的天神啊,你还肯再饶恕我吧!〃〃你就走吧!〃海丝特说,当他迎到她的目光时,她是那么安详。
这决定一旦做出之后,一般欣喜异常的色彩便将其跳动的光辉投射到他胸中的烦恼之上。这种振奋人心的决定对于一个刚刚逃脱自己心灵禁锢的囚犯来说,有如踏上一片未受基督教化的、尚无法律管理的荒土,让他呼吸到那旷野的自由空气。他的精神就此一下升腾起来,比起被悲惨心境压得匍匐在地时,更近地看到了天空的景色。他是一个深具宗教气质的人,因此他的情绪上便必然会染上虔敬的色调。
〃我重新尝到喜悦了吗?〃他对自己诧异地叫道。〃我还以为喜悦的胚胎已经在我心中死掉了呢1嗅,海丝特,你可真是我的好天使呢!我似乎已经把我这个疾病缠身、罪孽玷污和忧愁满腹的人抛到了这林中落叶之上,再站起来时已经脱胎换骨,周身充满新生的力量来为仁慈的上帝增光!如今我这条生命已经好得多了!我们怎么没有早点想到这一步呢?〃
〃咱们不要回头看了,〃海丝特·白兰回答说。〃过去的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我们又何必去留恋呢?瞧!我取下这个标志,也就同时取下了与此相关的一切,就象从来没发生过这件事一样!〃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解开别着红字的胸针,从胸前取下红字,远远地抛到枯叶之中。那神秘的标志落在离小溪不远的地方。只消再飞这几指宽的距离,红字就会落进水里,那样的话,小溪除去连续不断地喃喃诉说着的莫测的故事之外,又要载着另一段哀怨流淌了。但那个刺绣的红字落在岸边,象一颗遗失的珠宝似的闪闪发光,某个倒霉的流浪者可能会把它拣起来,从此便会被神秘的罪恶幽灵、沉沦的心灵和难言的不幸所萦绕了。
海丝特除掉那耻辱的标志之后,深深长叹一声,她的精神就此解脱了耻辱和苦闷的重荷,轻松得简直飘然欲仙了!她如今感到了自由,才明白那重荷的份量!随着另一次冲动,她摘下了那顶束发的正正经经的帽子;满头乌黑浓密的秀发立刻飘洒在肩头,厚实之中显出光影婆婆,为她的容貌乎添了柔和之美。她的嘴角和眼波中散发出温柔的嫣然笑意,似是涌自她女性的心头。长期以来十分苍白的面颊也泛起红潮。她的女性,她的青春,和她各方面的美,都从所谓的无可挽回的过去中恢复了,伴随而来的是她少女时期的希望和一种前所不知的幸福,都在此时此刻的魔圈中荟萃一堂。而且,那种天昏地暗似乎是这两个人心中流泄出来的,此时也随着他们忧伤的消逝而消散了。突然之间,天空似乎一下子绽出微笑,立时阳光四射,将灿烂的光芒洒向膝腕的树林,使每一片绿叶都兴高采烈,把所有枯黄的落时染成金黄,连肃穆的树木的灰色树干也闪出亮光。原先造成阴影的东西,如今也成了发光体。小溪的河道也愉快地粼粼闪光,溯源而上可以直抵树林的那神秘心脏。此时也已成为一种欢乐的神秘。
这就是大自然——从未被人类法律管制过的、也从未被更高的真理照射过的蛮荒的、异端的、森林中的大自然——对这两个人精神的祝福所表示的同情!无论是新诞生的、抑或是从昏死般沉睡中醒来的爱情,总要产生一种阳光,将内心充满,并洋溢而出,喷薄到外界。此时即使林中仍然幽暗如故,在海丝特的眼中,在阿瑟。丁梅斯代尔的眼中,也仍然会是光芒四射的!
海丝特望着他,心头又是一阵喜悦的震颤。
〃你应该认识一下珠儿!〃她说。〃我们的小珠儿!你已经见过她了,——是啊,我知道的!——但现在你要用另一副目光来见她。她是一个怪孩子!我简直不理解她!但你会象我一样亲亲热热地爱她,还要给我出出主意怎么对付她。〃
〃你看孩子会高兴认识我吗?〃牧师有点不安地问。〃我躲着小孩子已有好长时间了,因为他们常常对我表示不信任——一种回避和我亲近的态度。我甚至一直害怕小珠儿!〃
〃唉,那可太让人难过了!〃做母亲的回答说。〃但是她会亲亲热热地爱你的,你也会一样爱她的。她就在不远的地方。我来叫叫她!珠儿!珠儿!〃
〃我看见孩子了,〃牧师说。〃她就在那边,站在一道阳光下,离这儿还有一段路,在小溪的对岸。你是说这孩子会爱我?〃
海丝特莞尔一笑,又叫了一声珠儿,这时可以看见她了,就在一段距离之外,正如牧师所说,她站在透过树弯照到她身上的一道阳光之中,象是个被了一层灿烂衣装的幻影。那阳光来回抖动,使得她的身影忽明忽暗——一会儿象是个活生生的孩子,一会儿又象是孩子的精灵——随着阳光去面复返。她听到了她母亲的呼唤,慢慢穿过树林走了过来。
她母亲坐在那儿和牧师谈话的当儿,珠儿并不觉得时间过得无聊。那座阴森森的大树林——对那些把世间的罪孽和烦恼都装进胸扉的人们来说,虽然显得那么严厉,但却成了那孤独的幼儿的玩伴,而且懂得怎么陪着她玩。大森林尽管阴沉忧郁,却露出最亲切的心情来欢迎她。向她提供了红树浆果,那是去年秋天长出,今年春天才成熟的,此时红得象珠珠血滴,树在枯叶上。珠儿采集了这些浆果,很喜欢那种野果的滋味。那些野生的小动物,都不肯从她的小径上走开。一只身后随着十只雏鸟的雌鹧鸪,确曾冲上前来威吓她,但很快就后悔那么凶,还咯咯叫着她的孩子不必害怕。一只独栖在低校上的野鸽,在珠儿来到树下时没有飞开,只是发出一声既象问候又象惊讶的叫声。一只松鼠从它作巢的高树的密时中叽叽咕咕,不知是生气还是高兴——因为松鼠本是爱发怒又逗人爱的小家伙,它的脾气实在让人捉摸不定——它边向那孩子叽叽咕咕,还扔下一颖坚果在她的头上。那是一颗去年结下的坚果,已经被它的利齿咬啮过了。一只狐狸被她踏在落时上的轻轻的脚步声所惊醒,探头探脑地望着珠儿,似乎拿不定主意,是悄悄溜走,还是呆在原地继续它的瞌睡。据说——故事叙述到这里确实有些荒唐了——,还有一只狼走上前来,嗅了嗅珠儿的衣服,还把它那野兽的头仰起来让她拍拍。不过,实情大概是:那森林母亲及其养育的这些野兽,全都在这人类的孩子身上辨出了一种亲切的野味。
而她在这林中,也要比在居民区两边铺了草的街道上,或是她母亲的茅屋中,显得温和些。花朵象是明白这一点;在她经过时,就会有那么一两朵悄声低语:〃用我来打扮打扮你自己吧,你这漂亮的孩子,用我来打扮打扮你自己吧!〃——而为了让它们高兴,珠儿也就摘了几朵紫罗兰、银莲花和耧斗菜,以及一些从老树上垂到她眼前的翠绿的嫩枝。她用这些花枝编成花环,戴往头发上,缠在腰肢间,于是便成了一个小仙子,或是林中小仙女,或是同古老的树林最为亲密无间的什么精灵。珠儿把自己这样打扮好了,便听到她母亲的呼唤,慢慢地往回走去。
她走得很慢,因为她看到了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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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霍桑
第十九章 溪边的孩子
〃你会十分喜爱她的,〃海丝特.白兰又说了下遍,这时她和牧师正坐在那里瞅着小珠儿。〃你难道不认为她很美吗?你看,她天生有多大的本事用那些普通的花朵来装扮自己啊!就算她能在林中采到珍珠、钻石和红宝石,也不会把自己打扮得比这更漂亮了。她是一个十分出色的孩子!但我知道她的额头长得象谁!〃
〃你知道,海丝特,〃阿瑟·丁梅斯代尔带着不安的微笑说,
〃这个总是在你身边蹦蹦跳跳的可爱的孩子,曾经多次引起我心惊肉跳吗?我认为,——噢,海丝特,这是个什么样的念头,而且产生这种顾虑又是多么可怕啊!——我自己的一部分面容重现在她的脸上,而且那么酷似,我真怕人们会认出来!不过,她主要还是象你!〃
〃不,不!不是主要象我!〃做母亲的露出温柔的微笑回答说。〃过不多久,你就不必担心人们会追究她是谁的孩子了。她头发上戴着那些野花,显得她的模样漂亮得多么不平常啊!仿佛有一个被我们留在我们亲爱的老英格兰的仙子,把自己打扮好,跑来迎接我们了。〃
他俩坐在那里,正是怀着一种他们谁也没有体验过的感情来注视着珠儿慢慢走来。在她身上能够看出把他俩连系在一起的纽带。过去这七年里,她作为如同有生命的象形文字,被奉献给人类社会,在她身上揭示了他们竭力要隐藏的秘密,要是有一位先知或法师有本领破解这个火焰般的文字的话,就会懂得一切全都写在这个象征之中,一切全都显示得明明白自!而珠儿就是他俩生命的合而为一。不管以往的邪恶可能是什么,当他们一起看到,由他们交汇并将永在一起共存的肉体结晶和精神概念时,他们怎么可能会怀疑,他们在凡世的生命和未来的命运已经密不可分呢?象这样的想法,以及其它一些他们没有承认或尚未定形的可能的想法,当那孩子向前走着的时候,在她身上投射出一种使人敬畏的色彩。
〃你跟她搭话的时候,别让她看出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既不要太热情,也不要太急切,〃海丝特轻声说。〃我们的珠儿有时候是个一阵阵让人捉摸不定的小精灵。尤其是在她不大明白缘由的时候,很难接受别人的激情。不过,这孩子有着强烈的爱!她爱我,而且也会爱你的!〃
〃你难以想象,〃牧师说着,偏过头来瞥了一眼海丝特·白兰,〃我又害怕这次见面,又盼着这次见面的那种心理!不过,说实话,就象我刚才跟你说的,孩子们是不大乐于同我亲近的。他们不会爬上我的膝头,不肯和我说悄悄话,也不愿回报我的微笑,而只是远远地站着,奇怪地打量着我。连小小的婴儿都一样;我把他们抱在怀里时,他们就使劲哭。可珠儿长这么大,竟有两次对我特别好!头一次,——你知道得很清楚!第二次就是你领她到板着面孔的老总督的那所房子里去的时候。〃
〃那次你大胆地为了她和我进行了申辩!〃做母亲的回答。
〃我记得清清楚楚,小珠儿也会记得的。别怕!她开头也许会认生、害躁,但很快就会爱起你来的!〃
这时,珠儿已经来到小溪对岸,站在那儿不出声地瞅着海丝特和牧师,他俩依旧并肩坐在长满青苔的树干上,等着见她。就在她停下脚步的地方,小溪恰好聚成一个池塘,水面平静而光滑,把珠儿那小小的身影完满地映砚出来:她腰缠嫩枝编的花带,使她的美貌绚丽如画,比本人还要精美,更象仙女。那映象几乎与真的珠儿分毫不爽,似乎将其自身的某种阴影般莫测的品性传递给孩子本人了。奇妙的是,珠儿站在那里,不错眼珠地透过林中的幽暗盯视着他们;与此同时,她全身都沐浴在仿佛是被某种感应吸引到她身上的一道阳光中。在她脚下的小溪中站着另一个孩子——是另外一个,但又一模一样——身上同样洒满阳光。海丝特模糊而痛心地感到,她自己好象同珠儿变得陌生起来;好象那孩子独自在森林中游荡时,走出了她和她母亲同居的范围,如今正在徒劳地想回来。
这种印象有正确的一面,也有错误的一面;孩子和母亲是变得生疏了,但那要归咎于海丝特,而不是珠儿。自从孩子从她身边走开,另外一个亲人来到了母亲的感情圈内,从而改变了他们三人的地位,以致珠儿这个归来的流浪儿,找不到她一向的位置,几乎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了。
〃我有一种奇怪的幻想,〃敏感的牧师说,〃这条小溪是两个世界之间的分界线,你永远不会再和珠儿相会了。要不,说不定她是个小精灵,象我们儿时的童话所教的,她是不准渡过流淌的溪流的吧?请你赶快催催她;这么耽搁着,已经把我的神经弄得颤抖起来了。〃
〃过来,乖宝贝儿!〃海丝特给孩子鼓劲说,同时伸出了双臂。
〃你走得太慢慢腾腾了!你什么时候象现在这样懒洋洋过?这儿有我的一个朋友,他也该是你的朋友。从今以后,你就不只有你妈妈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