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忽慢,按程跑去,从来不得有误。跑了一会儿,天子宣他入宫赐宴,命将驴子系在园内,喂以食料。张仙辞道:“臣驴向不用食料,至多赐水一杯足矣。”天子准奏,命内侍牵去饮去,一面设宴与张仙对酌。
谈了一会儿,天子托故辞开,命群臣陪宴。自己却悄悄跑去看那驴子。据内侍奏称,驴子饮了一杯清水,便不肯喝了。
天子即命赐他喝酒。内侍扛上一大坛陈酒,给驴子喝。驴子喝了一口,觉有异味,便不肯再喝。天子怒道:“它不喝酒,就将它砍了。”驴子闻谕,不等内侍强灌,竟自抬起头,两足捧坛,汨汨如流,把一坛好酒,一齐喝了下去,立刻跪着,举起两只前腿,向天子作拜谢的形状。天子大喜,正要奖赏它几句,不防驴子的酒性大作,身子一软一软,懒洋洋地向着侧边横倒下去。内侍连连喝它,也不起来,踢它一脚,也不动弹,却听得拍的一声,好似踢在纸壳儿上。天子大异,自己走上前去,连踢两脚,也是连着两声响,真像踢在纸质制成的对象上头一般,不觉又奇又笑。再瞧那驴子时,却已横挺在地上,两眼白瞪,气息毫无,原来已是寿终归天了。
天子此时倒也有些慌张,忙问:“你们瞧瞧,可有救没有?要如没救时,赶快将它埋了,等会儿老道查起来时,就说逃走了吧。不要对他说出真话来,使他瞧得我们都是好玩的孩子气。”一语未了,一个内侍已将驴子一手拉起来,怪声大叫:“这驴子是假的,是一头纸驴子。”天子也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可不是,真是一头纸糊的驴子。不觉哈哈大笑道:“这老道也忒会玩儿,拿这纸糊的驴子哄人。要不是灌它这一坛好酒,险些都上他的当。你们把这驴子带着,随朕同去问那老道去。”
于是天子在前,众内侍在后,拖着那头纸驴,一直来到张仙面前。天子笑道:“你这老道好会哄人,怎么把一头纸驴子,骑进朕的宫中来。”张仙慌忙俯伏奏道:“臣所乘本系纸驴,赖臣些小技能,混充真驴,经陛下用酒灌醉,则真相毕露,犹之世俗所称,纸糊老虎,望之若真,未尝不可欺人于一时,决不能持于久远。所以天下事唯真为可贵。虚伪之事,不足道也。”天子听了,笑道:“卿可谓善于讽刺。请问纸糊的老虎,也能使它行动吗?”张仙奏道:“总是凭借一点道法。虎之与驴,有何分别?”天子即命用纸制成一虎,令张仙试之。张仙奏道:“不必制成,即随意取一张白纸,加以咒语,立可成虎。”天子大喜,立令试为。
张仙取纸入握,尽力揉搓了一阵,念念有词,撇手放去,喝声疾,只见一只斑斓猛虎,张牙舞爪,在殿下跳着。天子恐它上来,急问:“此虎可能伤人?”张仙奏道:“纸驴既能行路,纸虎安见不能伤人?”天子心中害怕,忙道:“卿道法高明,神通广大,真是可佩可敬!如今请将此纸虎收起,免它野性发作,误伤人命。”张仙道:“有臣在此,何惧假虎作祟。”说罢,挥手作势,纸虎立仆。天子和众臣明明都见虎虽死,还是虎的形状。张仙却说已变回一团白纸了。此外唯叶法师也能瞧得出是个小小的纸团儿。张仙不禁一笑,亲自收回,放入手中,又轻轻地摊了开来,这才完全回复了一张白纸。
又一次,天子闻他酒量极好,有心将他灌醉,便于酒中置药,强令饮满十壶。张仙跪奏道:“臣的酒量实小,过饮必致失仪。陛下必赐一醉,臣有一徒弟,可以代饮。如蒙恩准,即召来面试。”天子问弟子安在?张仙向天一招手,即闻轰然一声,一个清俊的小道士自殿角飞下,宛如鸟堕。天子大喜,召问数语,对答从容,仪节娴熟,天子甚爱之,即命赐酒。道童一气连饮十壶,毫无醉容。再赐十觥,也一气喝干。天子笑道:“可将后宫大坛御酒取来,看他可饮得完否?”张仙慌忙跪奏:“不可再赐,赐则必醉,醉必失仪。此不过博龙颜一笑为欢。一致失仪,便为乱性,反非微臣为陛下解闷之本意了。”天子不允,仍命去取。道童忽仰仆于地。张仙忙道:“这孩子如此不懂规矩。唯陛下幸恕之。”一面说,一面急以巾覆之。一会儿,内侍禀称,御酒一大坛,连坛失踪。天子怒道:“宫闱重地,焉有失物之理?立命重究。”张仙跪奏道:“请陛下息怒,坛在小臣巾下。”天子大惊,命内侍启巾视之,哪里还有什么道童,只有盛酒的坛矗立在那里。倒出酒来一量,刚才道童所饮的二十壶,一滴不少,完全在内。天子不觉大笑。
又一次,天子对高力士说道:“朕闻饮堇而不苦者,唯神仙能之。”高力士凑趣道:“可令张果一试。”天子即命取堇和酒以赐张仙。张仙饮讫,不觉醺然道:“这是什么酒,好像有些异味。”天子见他饮醉,即令设榻于宫,叫内侍扶他去睡。次日起来,牙齿都变成黑色。张仙笑了笑,举手中如意,轻轻地一擦,立刻恢复洁白之状。
又一次,随天子出猎,得一大鹿。天子命烹来下酒。张仙道:“这是仙鹿,寿已千年。昔汉武帝元狩五年,畋上林时得之,不意至今尚在人间。”天子笑道:“有何为证。”张仙道:“武帝得而放生,以小铜牌挂在鹿的左角上。”天子命验之,果然有一个二寸长的铜牌,不过字迹模糊,不可辨识。天子乃命在鹿的右角上,再挂一牌,仍放它去。天子因此格外赞赏他的博学。
张仙在朝二十余年,见天子对他不过是玩玩把戏,寻寻开心,于时政得失,人民疾苦,丝毫没有裨益,因此几次求去。天子竭意慰留,不肯放行。张仙本是八仙中最拘谨的人,见天子如此相待,又不敢固执求去,更不忍不别而行。
此时吕祖仍在他的寓中,朝夕不离。因此张仙将为难情形告诉吕祖。自从那天同游勾栏院回来,张仙又提起归山之议。吕祖替他推算,说他至多还有几天俗缘。俗缘一满,便可如他的志,还可得一好徒弟。张仙听他这般说法,自己也不再推算未来。谁知天子因他屡显灵异,久欲知其出身。问之再四,张仙终不实对。他的意思,是深怕说出本来面目,未免骇人耳目,有玷物议,倒也不是惭愧出身非类,惹人笑谈。天子既不能得他实对,便和叶法善说及此事。
法善先不肯说。天子有心激他道:“你身为法师,张果又是你所引进,如何不知他的出身?可见你这法师,也是有名无实,一点道行都没有的。”法善经这一激,禁不住满面绯红,发起急来,说道:“臣焉能不知张国师,但恐国师知道是臣饶舌,必置臣于死。那时陛下可肯替臣代求国师,请他不要为难我。”天子笑道:“言出你口,入朕耳。朕但自己明白,又不告诉别人,国师如何知道?”法善道:“陛下太轻视张国师。国师是有数的金仙。我等一言一动,他都晓得,何必人家传与他听呢?”天子道:“卿放胆说来,国师如和你作对,朕必替你挽回。”法善方说:“他是混沌时候,一个老鼠如何苦志修炼,怎样变成蝙蝠,怎么又修成人体,修成仙道。”原原本本,说得很是详尽。
天子正听得津津有味,忽听法善大叫一声,口吐鲜血,仆于地上,口中大叫:“国师饶命!国师恕罪!”天子也惊骇失措,慌忙代为求情,又命内侍搀扶法善,向空中叩首。方才止定吐血,踉踉跄跄出宫回家。血虽止定,身体兀自苦疼。倒是他的妻子能干,劝他去见张仙,自陈罪过,并拜他为师,跟他修道,如此可得他慈悲,不但性命无忧,还有成仙之望。法善听说,大悟。扶病求见张仙,照他妻子所说的办法,苦求张仙。张仙知他意诚。又因他自本人就任国师以来,颇能谨饬廉洁,未有不法行为,张仙又爱他的聪明,认为可以造就,便答应他,收为徒弟。从法善说破他的出身这天为始,天子怕张仙心中不悦,有几天不敢宣他。
吕祖对张仙笑说:“小侄之言已验。师叔要走,是个绝好的机会。为何又不说走了?”张仙笑道:“我哪一天哪一时不想走?一则等你试完白牡丹之事;二则如何走法,还没想定主意。”吕祖笑道:“告诉师叔,小侄考试官已办完了公事,专等师叔荣行,马上一同出京去咧。”张仙笑道:“因甚这般快捷?你却把试题先对我说,然后再将他做的文字告诉我听了,让我评论评论你这考试官,可有偏心?”
吕祖笑道:“那还不是一件极容易的事情。小侄就从那天对师叔谈起白牡丹的身世和来历之后,随即又到他家,先和他谈些风花雪月之事,看他并不十分有兴似的。不过见我谈得起劲,不能不随便敷衍几句。到了晚上,我俩并睡一牀。他忽然说起年华已大,容色垂衰,勾栏中非久恋之地,长此以往,真有不堪设想之虞。说到这里,便哀哀地痛哭起来。
“我便进一步对他说:『便给你跳出火坑,嫁与一位知情着意、既富且贵的少年公子。试问过上几年上好风光,等得大限到来,双目一闭,还不是与草木同腐,又有什么兴味可言?』他听了我这话,似乎十分动念的样子。睡到半夜,我暗暗留心他,总是翻来复去,唉声叹气的,不晓得他想什么?那时我却假装酣睡,不去理他。不料,他闹过一阵,忽然把我这身子捧将起来,拚命地撼动。我便假作醒来,问他作什么?他问我的话,真叫我又奇又喜。原来他因有感于我的话,忽地转了个修道之念。因我曾对他说认得许多仙人,所以求我说出仙人在什么地方,他要亲自去找到仙人,求他们收为徒弟,情愿抛弃红尘,永入玄门。我见他忽然有此知觉,如何不惊?如何不喜?当下随便敷衍了他几句,随即送他一个小小的枕头,叫他照常安卧。
“一梦醒来,未到天光,他忽然大哭而起,拜倒牀上,口称师父,苦求脱离红尘。据他自述梦中情况,说已历尽人生艰危困苦、富贵繁华的景象。觉得人生趣味,愈加不足留恋。修道之心,愈益坚决。最可怪者,他就因我的枕头有些灵异,再回想到我以前种种劝导之谈,居然断准我就是神仙,看定我为度他而来。这等智慧,还了得么?到此地步,我也怜他一片纯诚,哀他处境危险,慨然允收为徒。方把他的前生和本身来历说给他听。
“就在这第二天,用法送他出院,一阵风摄出京城,叫他步行到终南山去。如今看他可能已到终南,毫无悔心。果能诚心精进,不惮艰苦,等他到终南之日,我自另有布置,将他栽培一番。大约五百年以后,许有些儿造化。”
张仙笑道:“这也不过是尽尽人情而已。其实,他既有此觉悟,又得到你这样好的师父,将来必可成仙。何必还要再试三试之后,再给他一个最后的大试呢?”吕祖大笑,又道:“师叔尊论确是不错。但一个平常女子,侥幸得遇我辈,一念之聪,便令成仙,不叫他先经一点危险辛苦,未免忒便宜了他吧。”张仙也笑道:“你难道不念这几时同牀共枕之情么?”吕仙又大笑不已。
谈了一会儿,张仙又议如何走法。吕祖附耳低言道:“如此这般,就一点不落痕迹了。”张仙听了,拍手称妙。过了一天,天子终念张仙三天不朝,心中怀着鬼胎,怕他不悦,又怕他回山,便派四个内侍,将着旨意,赐他许多珍奇佳果。哪知张仙病得正凶。内侍到门,下人回说,国师病重,不能接旨。
内侍丢下赐品回去,奏闻天子。天子大惊,问法师道:“神仙也会生病么?”此时的叶法善已做了张仙的徒弟,早知乃师之意,因对道:“神仙与常人总是一般,自然也会生病的。”天子正要再派太医前去诊视,忽得奏称国师业已逝世了。天子大为惊异,便和叶法善等,一同驾临集贤院吊唁。当有院中诸臣奏请回銮,说:“国师死后,身体已腐,臭秽不堪,恐伤圣躯,乞中止吊唁。”天子益发疑惑,说:“平人死了,也不能立刻腐烂。何况国师,究是仙体,焉得如此易朽。”便吩咐法师:“代朕致祭,并要随时留心国师是否真死;抑系假装病亡,以便私归道山。得了实情,奏与朕知。”说毕,回宫而去。
叶法善只得和一班集贤院同人并公卿前来吊奠。大家料理张仙身后之事,棺殓既毕,抬出门去。据抬棺人说,棺木和平人一般沉重。天子得知,信张仙真死。直到后来安史之乱,天子蒙尘入蜀,途中亲自见一位神仙自天而下,向天子叩首三下,转眼不见。来人呈上玉匣一缄,启而视之,内述乱事因果甚详。并言皇帝不久可回京城,伏乞珍重龙体等语。内附昔年天子所赐玉如意一柄,而不署姓氏。天子疑神仙必是张果所托致书者,则张果未死,必无可疑。回銮后,命人掘棺视之,乃瘗一竹杖耳。
未知张果假死之后,究去哪里,尚有什么奇事?请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五回 攻异端文公黜道教 降霖雨湘子显神通
却说韩湘子投生韩府,转瞬已是十多岁了。当他五岁上头,他父亲韩会见他聪明出众,因对兄弟韩愈说:“湘子这孩子,天资很好,看来可望成才。须请个好先生,教他读书。”韩愈听了,便四处留心,陆续聘到几位名宿先生,专授湘子一人。
不料湘子生有宿慧,无论什么经书,经不得他的眼,一经过眼,不但朗朗成诵,而且不烦先生讲解,自能悟澈其中深微奥妙的理旨。有些地方,往往先生所引为难讲难明的,湘子偏能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说出一番确切不移的大道理来,弄得几位先生一个个自叹不如。教过一年,第二年便不肯蝉联而下。因此到湘子十二岁时,已经换了四五位有名先生。
这年冬天,又因先生辞馆,远近数百里内,闻得韩家公子是真正神童,便是平日自命不凡的老师宿儒,生怕跌翻在这位神童手里,坏了自己一世才名,谁也不肯轻易前来尝试。请了多时,竟请不到一位名师。韩会不觉对韩愈笑道:“看来今世号称名宿,本领都不过如此,怎么一个个弄不过小孩子呢?”韩愈正色道:“兄长别这么说。小孩子家,凭着些小聪明,略得一二皮毛,凑巧给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