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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光靶亮起,一阵齐射的声音终于把许三多的说话声打断了。
团长从师部指挥楼里出来,他有点心不在焉,他想要走开。值勤兵跑过来,把他存放的文件给他。团长接过那个印着“机密”字样的牛皮纸信封,心情越发沉重起来。那上边不光纪录着会议发言纪要,更要命的是,论证之后递交军区,再由军区核批下来的诀议。
团长的车停在通道上,许三多正好走过,被团长叫住了。
团长说许三多,你教了一个月,表扬你的电话我接了三个。许三多挠挠头,他说是他们愿意学。然后问团长,您怎么在这?团长说我来师部开会。许三多说:我那点经验早就教完了,明天我就搭班车回去!团长说不用了。他说我已跟师部打招呼了,今天就顺便把你一车带回去。许三多说那不好吧?团长说路上挺长的,我还想有个人说话呢。
许三多这才乐了。他说那您等我一分钟!说完撒开腿就跑。团长刚点上烟,许三多提着行李已经回到了团长面前。他早就准备好了。
路上,团长问他:许三多,你在钢七连呆得怎么样?许三多说挺好。团长说知道你挺好,每季度都拔了旗回来。我是问你怎么个好法?许三多想了想:跟家一个样。
团长呵了一声,停了一会接着问:……如果没了呢?
许三多不理解团长说的什么,他说怎么会没了呢?
团长说我是打个比方,我是说如果没了呢?
许三多的脸色这下认真了起来,半天没有响声。
……行了行了,你别想了,我就是打个比方。团长叹了口气,但心情十分沉重。过了一会,又禁不住对许三多说:许三多,我跟你说吧,我还没当团长那会吧,那天就盼着换新型坦克,现在我这团长也干了一阵啦,我就开始有点怕换那新型坦克,你知道是为什么吗?许三多摇摇头。团长接着说:因为老坦克是四人乘员组,新坦克是自动装弹的,三人乘员组,那就是说,每四个人中间就得走一个人。我想不出那些被遣走的兵是什么心情。……你送过兵吗?
许三多说我送过我们班长。……老班长。
哭了吗?
没有。我过二十了,不哭。
团长哎了一声:你真是还小。
显然,团长怀着十分沉重的心事,但他一时不能告诉许三多。那就是他刚才拿着的“机密”。
团长在团部大院下车后,司机没事便与许三多搭讪了起来,他说团长还真是很看得起你啊?也是,每季度都是拔旗大将,不折不扣的尖子。许三多说:我不是什么尖子。司机以为许三多是害羞,便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呢?我要是下连队,一门心思就做尖子。
许三多看着回去的路并不远,便跟司机说:离连里没几步,我自己走过去吧。司机却说那不行,团长说了送到连门口的。你不愿意听,我不叫就行了。
司机说着就发动起了汽车,慢慢地往前开去。
尖子……不,许三多,我跟你们班长是同乡来的。
河北定县?
河北定县。对了,他走了没有?
走?上哪?许三多摸不到头脑。
复员啊,命令一星期就下来了,他跟我说的……
话声没落,车门砰地响了一声,许三多从行驶的车上跳了下去,手里拎着行李飞跑而去。司机顿时目瞪口呆,差点跟迎面而来的坦克亲了一嘴。
许三多冲进宿舍时几乎撞在高城的身上,看见高城身后的史今和伍六一,他这才眉花眼笑了。
报告连长!报告班长!
高城扫了许三多一眼:你在搞什么?
许三多憨憨地笑了,他说他们吓唬我!连长,他们说班长要走,还真吓着我了,怎么可能……可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他许三多不是傻子,他看得出高城的表情,也看得见伍六一帮史今拎着的包,那根本就是个正要出门的样子。
许三多看着收拾得干干净净自己的上铺,那是史今的床,现在就剩了光板了。
许三多慌了手脚了:……干什么?……班长,班长,不是说三班搞好了就给你提干吗?连长,三班搞得不好吗?三班是不是最好的?你还要什么?锦旗,我拿回来!训练,我们能抓上去!
高城说你在说什么?这提干的话谁跟你说的?
史今凄然一笑,他说我说的,我骗他的。这孩子心眼实在,我跟他说三班搞好了就提干,提干,就不走了。
许三多有点蒙,他退了两步,他从没想过那是一个谎。
史今对他苦笑着:许三多,我不对,再说你那时候……还是个孩子。
高城明白过来了,他说许三多,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那么玩命地练啦,这官司我以后再跟你打,现在先……
高成想摆脱许三多,带史今离开。许三多不干,他拦住门口,拼命地喊道:你还让我怎么样?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是班长教的!我不知道什么荣誉、团队精神、机步协同、擒拿捕俘!全是班长教的!我就是个傻瓜!就会拖后腿,丢人现眼!你还让班长怎么样?你还要三班怎么样?你要不要锦旗?我去给你扛回来!就这个季度,集团军比武,我给你拿第一,我保证,你让班长留下!
高城让许三多喊晕了,甚至需要缓一下。
你是在跟我做买卖吗?那我给你个实价!许三多,别看你现在扛旗夺帅是把好手!你是个尖子,给我四五个你这种尖子来换我这班长,我不带换的!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一块呆了五年!我在这连当排长的时候,他就是我的兵!你这个新兵蛋子你懂吗?
我不是新兵蛋子。许三多脸红脖子粗的:我也不是尖子!
行了行了,史今说:连长你别跟他晕了头的吵。许三多你也别犯浑,退伍报告是我自己打的,连长也尽力了,可他就是个连长……
我没尽力!高城说。高城的话里有气。
史今说,连长你别说气话,你跟他新兵蛋子计较干什么?高城有点不好意思了,他说我没跟他计较。
许三多还是扯着嗓子:我不是新兵蛋子!
史今拍拍许三多脑袋说:你当然不是新兵蛋子,可班长眼里你总是有点……
史今这句没有说完,许三多几乎要哭了。他说你明知道我好骗,你还骗我……
史今说许三多,骗你是我不对,可你也不好,你都二十一啦,二十一岁的人哪还能尽把些想头放在别人身上?你得为你自己活了呀,我说你得活个明白不就是这个意思吗?你是个兵,很好的兵,不是个孩子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句话你没体会吧?是啊,你还没见过人走人留呢,这回体会到啦……
许三多说我不要体会!
史今只有硬起口气了,他说许三多,对自己负责,你是个老兵!
许三多说什么老兵新兵,滚他个蛋的!反正今天你走不了!
他回身就抢了伍六一手上的包,死死抱住,像头发怒的狮子。
史今说你别傻了,我就是个班长,班长几年就要一换的,又不是你爹。可许三多躲闪着,就是不把行李还他。史今说你不要发傻,我不跟你动手,我真的不跟你动手。说着猛然就是一扑,要扑回自己的行李,但许三多早闪开了,史今什么也没有扑着。史今只好苦笑了,他说你看看,你还真快,真是不一样了,把包给我。
许三多就是不给。
史今一点办法也没有。
史今说好好好,包我不要了,反正就是几件衣服。说着真的掉头向门口走去,那意思明显是真的要走了。许三多一看慌了,追上去大声地喊道:班长,你别走!
两人于是又抢起了那一个行李包,谁也不肯放手。
史今对这个死性子简直有点绝望,他只有求救一旁的高城和伍六一:你们帮帮我!高城和伍六一在旁边一直看得发愣,只好上来帮忙。三个对付一个,几乎是将许三多的指头一个一个地扳开。
忽然,许三多失声地哭泣了起来。
高城和伍六一,还有史今,一时都怔住了。
都不知道如何才好。
史今的眼泪也呼地下来了。
他又拍了拍许三多:别哭了,你自己保重。
然后提着行李走了。
又是车站。
伍六一帮史今把那个迷彩包放在了列车的行李架上,一个兵五年生活也就是这点行装了。高城将一根烟在嘴里干咬着,三人无语。
许三多没有上来,他一直地站在车下,目光里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他不是来送你吗?怎么不上来?高城对史今说道。
史今说:他生气,我骗了他。
高城说了一名:不成熟,这个兵不成熟。
谁都知道,这话是有意说给许三多听的。
史今不觉又是一脸的苦笑,他说我是骗了他,骗得他挺辛苦的,谁像他这样都不是一朝一夕就练出来的。他比咱们强那么一丁点,因为他吃的苦头比咱们多三四倍。
你不是为他好吗?高成一贯地强硬着。史今摇头说那也不是个理。六一,以后你对他好点。伍六一说他活活是被惯的!史今说他有潜力没错,你也别光把他当对手,他也是个孩子,没经过什么事。伍六一说那就给两件事他担着!史今说这就不是我管的啦,以后你们好好干吧。
高城愣了一会,突然道:你怎么趁着三班训练这会走呢?他们回来会骂死我的。
史今为难地说,你多担当点吧。我怕人多了挺不住。
高城想想:对,还是清净点好。有空来信。史今说会的。高城说得空来看看。史今又说一定。高城说得空我去看你。史今说我等着。六一,你也来信。
伍六一点点头,嗯哪了一声。
说完高城和伍六一就下车去了。
列车开始行驶了,高城和伍六一追在车后大声地嚷嚷着,听见听不见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得有这么一次情绪上的宣泄。
许三多却纹丝不动地木立着,看着车远走。史今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对着许三多大声地喊着什么,许三多依然木木地看着,一点反应都没有。
车越走越远,最后走没了。高城和伍六一沉默着走了回来,看见许三多还在愣愣地看着车去的方向,伍六一说了一声:许三多,回去啦!
许三多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高城突然喊到:许三多,我命令你回去!
许三多还是没有反应,他依旧愣愣地站着,看着史今消失而去的方向。他今天是最不听话的一个兵。
高城和伍六一在车站外边上车坐了好一会,还是没有看到许三多的鬼影,高城气得狠狠对方向盘砸了一拳。伍六一只好对高城说:连长,你先回去吧。
高城说:我再等会。
伍六一说连里还有事,你先回去吧。
高城犹豫了一下,便吩咐伍六一:别动粗。他是真难受。
伍六一说我知道,我不动粗。
伍六一说着从车上下来,让高城将车先开回去。
许三多还在站台上孤魂野鬼似地站着,伍六一上去就揪住他的脖领,狠狠地往回拖。周围的人都惊讶地看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了。
伍六一说:你今天痛快啦?让我也痛快痛快!先甭说班长骗没骗你,我就问你,你弄好了,班长提干,这种鬼话你怎么会信?你就那么乐意被人哄?我现在就告诉你实话!第一是只有一个的,你拿了别人就没有这个机会。现在改革裁军,又是淘汰率惊人,稍走下坡路的兵就准备走人。班长没有走下坡路,可咱们几个王八蛋往上一顶,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班长就显得在走下坡路了!你拿名次争先进,上边就问了,这么优秀的士兵怎么还是个列兵啊?可三班有班长了呀!他这人又不争不抢,一看不合适了就打退伍报告!上边一看很好,光看成绩没什么出色的嘛,军龄也冒啦,批吧!
许三多听得似乎毫无反应,伍六一狠狠推了他一把,说:现在听明白了吗?班长是被你……不,是被咱们两个逼走的,记得跑越野吗?你第一,我第二,班长第三,班长是被咱们两个王八蛋逼走的,现在我痛快完啦,你爱回去不回去就自己看着办吧!
伍六一又推了许三多一把,然后扬长而去。
已经很晚了,指导员洪兴国偷偷往三班宿舍张了一望,发现屋里那几个兵还是沉默着忙自己的事,不时有人往那空板床上看一眼,又赶紧把目光挪开。
许三多依然未归。
许三多悄没声息地就在洪兴国的身后。洪兴国转身时吓了一跳。
许三多,把你的铺搬到上铺,这两天有新兵要来!洪兴国看着许三多吩咐道:你暂任代理班长,命令明天就下……许三多,你已经是做班长的人了,不光在训练上,在情感上也必须成熟一点,懂吗?
好久,许三多才回答了一声是。
洪兴国吩咐完就走了。但那张铺板仍是空着的。许三多还是睡在他的下铺。
三班的士兵并没有听指导员的命令,一直保留着班长的铺位。
两天后,洪兴国带着一名年青的士兵走了进来。
三班的士兵们正在打扫内务。
洪兴国说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从电子战营调来的马小帅,学员兵,当然也是高材生。马小帅,这是你们三班许班长。
马小帅马上给许三多敬礼:报告班长!
许三多生硬地还了一礼,沉默一下,看看一旁的伍六一,吩咐道:伍班副,你给新同志交代一下有关的内务情况。
这是你专用的储物柜,伍六一对新来的马小帅说:只允许放军装内衣和漱洗用具,和一些相关专业的书籍,十一号挂钩是你的,军装军帽和武装带可以挂在上边,我们要求不管型号大小,必须挂得一般齐,我们相信良好的内务是能够锻炼军人的素质……
许三多在自己的铺前犹豫了一下,又看了一下那块空板,将整个的被褥捧了上去。
马小帅,你睡这张床,我的下铺。
这对三班来说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于是史今在这个班的最后一点痕迹,也消失了。
许三多整理着那张铺位,他并非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宿舍里的其他人都僵硬地站着。
团长在团部办公室里已经解开手上那封“机密”的卷宗,将里边的文件递给参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