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两个公差回到衙门禀明本官,只说侯德偶得大病,不能前来听审,求老爷宽限。县公吩咐:“限一月之期,病好赴审。”丁捕役闻听,心内不依,才要上堂见官,原差向他打个手势,站在下边等候。且说县令常受侯家贿赂,乐得不究,又吩咐:“郎能诬告东主,上了刑具收监。”委二衙明日验尸,令捕役丁源将其父尸骸浮厝,等拿到侯德之日,再行结案。打点退堂,众人散出,牢头将郎能上刑带去下监。且说捕役出了衙门,就被李二李三拉到僻静之处,掏出银子一封十六两,叫声:“丁伙计,我们奉老爷之命传叫侯德,伊主人侯春就问缘故,我二人把朱票与他瞧看,又拿话吓了一番,说侯德已经往别处取讨帐目,尚未回来,送了我们两个十两银子,又送你十六两,说权且替老人家治办丧事,数日之后,另外还有敬仪。
想来这宗事不过是个误伤,况且本官与侯家最厚,何必定要认真?老人家大限将终,却也难怪侯德,如今既送一斤银子,比烧埋之数还多,且是老侯说还有敬仪,何不且把老人家装殓起浮厝,别要放松,过上两日寻到他家,我帮着你说,老爷立要严究,再起发几十两银子,也就罢了。临期老爷不问就罢,若要问起,递张和息,断不深究。与其闹着无益,不如弄几两银子使用。”丁源点头,接银到手。次日,二衙前去验尸,侯春又差家人前来打点,一概没事,这才抬去浮厝丁源又照应地方总甲,然后在家穿孝,过了几天,侯春又遣人送了几十两银子交与丁源,余外又备礼物馈送县公,上下点补,大事全完。只是一件,要把长工郎能治死,便好设法娶田氏过门。
且说郎能告状以后,押在监牢,又挨二十大板,前思后想,伤心恸泪,恨骂侯春,抱怨县官图贿冤良,正然凄惨,忽听得有人叫声:“郎大哥,少要悲伤了。”未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一四一回 冤极逢仇害 监牢遇故人
“你可是侯家作活的郎大哥不是?”倒把郎能唬了一跳,止泪抬头,观见牢房对过也是一间房子,一人项上带着铁锁,站在门前。郎能看不真切,即忙移步蹭将出来,走到面前,乃是被害的何大户。彼此一见,甚是相亲。
郎能说:“大爷一向多受惊险,无故遭屈,其苦异常!胡涂县官,贪酷太狠!闻大爷已问斩罪,苍天没眼,要治良善,姑娘事情可有挽悔?”
何大户见问,摇头流泪说:“女儿已定杀夫之罪,秋后出决。”又问:“郎大哥,你在侯家佣工,为何也来监内?”郎能叫声:“何大爷,你老不知。”就把已往从前之事,对何大户细说了一遍。何素闻听,才知其故,由不得气满胸膛,用手指定大骂:“万恶侯贼,因色迷心,陡起恶念,清平世界,黎庶含冤!”说:“郎大哥,我女儿现在女监,大约性命难保。”
郎能劝慰一会。牢头过来,替郎能遮掩,托付一番,让至囚房,就地坐下,烦禁子治买点子酒菜消饮,诉说彼此的苦情。
且说秀芳小姐自从洞房行刺,未曾杀死恶人,反被拿送衙门,偏遇胡涂县公,不容分辩,定为持刀杀夫之罪,拟秋后决。
项带铁锁,体冷似冰,孤身一人,囚房漆黑,犹如地狱,一心寻死,只恨侯春。不觉黄昏时候,已起初鼓。未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一四二回 女牢头怜弱 老安人探望
话说何秀芳坐在牢房,满面流泪,想母思家,叹父悲夫,独对囚灯,千愁万恨。忽听得钟声响亮,监牢内一阵梆铃,猛然吃惊,不觉初鼓,更又伤惨。忽然乏倦,盹睡片时,已交五鼓。
且说曹氏安人从女儿嫁往侯家,究觉心中难忍,次日就得个气迷症,瘫躺在炕上,人事不懂。家人着慌,各处找请名医调治,渐渐痊好。小姐行刺,拿送官问,持刀杀夫,照律抵偿之罪,拟秋后出决,胡涂县公已经报文。何宅仆人虽都知道,谁敢向主母实言?老安人也曾问过家人,拿话支吾,谁敢漏出一字?这日安人病已大愈,坐在房中说:“丫头们,你姑娘到侯家好几日,这些时可曾回来?我病胡里胡涂的,不知侯宅为何还不搭救你爷出监?前去探问,快些回来禀我知道,才好放心。”有一个快嘴丫环,年方十岁,名唤春燕,在旁边尊声:“奶奶问姑娘么?别指望,已经弄出乱子来了。”就把小姐行刺,未曾杀死侯春,绑送衙门定罪坐监的话,对主母说明。曹氏闻听,轰去七魄,“嗳哟”,登时合眼咬牙,仰卧炕上,直挺身躯,四肢冰冷。仆妇上前搀扶说:“安人醒来。”叫勾多时,渐渐气转,睁眼哭叫:“娇儿,疼死为娘了!只说嫁贼,成为夫妇行孝,以救汝父,不料杀贼未得,被绑送官,定罪押监,小命难保!”丫环一齐解劝,上住悲切。忽叫王老婆过来:“听我吩咐:出去说与何宁,雇辆桥车,不用别人跟随,就叫何宁伺候,你是姑娘的奶妈,须得跟去一看。”王妈答应,出去告诉何宁前去雇车,安人一面梳洗穿戴,又包些吃食东西,交与乳母,吩咐仆妇人等小心看家。不多时,何宁雇了车来,拿坐褥毡条将车铺好,曹氏拄上拐杖,走出上车,王乳母坐在外边。
何宁跟赶车的扬鞭赶着牲口,往县而来。霎时到衙门以前,守门司阍就问。奶奶说:“老身姓何,来看女儿,现在南监,望求公差方便,自有酒资。”衙役闻听,点首说:“见面何难?”
安人下车,王妈妈递钞纸包银子一两,差人接去。常言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话非虚传,差人领着安人,与王乳母到了监门,往里叫唤两声。女牢头冯氏寡居,无儿无女,丈夫早亡,在这衙内当差已久,年纪花甲,为人极其老实。自小姐到监,他问姓名年岁,又问坐监的原故,见小姐坐监,终日不茶不饭,只是啼哭,冯氏怜悯劝解,弄点汤水吃喝。小姐听见女牢头相劝,勉强用点,深感其情,叫声:“老妈妈,自从进监,家中无人前来,连杯水酒未敬,倒承这样相怜,真乃世间少有。”
忽听外面叫门,连忙走去问道:“是谁?”外边衙役叫声:“冯大嫂,何家有人来看姑娘,开门放进去罢。我可走了。”女牢头开放虎头门,让进来,复又关上。冯氏观瞧何奶奶,浑身素净斯文,品貌端方,年纪老迈,手拄藜杖,还有一个半老妇人,穿戴干净。何氏也看牢头妇女,鬓发皆白,面貌苍老,身穿上布短袄,蓝裙系腰,和颜悦色问:“奶奶来看千金?”安人答说:“正是。”乳母说:“姑娘在哪房里?”冯氏说:“我才叫那边屋里去,这几天不茶不饭。”说着就去叫姑娘说:“你母亲同奶娘来了。”小姐在炕上流泪,听得叫唤,连忙欠身下炕,竟往门外行走。未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一四三回 何秀芳哭监 田素娘送饭
且说秀芳小姐走出门外到院中,老安人与乳母前来,两下相离咫尺,小姐看见安人,不由哭喊:“我的娘啊!”就往奶奶怀中一扑,母女抱头恸诉已往情节。牢头劝住,让到房中炕上,一齐坐下。安人这才说:“我儿,你把在侯家报仇缘故告诉为娘的知道。”小姐自始至终告诉安人一遍,又将牢头冯氏待他的好处讲与安人,奶奶闻听感谢不尽。回头叫乳娘把吃食递与小姐说:“留着零碎吃点子罢。”老安人又叫乳母从腰内掏出一个纸包递与女牢头说:“冯妈妈,多承高情,疼怜小女,这是银子一两,不用推辞,千万收下买钟茶吃。”冯氏才要推辞,乳母拦阻,无奈之何收起。安人又给小姐一包银子,又嘱托牢头一番,复哭一常牢头劝着小姐回进牢房。乳母扶侍安人出了女监。又到男监见何大户,彼此痛泪。夫妻分手,奶奶回到家中日夜啼泣,愁肠万状,各处寻情恳人料理。
再说郎长工的妻子田氏,自从丈夫为他被人调戏问了原故,才知道是东家的儿子,气得与侯春大闹一场,走到县内喊冤,指望官法处治,不料县官徇情胡涂,又是一双近视眼睛,不但不传被告,反把郎能判为诬告,责打二十大板,押在监内,又不再审,耽延日期。有人与他妻子送信,田氏闻听,吓得芳心乱跳,珠泪交流,痛骂侯贼,县官胡涂,听信书办、门子、衙役人等之言。田氏怨恨伤感多时,复想:“家中并无别人,少不得奴身亲去监中探望丈夫一回,问个妥当信息,方能放心。”
梳洗完毕,绫帕罩头,缟素衣衫,不搽胭粉,收拾外走,锁上街门,托付邻右照应,迈开金莲,霎时进城。到衙观看,守门就问:“作什么的?”田氏回说:“我姓田,因丈夫打官司,今要进监,望求爷们行个方便,外备酒资奉敬,念奴家穷苦之人,些微淡薄之仪,勿以为弃。”守门人说:“这位大嫂说话好不明白,你说来看丈夫,到底姓甚名谁?因犯何罪押在监里?说白了也好带你进去。”田氏闻听说:“大爷,我丈夫姓郎,名唤郎能。”那人说道:“原是郎大嫂。”伸手接过银包,约有四五钱,说:“郎大嫂进去探夫,不可空手,须要买点吃食物件,才好遮掩。”田氏点头,掏出青钱二百,就烦公差走去买些饮食点心等物,草纸包定。田氏拿着跟随,门役领到男监,说与禁子,各自又去守门。
且说禁子佟方开放虎头门往外观瞧,见是一个美貌妇人,开言说:“大嫂来看何人?”田氏启齿说:“大哥听言,郎能乃是夫夫,今来送饭探夫,望求放进监去,感恩不尽。”禁子佟方未及答话,又来一个牢头,名唤王均,平素不大老成,开口说:“大嫂,你当家的监内终日盼你,总不来一看。”佟方看见光景不好,上前把王均推开,说:“郎大嫂,不要与他一般见识。”田氏听禁子劝解,收回怒气,从袖内拿出纸包叫声:“禁大哥,常言说,‘管山的烧柴,管河的吃水。’我丈夫坐监在此,凡事仰仗照看,奴今前来岂有空过之理?须念我夫妻贫穷,原是佣工之人,这是纹银三钱,送大爷买杯茶吃。”佟方接银口尊:“大嫂讲得明白,理上甚通,快些请进相见。”田氏跟随内行,开放监门,朝里行走。一见丈夫项带铁锁,面黄肌瘦,避不得人前羞辱,走到身旁,杏眼流泪,不好拙比,如断线珍珠一般。郎能也禁不住悲切。夫妻两个哭够多时,田氏把那吃食物件递与郎能,哪里吃得下去?又走到一个僻静屋里,彼此细说缘故。田氏又从腰内掏出一包银子,叫声:“夫啊,这是三两银子,快些收起,留着使用,等着官府再要定罪,看是轻重,妾再来看望。”商议已毕,郎能点头流泪,复又低声问道:“恶侯贼知我不在家,可曾有个动静没有?”田氏答应:“并未扰乱。妾想且自搬到城,就在县衙方近权且租下一间房子居住,一则躲开狠贼;不受惊险;二来也好打听信息,方可稳当。”郎能甚喜,正然讲话,禁子走来说:“郎嫂,快些走罢,改日再来。少时狱官查监,难以久停。”夫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一四四回 田素娘搬家 于大人私访
且说田氏被禁子催逼,无奈何与丈夫洒泪而别,急忙归家收拾,就在城中寻妥一间房子住,早晚打听丈夫的信息,时常还去送饭探望。且说恶贼侯春,自从托里长周宾衙门舒通,将长工郎能治到监中,定了诬告之罪,虽然出了怒气,到底还不妥当,须得早设计策,或者将他治死,或者边远充军。务使长工离了眼下,也好叫媒人前去提亲。田氏没了丈夫,身子无靠,她不改嫁,何以度日?侯春胡思,又偷空跑到张家庄窥探,打听几天,听见说长工妻子早搬家而去。却不知住在哪里。恶贼寻思,愈觉动了恼恨,再破花费几百两银子,定把郎能害死才好,一客不烦二主,进城再托周宾便了。
且说贤臣各处私访,判断多少无头公案,清静直隶各处地方。这日到了沙河县所管的地方,小杨村智断水中螃蟹,剪除杀人犯庞恶人,走进县城,各处闲游。偶然腹中饥饿,寻了一个饭铺,买些饭食充饥。会了饭钱出铺子,暗问门子说:“须寻个干净茶社,喝碗清茶再走。”门子回言:“县衙对过茶馆干净,茶水甚高。”贤臣说:“既然这样,咱就前去。”迈步转弯抹角,不多一时,来到门对过,吃茶观看:一溜两间门面,收拾甚是干净,吊着茶牌,贴着对联,是个江南茶社,匾上还有三字白粉牌匾,写着黑字,乃是“悦来轩”三字,屋内板凳满坐,桌子摆有十余张。掌柜的不住上账,走堂喝账奔忙,喝茶各色人物,果品都全。耳内听得议论纷纷,众人闲说的尽是抚院私访行为,皆是忠正之事。旁边有个人也在那里吃茶,接话说是:“众位,方才说起于抚院,何尝不是位忠正大人,奉旨放了保定府的巡抚,管理直隶通省,何尝有一日消闲?前者杨村判断那螃蟹,捉拿恶人老庞,又不知回转保定府而去,亦不知往哪里又去查访?若是还在这里,前者侯财主家作的事情,只怕久已清结,哪里还容其胡闹?”众人点头说:“是老侯的造化。”那人复又摇头说:“众位,老侯在小杨村算得头等人家,体面可也不小了,除了于大人之外,别的衙门亦就无治他之人。昨日孙家父子同何家父女,小孙相公被充往湖南军罪而去,杨新是长解,已经走了好些日子了,老孙爷也死,何大户也是受老侯的圈套。”众人说道:“可是因何家的姑娘那宗勾当不是?”那人点头说:“这时候何姑娘亦在监里,风闻定成秋后出决,今年已经八月,何家父女未必能以保命,或者逢个恩赦,熬得出才好。”众人点头。又说:“众位可知道么?县监里又监一个长工,姓郎,名字叫作郎能,就是侯家的作活的。”
正说之间,外房进来几个衙役,也来吃茶,让坐,都不讲这些话了。也是上天有眼,神差鬼使,贤臣就在对面带一门子装作云游羽士吃茶。众人焉能知晓?古语云:“隔墙有耳,窗外岂无人?”躯暗说:“本院还在沙河县,不料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