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料——“我怎么不可以?”君潋已将他酒杯拿过,半杯残酒犹自荡漾,他一饮而尽,掷杯于地,片片成霜,“昊,你可还记得那年我头回陪你去得边疆?瀚海万里原野浩荡,你立马塞上,朗声笑问于我:‘如此山河,大丈夫埋骨于此是焉不枉?’”
“潋?”兰王仰首,跌进那清明波光——
“从那时起,我便知了你的梦想,你是鲲鹏展翅天任翱翔。”君潋望着他,眼波流转,盈盈间却又几分倨傲几分坚强,“你对我之苦心我又怎会不懂?!你我既相知相惜共效于飞,君潋虽说不过是一介书生,虽心懒身倦性迷糊,却又怎甘当真百无一用损你锋芒?你说得不错——天下无人不贪这一身红袍——君潋也曾是进士及第堂堂正正探花郎:庙堂之高,我也愿一展所学泽被天下;沙场之远,我也望鞍前效力戎马风霜……”至动情处,眼眶蓦的一热,他淡定一笑,阻止那人欲出言语:“昊,你让我说完!”——再不说,我怕便再没机会可说,再没机会让你见我这长身玉立芝兰凝芳——“转眼十年纠葛,君潋早不畏那佞幸之名,不意那口诛笔伐,君潋平生惟愿醉笑陪君三万场,陪君青山处处埋忠骨,有朝一日也陪君青史之上书两行!今日承你言、借杯酒,我便索性将话都说透了:得修南史,当真乃我心夙愿。”伸手抚上心上人脸颊:“我的王爷我的昊啊,你有你的江山不老,我也要有我的汗青不朽,共你万世流芳……”
昊啊,我还没说完呢,怎你就这般泪如雨下恁没男儿模样?
君潋啊,你也是啊——你不是还有话没说吗,怎你也就这样吻上他唇与他共将那苦水品尝?
不!别停!别停了!
就这样也好——
长吻中,渐渐起伏无定的是谁的胸膛,渐渐温暖了的是谁的手掌?
就这样,就这样,无关情欲,无关爱火,你我只当是两尾游鱼相濡以沫,让我舔舐你颊上的不舍,你暖和我心底的寒凉……
反正,今夜还长。
今夜,还长……
望着那伏榻睡去的身影,他欲起身,却不料衣角被人压住,一时动弹不得。汉时哀帝断袖,难不成今日君潋割袍?他暗自一笑,伸手至那人掖下,还没使力,那人已皱眉转过身去,他趁机抽出被他压住的衣角。
走至光亮处一照,官服总还算完整,就是免不了几道皱痕,不由又看向榻上人影:酒酣沉睡,可还记得自己方才曾怎样狂乱?又还记得他方才几语几言?
笑叹。
君潋转至屏风之后,褪下身上红衣,灯光透屏而过,在绯红上淡淡晕开,他伸手抚过,不禁又是一哂:昊,你道你不喜这身赤罗裳,我却要对它道声谢——如不是它,潋安能入选这编修列,安能与你共浮沉?
可是这话,刚才我却没说出来。
刚才,有些话我仍是压在了腹中:有的相信你也清楚,有的则是我不愿。
就如我道我愿留下修编史书,我却没道我愿以我身为质换你纵横疆场一马平川;就如我道我与你纠缠十载无怨无悔,我却没道我其实也恨自己——以我山中心情,累你辇下人生;就如我道我要以史卷伴你偕老,我却没道我不敢不恐我身只怕不能共你白头。
此言种种,未能尽诉,是我不敢、不甘,我亦望这些都是自己书生意气自伤自苦——你既从不肯放弃,我又怎可先言却步?!
只是,只是怎奈那世事翻覆——
只是,只是奈何我这官衣如血;只是,只是奈何你那仆仆征途……
掷下绯衣,走至书案之前,虽见那人翻身向里仍是酣眠,却还是取了笔墨绕至屏后。研磨,提笔,再望眼屏外,只见风拍小帘灯晕舞:昊,潋本无意作此小儿女情态,但今日见你冷清独醉对闲影,却又不得不提笔一书……
龙飞凤舞时早忘了身上寒冷,不知不觉中已至“……纸短情长,再祈珍重!”处,落下最后一笔,方觉有几分寒意。拢了拢领口,收好了刚刚写就之物,倒也无甚睡意,他索性披上件家常白袍,踱到书案边坐了,拾了本书随手翻着,也不知看进去了什么,只听得床上那人呼吸均匀,窗外偶尔两声毕剥——想必是哪茎寒枝不胜雪衣,竟自折了。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竟就迷迷糊糊的伏在案上睡着,等再睁开眼时,身上已多了件狐裘,直觉向床榻那头看去,却见上面已空。回眸,冬夜犹长,烛火仍亮,低首看见自己肘下压着的那页书本,竟是:“……芙蓉帐暖度春宵……”不由脸一热:也不知那人看到没有?
起身推门而出,果见那人正立院中,皓月在空,玄衣似梦,回首递他一笑:“从此君王不早朝。”
他脸更热,下了台阶,却又愣在了雪地之中——
兰王竟在他面前直直的仰倒在雪中,一个大大的“大”字顿时嵌满他整个视线,朗朗的声音同时充斥他耳:“潋,人都道天圆地方——你说是不是这样,就能看到天下一切了——要是上面这天、身下这地全都是我的,我的眼睛是不是就再不会有看不到的地方?”
待君潋走到近前,他看着他,笑:“是不是这样,你就再不会受伤?”
他蹲下身,也笑:“酒还没醒?”
他伸手缠绕他一绺垂发:“但愿长醉。”
月照无语,雪落无声。
此地无梅,却有暗香飘洒天地;此时无酒,却愿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
笑靥如花,花似梦,君潋倾身一笑:“当真是醉得狠了。”
流水在眼,明月身前,兰王迎身而拥:“潋,你就是我的解酒药……”
话还没说完,耳垂已为人唇齿包绕,细细的啃噬骚扰。兰王早按耐不住低喘一声,一手箍牢了那始作俑者身躯,一手则向那人衣襟中探去:里衣丝滑若水,婉转流波于那如玉肤上,他指随波逐流,将波底雪肌盈盈握于股掌。肌下是根根傲骨,再则骨肉均匀也埋不住的竹节清瘦,掩在“雪”下陷在掌中,连着他的心凉,不由更加纵情爱抚,愿五指山化作了火焰山、心头爱燃成了柴薪火,顷刻能暖遍那一体白璧。
晕红光泽浮上,从衣下躯体直到裸露颈项,情难自禁处君潋眸光若水,坠了一天的星芒——难怪当空深沉如幕,兀自只剩得一盏月光——因哪及得上这般柔情万种,这般璀璨明亮?唇瓣从那人耳垂一路而下,反扑那矫健胸膛,恰在这时被人挑至情动,他低笑一句,忍不住于那锁骨突兀处用力一咬,惹得彼此一阵颤栗,电闪雷击!
心跳顿时你慌我急,惊动无垠的雪地,那一瞬四散乍开的雪沫中,是谁的流泉奔涌,谁的绿云纠葛?黑云翻卷,玉山倾倒,狐裘上的肌肤透露出胜雪的色泽,却点燃了此夜最炽烈的火。贴得不能再紧的身躯只恨哪怕一衣一带的束缚,哪怕一丝一缕也如同那些捆得生疼的命运绳索。
挣脱!挣脱!
急急的撕扯,忘情的陷落……
“潋——”情浓处,他忽于蒸散的体温中低唤。
人不应,只有肌肤如火。
他强迫自己从那沸腾中微抬起身体:“兰卿——”
“恩?”终于有了应声,君潋眯了双眼不解的看他。
他望着身下:黑发散满白裘,如吟如咏,如歌如诵,似半编青简中流落的一曲残歌,若万卷诗篇里渲染的一笔浓墨,点点雪屑还凝在那发稍,晶莹却冰冷,美到让人怆痛。不由抚上那削尖的下巴:“潋,这样不行……”
却不料——半截子的言语那人莫非不懂?还没等他说完,耳边已响起吃吃的笑声,带着热浪的笑花绽放他颈边:“那这样,行么?”一倾身,已是一树梨花压倒众生。
他忙摇头:“这样,更不行!”
“怎样都不行,你还想怎的?”
“无赖!我是怕你在雪地里受凉。”
“你不正好做个垫底?”
“想得美!”
“呵,你……”轻呼中,身子已腾空而起,脱离那一地雪泥,狐裘从紧箍的臂弯中滑脱,坠落在地上的华丽玄衣……
浮华尽褪,芙蓉帐里。
雪水溶成汗水,汗水淹没身躯,身躯已在了云际……
紧拥交缠包裹,辗转吞噬吟哦。
颠峰中,每一个毛孔都在呻吟,都在呐喊,又都在幸福,如同方才抵死缠绵的诗句——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我的爱人啊,你可知?我情愿,就此死去……
先生啊,你知道吗?有时我好想就这样一辈子看着你——不管用什么方式。
对于之惟来说:一切,仿佛都是从那个雪满枝梢的午后开始。
那日他下学下得早,溜达着不觉又来到了那小院。忆起昨夜的苦候和告别,心中还有几分恍惚——为着越来越不了解的自己,不由便下了马,走进去。
午后的暖阳照着雪白的大地,他走到那卧室门口,回望庭中浅淡却又清晰的足迹迤俪,不知怎的,忽就多了几分欲说还休意,本要敲门的手便放了下来。房中传出低低的人声,他心念一动,闪到了半敞的窗边。
屋内不比屋外,阳光为窗棂阻隔屏风抵挡,分隔成条条丝缕。目光随着阳光,如画笔,细细将沉睡那人轮廓勾勒:一汪浓墨泼出黑发覆背,却难掩数条粉印突兀割破经纬——是去年狱中那莲的清、兰的傲,也是伤痕再难抹去;再来,是入鬓的两条长翎,可怎似要换了淡墨来勾了?犹记乍见的惊艳——那清水容颜上最明快的两笔,是怎的就这样褪成了倦意?心头一悸。刻意匆匆掠过仍闭的双眸,只两笔浓墨,点那长睫低垂;继续,继续往下,呵,忍不住挑了唇角——鼻头竟是红红的呢,可爱得教人真想啄下——可莫非,莫非在他怀中,他也仍是觉得冷的?
兰王倚枕凝望,微笑就这样忽然隐去,忙伸手将被子拉上,犹豫着,还是干脆将人整个抱入怀中。睡梦中的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低哼了声,索性将头也埋进了被里。
“好好睡!”他又好气又好笑,拉开被子,露出那仍是粉红的鼻尖,忍不住的还是啄了上去,接下来便是唇、下巴……有什么,又在血液中悄悄燃起。
“潋,潋……兰卿……”呢喃冲口而出,他这才省过来,忙离开那诱人唇线,有些底虚的看向被中人,却见他竟全无反应——没想到,他竟累成这个样子——想到昨夜旖旎,顶峰的快乐却也摆脱不了丝丝渗入的苦涩。
“是我不好,不该让你如此辛苦。”松了抱,放他安睡,兰王脸有点红,声有点小,“许是从来都是我不好吧。”停顿,声也变得更小:“我就是忍不住,忍不住……爱你。”
四周是那样的静,静得听得到雪落红尘的清音,之惟听到自己的一根心弦随着这入耳一语轻轻一震,又猛的缩紧。房中再响起的却是两声轻咳,然后便听见人翻身下床的声音,光脚踩过地面行来的声音,再然后便是关窗的声音,他忙一蹲身,庆幸自己躲得够快。
其实非是他快,而是兰王本就心不在焉,否则以他武功修为怎能不发觉窗外一直有人。他本就怕君潋着凉,更听到他几声咳嗽,顿时便慌忙去关窗,婆妈便婆妈吧——只知道:一点一滴,都不敢放,不敢放。
“昊……”听得背后呢喃。
他忙回首:“醒了?”
君潋笑了笑,想抬手,却是无力,只得道:“你快上来。”
兰王挑起一眉。
君潋怎会不知他那点暧昧心思,白他一眼,正想转身继续睡,可看到他的赤脚,还是——“不上来,便穿鞋子去。”
兰王心里一暖,当下便笑着扑上床去:“还是上来的好。”
“凉!”他哪有力道推开他的毛手毛脚,只能徒劳的偏偏身子,却反被人搂得更紧。
“那本王给你暖和暖和!”兰王嬉笑着胡搅蛮缠,见那人欲起难起模样,已是痴了。
“别动!别再动了!”还未复原的身体哪堪再这般挑逗,君潋只觉身子外面裹了片火,里面却虚得似冰,连连抗议无效,只得假咳起来:“咳!”
兰王果然回望:“怎么了?”
他瞪他,故意不理,只咳。
兰王忙停了动作:“是哪儿难受?”说着便伸出手来,抚上那人胸膛,却被轻轻摁住。使诈的人脸上的笑却是真的,如水荡漾,淡淡一抹忧色,他恍然,本想回敬,脱口却成了:“这里?”
真心在那手心里,君潋望着他,没答。
他便有些得逞的笑了,笑得脸开始越来越红,眼眶也越来越热,一直笑得将脸整个埋在了那人的肩窝里。
君潋的脸就也红了,半晌才低声道:“这次分别不比寻常,我不能相随,终是有些不放心。以前我虽不通战事,但好歹还能与你做个参考,这次就只能全靠王爷一人了。”
兰王听出了他话中的沉吟。
果然他接下去:“王爷久经沙场,胸中自有丘壑,本也不需我来多操这份闲心,可君潋肚里还是有几句话,索性在此先说了。”
“你说。”
“我心想:圣人都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王爷虽说是领军上将,但沙场变化毕竟难测,且此次事关三国命运,万事只怕都非一人所能定夺。”顿了顿,“朝里的意见,要听,却又不能全听——毕竟隔得太远,军情能变,国是能变,利益,则更是拴不牢靠不住的。”
兰王偏开头去,和他同枕一枕,两人的发纠葛了一枕,乌云混沌,眼睛却都是雪亮的。
“而于军中的意见,众兵将都已追随王爷多年,王爷使惯了见熟了,他们武人想法,多半都能耿直上禀,即使不说,相信只要王爷肯留意也定是能看得出来的——你莫嫌我罗嗦,我说到他们,只望王爷能比以往更加重视他们,更多体会他们的心思。”他说得很慢,“将受命于君,合军聚合——即使皆若王爷手足,将也毕竟是国之将,兵也终究是国之兵,为将者使之用之,与之成为一体结为一盟,说到底都是为了保家卫国利益共同,若离了这个……”
兰王转眼,与他脸贴着脸,笑:“你对我的治军之道就这样没信心?”
他垂了睫:“人心叵测。”
所以,这世上,我只相信你。抬起他下颌,将话放在眼里,回应的瞳心幽幽闪烁——他所熟悉的迷恋的光华,实在是太美,美到有些虚幻,有些心虚:这份美好,人间当真留得住,用孤注一掷全心全意,乃至权力、兵威、家国?
“我自有分寸。”靠得太近,只恐心思掩都掩不住,他于是选择坦白,“你的话我都记下了。你也听我一言:没把握的事我不会去做。”捏捏他鼻尖:“傻子,你这般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