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乐美·道林·格雷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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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乐美·道林·格雷画像-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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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突然有了个念头。他穿上了皮大衣,戴上了帽子,走进了大厅,在那儿站了一会,听着那警察缓慢沉重的脚步从外面的人行道上响过,看见他那风灯的光从窗前照过。他屏住呼吸等着。

  过了一会儿他抽开了门闩溜了出去,在身后轻轻关上门,然后开始按铃。大约五分钟他的仆人披着衣服睡眼惺忪地出现了。“对不起,法兰西斯,我只好叫醒你,”他说,走进屋子,“我忘了带钥匙了。是什么时候了?”

  “两点十分,先生。”那人眨巴着眼睛看了看钟说。

  “两点十分?有这么晚了吗?明天早上九点你一定得叫我。我有事。”

  “好的,先生。”

  “今天晚上有人来过没有?”

  “霍华德先生来过,他一直等到十一点,去赶火车去了。”“啊,抱歉没有见到他。他留下什么话没有?”

  “没有,只说他如果在俱乐部没有找到你,到了巴黎会给你写信。”“那就行了,法兰西斯,明天九点别忘了叫我。”

  “不会忘的,先生。”

  那人蹒跚地趿拉着拖鞋往走廊那头走去。

  道林?格雷把大衣和帽子往桌子上一扔,进图书馆去了。他在屋里想着,咬着嘴唇走来走去,走了半小时,然后从书架上取下了那本蓝皮书,翻了起来。“阿兰?坎贝尔,五月市场哈福德街一五二号。”对,要找的就是他。第 十 四 章

  第二天早上他的仆人用碟子端了一杯巧克力进了屋子,打开了窗户。道林睡得很平静,身子往右侧,一只手枕在面颊下,像个玩得太累或是功课做得太疲倦的孩子。

  那人用手拍了他肩膀两次才把他叫醒。他睁开眼睛,唇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好像刚从好梦中惊醒。其实他并不曾做梦,他通夜没曾受到快乐或痛苦的形象惊扰,只有青年时代没有来由的欢笑。那是青春年少最主要的迷人之处。

  他转过身,胳臂斜撑住身子喝着巧克力。十一月的和煦的阳光泻

  进屋来。天空很明朗,空气中的暖意令人愉快,几乎像五月的清晨。昨天晚上的事渐渐迈着沾了鲜血的脚悄悄走进了他的头脑,在那儿以可怕的清晰重新组合出现。他想起了自己经历的痛苦,眨了眨眼。他对巴西尔?霍华德的莫名其妙的憎恨一时又回到他心里,是那种情绪使他杀了坐在桌边的人。他不禁全身发冷。那尸体还坐在那儿,而且现在已是在阳光里。多么可怕!这样阴森森的东西只属于黑夜,不属于白天。

  他觉得像这样老想着那段经历是会让他病倒或发疯的。有些罪恶犯下时远不如回忆时迷人。为了满足自尊心而不是满足热情的那种奇怪的胜利能刺激智力,带来欢乐,比感官获得的任何刺激都更叫人快活。可眼前这事不是那一类,应当把它赶出记忆,用鸦片来麻醉它,扼杀它,否则自己便会被扼杀。

  时钟敲了半点。他用手摸了摸额头,急忙起了床。他比平时更仔细地穿衣打扮,仔细地挑选了领带和领巾扣。戒指也换了几次。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吃饭,品尝着菜肴,对他的仆人谈起一种新式号衣,说他打算给塞尔比的仆人都换上,同时读着信。他对几封信微笑,对三封信却感到厌烦。有一封他读了几遍,然后带着烦恼的表情撕掉了。“可怕的东西,女人的回忆!”这话亨利勋爵曾说过。

  他喝完他那杯黑咖啡,用餐巾慢慢擦着嘴,做了个手势叫仆人等着,便走到桌边,写了两封信。把一封放进了口袋,另一封交给了仆人。“把这信送到哈福德街一百五十二号去,法兰西斯。坎贝尔先生若是不在,就给我找到他的地址。”

  仆人一走他便点燃一枝烟,开始在纸上乱画。先画了几朵花,然后画房子,然后是人脸。他突然发现他画的每一张脸都跟巴西尔?霍华德有一种离奇的相似之处。他皱了皱眉站了起来,走到书架前随手取了一本书。他决定非万不得已不再想那事。

  他在沙发上伸直了身子,看了看那书的封面。是戈蒂埃的《珐琅和浮雕玉》,夏彭铁的日本纸版本,雅克玛蚀刻插图。香橼绿封面,烫金藤架框边,点缀着石榴。是阿德利安?欣格顿给他的。他翻着书页,眼睛落到那首描写拉桑耐的手的诗,那一只冷冰冰的黄色的手“受过磨难不曾洗净”,还有细软的红头发和“牧神的手”。他瞥了一眼自己的尖尖的白皙的手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他又往下翻,翻到了那有关威尼斯的很可爱的几节:

  “高出于光谱般灿烂的颜色,

  珍珠红的酥胸呀,流光溢彩,

  亚德里亚海的爱神维纳斯①,

  从水里探出身子,粉红雪白。

  蔚蓝色海波上的圆顶建筑,

  随着歌曲词句纯洁的轮廓,

  如舞女的胸脯一样地起伏,

  幽幽地唱出了爱情的悲歌。

  船儿向泊位抛出它的缆绳,

  它靠了码头,我也上了岸,

  我来在玫瑰色的城市之滨,

  踏到了一层层大理石上面。”

  多么精美的描写!读着这诗便感到有如坐着黑色的游艇在这粉红雪白的城市的绿色的水道上漂流,游艇的船头漆成银色,船帷在空中飘

  ① 亚德里亚海的维纳斯:指威尼斯。

  荡。那一行行的诗在他眼里就像是往丽多岛驶去时在身后划出的一道道玳瑁蓝的直线。那些突然闪亮的色彩令他想起某些喉部五彩缤纷的鸟儿,它们常绕着窗户如蜂窝般的钟楼飞翔,或是在染有尘灰的阴暗的连环拱廊里庄重优雅地踱步。他半闭了眼往后面一靠反复吟诵着———“我来在玫瑰色的城市之滨,

  踏到了一层层大理石上面。”

  整个儿的威尼斯都包罗在了这两行诗里。他记得经过威尼斯的那个秋天和一次美妙的恋爱,那恋爱刺激他干出了疯狂而有趣的蠢事。风流韵事无处不有,但是威尼斯却像牛津,一直保留了风流韵事背景的地位,而对真正的风流人物说来背景便是一切,或者说几乎就是一切。那时巴西尔和他一起在威尼斯过了一些日子,他狂醉在丁托雷脱①的作品里。可怜的巴西尔,他死得多么惨!

  他叹了一口气,又读起诗来,努力想忘却。他读到在士抹拿的小咖啡馆里飞来飞去的燕子,那儿朝拜过圣地的穆斯林数着琥珀的念珠;裹大头巾的商人抽着带穗的长烟袋彼此郑重地说着话。他读到协和广场的方尖碑,因为被流放到没有阳光的寂寞的地方,流出了花岗石的眼泪,苦苦地怀念着荷花覆盖的尼罗河、狮身人面像、玫瑰红的朱鹭、金爪子的白兀鹰和在冒烟的绿色烂泥里爬行的有绿柱玉色的小眼睛的鳄鱼。他开始玩味着那些其音乐感来自吻脏了的大理石的诗句,它们描写了被戈蒂埃比做次中音的那神奇的雕像,它蹲在卢浮宫斑岩展厅里,被称做“迷人的妖魔”。可是不一会儿那书却从他的手里掉了下来。他开始心神不定,可怕的恐怖传遍了他全身。若是阿兰?坎贝尔不在英国又怎么办呢?到他回来说不定得要许多日子,说不定他还不肯来,那怎么办?一分一秒都悠关着生死的。

  他们曾经是极好的朋友。那是五年前,真可以说是形影不离。后来却突然断了。现在两人在社交场合见了面只有道林?格雷微笑,阿兰?坎贝尔总板着脸。

  阿兰?坎贝尔是个绝顶聪明的年轻人,虽然对视觉艺术并不真正会欣赏。他从诗歌所具有的一点点美感也完全是从道林?格雷那儿学

  ① 丁托雷脱(一五一八—一五九四):文艺复兴时代威尼斯的著名画家。

  去的。他的智力兴趣主要在科学。他读剑桥时在实验室花去了许多时间,在他那一届的自然科学荣誉考试里还曾名列前茅。实际上他最爱的是化学。他自己有一个实验室,常常整天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那叫曾希望他在国会取得地位的母亲很烦恼。而且她有一个模糊的想法,认为化学家①只是开处方的。不过,阿兰?坎贝尔也是个出色的音乐家,玩小提琴和钢琴比大部分业余音乐家都高明。事实上他们俩的结识还是从音乐开始的。音乐之外就是道林?格雷那种说不清的吸引力,那是他想产生就能产生的———事实上就是产生时他也未必意识到。他们是路宾斯坦在贝克夏夫人家表演的那天晚上结识的,以后又常在歌剧院和有精彩音乐演出的地方碰头。两人的亲密友谊持续了十八个月。坎贝尔不是在塞尔比就是在格罗斯文纳广场和他一起。在他眼里,和在别人眼里一样,道林?格雷是生活里一切惊人和美妙的东西的典型。两人之间是否吵过架别人不得而知,可是大家突然注意到两人见了面几乎不说话了。而且似乎凡是有道林?格雷在场的晚会,坎贝尔总是提前离开。还有,坎贝尔也变了———有时变得忧郁了,几乎好像厌恶听音乐,自己更不玩了。别人要他表演,他总借口说太忙于科学,没有时间练。这也的确是事实。他似乎一天比一天更沉醉于生物学,生物学杂志上也还有一两次出现过他的名字,那是关于某些不寻常的实验的。

  道林?格雷要等的人就是他。他每过一会儿就看一看钟。时间好难熬,他激动得可怕。他终于站了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像一个关在笼子里的美丽的动物。他悄悄地大步走着,手却冷得出奇。这种紧张不安叫人受不了。时间爬行着,它的脚似乎是铅块做的,而他却叫狂风吹向黑暗的峭壁的嶙峋的边沿。他明白那下面等着他的是什么东西。他看见了,他颤抖着,用湿漉漉的手死死地按着灼热的眼皮,几乎要把眼球按进眼眶深处去,按瞎了它。没有用。思维吃着它自己的食物,越长越胖。想象被恐怖弄得反常了,像个活物一样痛苦地摔打着,扭曲着,像台上难看的傀儡一样跳着舞,戴着变化的面具的脸向他怪笑。然后,时间对于他停止了,是的,那个看不见、呼吸缓慢的东西再也不爬了,死掉了,而恐怖的思想却在前面飞快地跑着,把狰狞的未来从坟墓里拽出来给他看。他瞪眼望着它,未来把他吓得变成了石头。

  ① 化学家与开处方:英语里 chemist(化学家)还有俗用的意义:可以开处方的药剂师。老太太对于第二义项比较熟,而对本意似乎生疏。

  门终于开了,仆人进来了,他转过无神的眼睛望着他。

  “坎贝尔先生来了,先生。”仆人说。

  他干枯的嘴唇上绽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面颊也有了颜色。“赶快请他进来,法兰西斯。”他感到活了过来。畏怯的心情消失了。

  仆人鞠躬退出。不一会儿阿兰?坎贝尔便进来了。阿兰?坎贝尔一脸不高兴,还有点苍白。那苍白被漆黑的头发和眉毛一衬托更加明显。

  “阿兰,谢谢你。谢谢你来。”

  “我本打算决不进你家门的,格雷。但是你说是什么生死悠关的大问题。”他口气严厉冷淡,说话缓慢而慎重。他坚定审视的目光轻蔑地转向道林。他把手插在阿斯特拉罕的皮大衣口袋里。对招呼他的手势好像视而不见。

  “是的,是生死悠关的大事,阿兰,而且不只一个人。请坐。”坎贝尔在桌边坐下,道林坐在他对面。两人的目光相遇了。道林眼里是无穷的怜悯,他知道自己要干的事非常险恶。

  紧张的沉默。然后他身子往前一靠,说起话来,说得很平静,注意着每一个字在他请来的人脸上产生的效果。“阿兰,这房子顶上一间锁好的屋子里的桌子旁边有一个死人。那屋子除了我别人都进不去。现在他已经死了十个小时。别动,别像那样看着我。那人是谁,为什么死的,是怎么死的,都跟你无关。我要你做的事是———”“住口,格雷,我不想知道下面的话了。你说的话是真是假与我无关。我完全拒绝参与你的事。你还是保留你那可怕的秘密吧,我对于它再也不感兴趣。”

  “阿兰,可它会叫你感兴趣的。这个秘密你必须感到兴趣。我非常对不起你,可我无可奈何。你是唯一能救我的人。我是被迫把你扯到这桩事里来的,我没有别的选择。阿兰,你懂得科学,懂得化学和诸如此类的东西,还做实验。你要做的事不过是把楼上那东西销毁———销毁得一点痕迹也不留。这人进来时没有人看见,实际上别人认为他现在在巴黎,几个月之内不会有人想起他,到有人想起他时这儿必须一点痕迹都没有。你,阿兰,你必须把他和他的东西全销毁,变做一把灰,让我把它撒掉。”

  “你疯了,道林。”

  “啊,我就等着你叫我道林呢。”“你疯了,我告诉你。你疯了,以为我还会动一根指头帮助你;你疯了,竟向我做了这个骇人听闻的自白。不管是什么事,我是决不会参与的。你以为我会为了你拿自己的名声去冒险吗?你干了些什么魔鬼勾当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是自杀,阿兰。”

  “我很高兴听说是自杀。可是是谁逼得他自杀的?我估计是你。”“你还是拒绝为我办这件事吗?”

  “我当然拒绝。我绝对不会跟这事发生任何关系。你以后无论出什么丑我也不管。你是自作自受。你出丑,叫你当众出丑,我是不会难过的。世界上的人那么多你怎么敢选上我来搅和到你这可怕的事里呢?我觉得你应该多懂得一些人的性格。不论你的朋友亨利?华顿勋爵能教给你一些什么玩意,他可没有让你懂得多少心理学。没有东西能引导我帮助你的,你找错人了。找你的朋友去吧,别来烦我。”“阿兰,那是杀害,我杀了他。你不知道他让我受了多少苦。无论我的生活是好是坏,他对我的影响都比哈利大得多。他也许出于无意,但后果是一样的。”

  “杀人!天呀!道林,你竟然弄到了这种地步?我不去告发你,那不是我的事。不过,只要我不参与,你是一定会被捕的。犯罪的人都是因为干了傻事。我决不会插手的。”

  “你一定得插手。等一等,等一等,听我说完。你听着,阿兰,我要求你的只是做一项科学实验。你到医院或停尸房的时候所做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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