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兰说，我有。
米香说，真的？
宋兰说，不过，在城里，我没有带来。要是早知道会有这个事，我就把它带来
了。
米香一听，说，你这不是白说吗？
宋兰说，我们这里还有好多上海青年，她们可能有带的。你等着，我去给你找。
说着，不等米香再说什么，就跑得不见影子了。
宋兰回来了。一进屋子就喊了起来，米香，我借到游泳衣了。快，穿上试试行
不行。
游泳游了多年了，可没有穿过泳衣。米香穿上泳衣，宋兰一看，说，还是像个
大米。
米香说，我都穿上泳衣了，怎么还像大米。
宋兰说，你看你的胳膊和大腿，多圆多白多润。
穿上了，还不行。说泳衣泳衣，在屋子里试不出来，要到水里才能试出来。硬
要让宋兰和她一起去水库。米香说，你要是不去，我就不和他们比了。
宋兰一听赶紧说，我去，我陪你去。
正是中午。两个人不睡午觉了。出门时，米香就没有脱泳衣，只在外边穿了外
套。到了水边，把外套一脱，就跳到了水里。一个猛子扎出去，又扎回来。
米香从水里露出头，说，这个泳衣可真好。不用害怕有人看了，就游得更快了。
米香说，这个泳衣，比赛完了，我要是胜了，能不能奖给我？
宋兰说，行。不过，不能奖这一套。那个家伙，可小气了，死活不给借。说泳
衣是贴身穿的，不能让别人穿。我说，这是关系到所有下野地女同志的面子的事，
她才给借了。说一比赛完，就得马上还给她。但，我想好了，我会让上海寄一套来。
不，寄两套来，你一套，我一套。
当天夜里，宋兰趴在木箱子上写信。信上没说别的事，只说速寄两套游泳衣来。
米香和宋兰在路上走，不管遇到谁，宋兰都会停下来，告诉别人，明天有比赛，
让人家去水库看。遇到了老谢。宋兰也停下来跟老谢说。
宋兰说，明天米香和许明他们比赛，你要去看呀。
怕老谢不知道米香是谁。指了米香一下。告诉老谢她就是米香。
老谢的目光就在米香身上停了一会儿。
老谢说好好好，我一定去看。
老谢走了。米香说宋兰，其实用不着跟老谢说。
宋兰说，别看老谢是个放羊的，我觉得他还是挺有个性的。
米香说，他有什么个性？
宋兰说，不多说话，很内向。
米香说，那是他肚子里没东西，说不出来。
宋兰说，你好像对他很了解似的。
米香说，他这样的人，用不着了解。村子里的男人，差不多全是他这个样的，
从小长大，见得太多了。
宋兰说，看来，你有点儿看不起劳动人民。
米香说，不是我看不起，你想啊，要是男人全都像老谢这个样的，多么没意思
啊。
宋兰说，那你说，什么样的男人才有意思。
米香说，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是老谢这个样的。
关于这场比赛，过去好些天了，还有人在说。还有些人，虽然嘴上没有说，可
心里却还在想。
说的人，主要是说比赛结果，说比赛时的情景。
米香和七八个小伙子一起站在水边。其中有许明。
宋兰当裁判，宋兰说，预备。比赛的人就摆出了跳的样子。宋兰说开始。大家
就一齐往水里跳。
都看到了，米香比许明他们晚跳了一会儿。好像她是故意的。她不想在起跳上
占他们的便宜。
别人跳下去了，马上把头露出来了。可米香跳下去了，好久没有露出头。等米
香露出头，已经游在小伙子们前面了。不过，还相差不大。于是，米香又把头钻进
了水里，这一次再出来，米香把小伙子们，已经甩下了好几米了。
大家说，这个比赛，一点儿也不激烈，一点儿悬念也没有。一开始就是米香游
在前边，到了后来，就一直是米香游在前边。一点儿也不像比赛，像是一个大人带
着一群孩子在跑，大人在前边跑，孩子在后边追，怎么也追不上。
米香游到了水库中间，还往前游，一直游到了很远很远一个小岛上。米香站在
上面，看起来只是小黑点。可见小岛离水边有多远了。那个小岛，下野地的人，从
来没有人上去过。可米香上去了。不但上去了，还回来了。米香往回游时，那些比
赛的小伙子，早已经败下阵，已经站到了岸上，看着米香往回游。等米香到了岸边。
站在岸边的人，全鼓起了掌。
不过，大家也说。说米香在水里游得是挺快的。可游的姿势说不出什么样子，
有点怪里怪气的。说真的不是那么好看。
相比之下，许明这些小伙子，游得没有米香那么快，但那姿势倒很好看。尤其
是许明，在水里可会变花样了。一会儿像只青蛙，一会儿又像只蝴蝶。还可以躺到
水上面，脸朝天向前游。
许明他们游得好看。可大家还是爱看米香。米香在水里游，大家的眼睛也在水
里游，大家把眼球全抠了出来，粘在了米香身上，让米香驮着它们游来游去。
米香游到了水边。米香从水里站起来。
水像瀑布一样从米香的肩头落下，猛地一下没有水的遮掩，穿着紧贴皮肤的游
泳衣的米香，像是光着身子一样。光着的身子上有无数的水珠在滚动，滚动在明亮
的阳光里，像宝石一样光芒四射。让看到的人，眼睛好像花了一样。却又不肯把眼
睛闭上，还要盯着看。
米香和许明他们比赛游水时，路遇老谢，宋兰让老谢去看，老谢就去了。
老谢把羊赶到了水库边上，让羊在草坡上吃草。又对阿黄吆喝一声，让它看着
羊。阿黄是老谢的狗，长了一身黄色的毛，老谢就喊他阿黄。阿黄是老谢从小养大，
老谢说话，它能听懂。让阿黄看着羊，老谢走到了水库边。
站在了人群里，看米香和许明他们比赛游泳。和别人一样看，却不像别人那么
说来说去，老谢只是看。看到米香从水里站出来，老谢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好像
傻了一样，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了。
旁边还有些人不认识米香，问米香是谁，怎么从来没有见过。知道的就会把话
接上，说米香老家发大水，受灾了，逃荒跑来的。一说是这么来的，听的人就哦了
一声。说，原来是个盲流啊！下野地把那种不是国家派来的，自己跑来的人都叫盲
流。
3
这些话，老谢听到了。老谢真想说，不管咋样来的，只要到了下野地，大家就
都是一样的。老谢只是这么想了，没有说。
老谢不想说话，只想看米香从水里站起来的样子。
家里给宋兰寄来包裹了，打开一看，是游泳衣。
两个人高兴起来，宋兰马上拿出来让米香挑。一件是红的，一件是蓝的。宋兰
问米香要哪一件。米香说，两件都好看，你挑吧，剩下哪一件，我都喜欢。
宋兰看了看，觉得红的有点土。就说，那我要蓝的吧。
米香说，那我就要红的。
说真的，米香心里正想着要红的。红的好。红的喜气，吉利。村子里的人都喜
欢红的。穿红的，不但看着精神，还能带来好运气。有了游泳衣，米香就更想去水
库了。
八
那段日子，干完活了，没有事了，往水库方向走的人，明显多起来。到了水库，
不再站在水边看水，而是下到水里。会游水的，游一阵子。不会游的，也想学着游。
游水不好学。好些人，喝了不少水，还是没有学会。好多人，想学米香在水里的样
子。学了一阵子，知道米香的水平，自己一辈子也达不到。不过，学不会也来，水
里挺好玩。就算不会游水，也可以在水里洗个澡。洗个澡，再回到屋子里，睡觉会
睡得很香。
许明也常来。来了就和米香一块儿游水。
米香穿着游泳衣。一块儿游也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
许明让米香给他说说，咋样才能游得又快又不累。
宋兰说，让米香教你，你得喊她老师。
许明说，喊就喊，有什么了不起。
许明很有意思。马上就喊米香米老师。喊得米香脸红起来，让许明千万别喊她
老师。米香说，其实你比我游得好。
许明说，你游得那么快，我怎么能比你游得好？
米香说，你的姿势比我游得好看。一看就是训练出来的，不像我，我是野鸭子。
许明说，不过，说真的，你要是姿势正规了，那可就真的是不得了啦。
米香说，谁不想游得又快又好看？
许明说，那这样吧，我教你姿势好看，你教我游得快。
米香说，好啊。
说教就马上教，说学就马上学。
站在一边的宋兰不想听他们说，也不想跟着他们学。就走到了水边的沙滩上，
往沙土上一躺晒起了太阳。
看到宋兰走到了一边，躺在那里，想着是不是冷落了宋兰，宋兰生气了。赶紧
喊宋兰到水里一块儿玩。先是米香喊。宋兰不动。后又是许明喊。宋兰还是不动。
许明就用手推出水浪，逼着宋兰下到水里。
下到水里，宋兰和许明打水仗。宋兰打不过，喊米香帮她的忙。可米香只是笑。
看米香不帮忙，就转过身，用水泼米香。一看水泼过来，米香就一下子钻到了
水里。一钻进去，好久也不从水里出来。
闹完了，一起往回走。都不会真的生气。
走到一片房子跟前，他们分了手。许明朝一排房子走，米香和宋兰朝另一排房
子走。
快走到房子门前时，看到一个人立在那里，黑乎乎的，吓了一跳。问是谁。黑
乎乎的人说了话。说，我是老谢。
一说是老谢，宋兰问老谢有什么事。
老谢说没什么事，出来转转，就转到了这里，你们就住在这里啊？
宋兰指着一间房子说，就在这里住。
老谢问，你们俩都在这里住？
宋兰说，是的。米香和我住一间房子。
米香不想听他们说这些话。米香说，宋姐，要么我先进屋了。老谢一听，赶紧
说，你们进屋子吧，我走了。说着，抬起脚走了。一会儿走得不见了。
进了屋子，米香说，羊圈是在营地外边，离这儿挺远的，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宋兰说，谁知道。
米香喜欢水，和水亲。一天不到水里呆一阵，身上就难受。可宋兰就没有那么
喜欢水了。天天往水库跑，宋兰就不想去了。宋兰说，你去吧，今天我不去了。我
太累了，想歇着。要不，你去喊许明，让他跟你一块儿去。
米香没喊许明，米香自己去。
和许明一块儿游水，游了好几次了。许明把好多游水的姿势都教给了米香。米
香很快就学会了。学会了这些姿势的米香游起水来，不但快了，还更好看了。
米香把许明教的学会了，可米香却没把许明教会。许明在水里，还是那个样子，
姿势很好看，可游起来一点儿也不快。还是和米香没法比。
老学没有进步，许明就不想学了。来水库的次数就少了起来。宋兰去喊他，有
几次，他说有事，就没有来。米香想，宋兰喊他他都不来，她去喊，许明就更不会
来了。
一个人去水库，对米香来说，也就是少个说话的伴儿，在水里的乐趣一点儿也
不会少。于是，没有宋兰没有许明，米香还是一样去水库游水。
走在路上，看到一团荡起的烟尘飘过来，再走近些，看到了一群羊还有一只狗，
当然还看到了一个人。米香没有想和这个人说话。平常遇到这个人，都是宋兰跟他
说话。宋兰不在，米香觉得用不着和他说话。她也想不出和这个人有什么话说。
老谢看到了米香。老谢走了过来，走到路边。米香走在路旁边的树林里，里边
有条便道。很窄，可踩不起来尘土。
米香不说话，老谢主动说话。见过米香好多次，没有说过话。每次宋兰都在，
都是和宋兰说话。
问米香是不是去水库。
不想和一个人说话，可这个人一定要说，也不是不可以说，那些无关紧要的话
说了就说了，并不会影响什么。
米香说，是的。
老谢说，你游水游得真快。
这些日子，夸米香游水的话，米香听得太多了。老谢的话，她不会太重视。米
香笑了笑，还往前走。和老谢说着话，米香的脚步没有停下来。
看到米香走过去了，老谢也就没法说更多的话了。老谢问米香宋兰怎么没有来。
米香说，她没有来，在屋子里。
说这个话时，米香头都没有回。
天黑透了。不能再游了，米香从水里走出来，往营地走。
快走到营地时，没有想到，遇到了许明。许明没有事，在乱转。看到了米香，
有些高兴。就站在树林子边上，说起了话。
米香说，上海那么好，你们怎么也往新疆跑。是不是也遇到了什么灾？
许明说，上海会有什么灾？全国都有灾，上海也不会有灾。我们是自己要来的。
这话米香还是听不明白，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人都是什么地方好，往什
么地方走，没听说，好好的，离开老家，往荒凉的地方走。
许明说，有一首歌，你听到过没有。米香说，什么歌，快唱给我听。许明就唱
了起来。“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祖国哪里需要我们，我们就到哪里去。”
米香说，你嗓子真好，唱得真好听。
许明说，要不是到新疆来，我就考音乐学院了。可是祖国召唤，我不能不来，
开发边疆，建设边疆，还有呀，保卫边疆，太需要我们了，我们就来了。和伟大的
革命事业比起来，唱歌算个啥？
这话让米香听了，没法不生出敬意。米香说，你们真了不起。我要不是老家发
大水，把家给冲没了，我才不会跑到新疆来的。
许明说，其实都一样，不管咋样来的，来了，就是一名光荣的军垦战士了。
米香说，真的吗？
许明说，当然是真的。
米香说，可我总觉得我和你们不一样。
许明说，是不一样，你游水比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