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假的么?”何氏见周琏沉吟,心胆又少放开些,复强笑道:“一个好端端的枕头,平白里有甚么?”周琏猛想起衣服上带有佩刀,随手拔出,将枕头一刀刺入,用力一划,何氏此时魂飞千里。只觉得耳内响了一声,遍体皆苏,就迷迷糊糊起来:周琏将手入在里面,先拉出些碎棉絮来,次后又拉出一卷棉絮。将棉絮打开,早见一木人儿在内。疾向灯前一看,果有眼纱、膏药,再看背面,朱笔写着,“县学生员周琏年二十一岁四月初四日寅时生”,周琏扭回头来,用手拍着木人子向何氏冷笑道:“使得使不得?”挝了裤子,登入两腿,也顾不得穿衣服,赤着脚,拿上木人开了房门,便吆喝到后院去了。
周通夫妇安歇已久,听得是周琏叫喊,心下大惊。又听得早到窗外,喘吁吁道:“爹妈快开门!”周通夫吓的没作理会,口中只说了个“是怎么?”丫头们将门开放,周琏赤着身子入来。周通夫妇一边穿衣,一边又问道:“你是怎么?”周琏将木人儿递与周通,说道:“看看,这是贼妇何氏做的事!”周通在灯下看罢,神色俱失,冷氏急问道:“这木人儿是那里来的?”周琏将前前后后诉说了一遍。周通摇头道:“这个媳妇儿真了不得了!”后边嚷闹,早惊动了阖家男妇,都来探听。
须臾,灯火满院,蕙娘自周琏去何氏房内,即着丫头们暗中窃听动静,早已知道何氏事破。此刻也来公婆房内。丫头们将周琏衣服鞋袜又从蕙娘那边取了来,穿了。
周琏拿着木人子走到院中,着众人同看。大嚷道:“你们也见过老婆镇压汉子用这般物件么?”又向众人道:“着几个去将何氏那两个贼女厮拿来,我审问他。”众家人那一个不是炎凉的?今日又见何氏做出这般事来,早跑去五六个,闯入何氏房内,将两个丫头横拖倒拽,拿到后院去了。何氏这半晌坐在床上,和木雕泥塑的一般,心神散乱之至。今见将两个丫头拿去,不知怎样凌逼。想了想,此后还有什么脸面见家中大小男女?素常最好哭,此时却一点眼泪不落,将那刀割破的枕头拉过来,用力往地下一掷,口里说道:“赵瞎子,你害杀我了!”急急的穿了随身小衣,将一条腿带儿挽在窗槅上,面朝着门外,点了两下头儿,便自缢身死。
众家人将两个丫头丢在后院,此时周通夫妇同蕙娘俱在院中。周琏向大丫头舜华道:“你快实说,赵瞎子和你贼主是怎么相商的镇压我?”两个丫头早吓的软瘫在一边,那里还说得出半句话?周琏见不说,跑去把舜华踢了两脚,踢的越发说不出了。冷氏道:“你不必踢他,他是害怕了,可慢慢的着他说。
“苏氏将舜华扶起,说道:“我的儿,你不必害怕,这是主人做的事,与你何干?你只要句句从头至尾实说,就完了你的事。
你若是怕他将来打你,你想他如今做出这样事来,难道还着你伺候他么?”舜华听了,忍着腿疼,从赵瞎吃酒算命,并何氏来回问答的话,一直说到将木人儿装在枕头内,今日被大爷识破,一边哭,一边说,到也说的甚是明白详细。冷氏听罢,说道:“这就是了。我说何氏媳妇素常不是这样个毒短人,这是受了赵瞎子的愚弄了。总之少年妇人,没有什么远见,恨不得丈夫一刻回心转意,便听信这万剐的奴才。”又向周琏道:“你做事忒得猛浪。像这些话传到你耳内,你也该和我说声,怎么天翻地覆到这步田地。他一个做妇女的,如何当得起?我还得安顿他去。这孩子心上苦了。”又向周琏道:“像你何氏媳妇,总是一片深心为你,你该诸处体谅他,可怜他才是。你若恼他,便是普天下第一没人心的猪狗了。”周琏道:“到的不是正气女人,那有个把丈夫名讳八字着赵瞎子弄的?”周通大怒:“你还敢不受教!你若涉身处地,是个何氏媳妇,着他也如此待你,你心上何如。”
冷氏率领众仆妇到何氏房中来,一入门,早看见何氏高挂在窗槅上。只吓的心惊胆裂,众妇女叫吵不已。周通、周琏俱跑来看视。周通连连顿足,向周琏道:“狗子,你真是造孽无穷!”家人们解救下来,通身冰冷,不知什么时候就停当了。
冷氏大哭。周琏见何氏惨死,也是二年多恩爱夫妻,止不住扑到跟前,抚尸大痛。何氏两个女厮见主人吊死,悲切更甚。众妇女俱帮哭。蕙娘见何氏已死,深悔和周琏说的语言太重,也只得随众一哭。少刻,周通着人将周琏叫去,父子商酌去了。
正是:
休将瞽者等闲窥,贼盗奸淫无不为。
试看今宵何氏死,教人拍案恨盲儿。
第八十七回何其仁丧心卖死女齐蕙娘避鬼失周琏
词曰:
愧愤不了,痴魂懊恼,绣户生寒,人归荒草。死骨能换金银,何其仁!
大风甫过郎何处,天又暮,急访休迟误。此际此恨此情,假托行云,问君平。
话说周通见何氏已死,将周琏叫至外面书房,说道:“棺木我已吩咐人备办,可着人将西厅收拾出来停灵。何亲家夫妇,明日一早达他知道。可先将亲友们请几位,防他啰唣。此事若到官,现有木人儿和赵瞎子可证。是他羞愤自缢。只是当官拣验,你我脸上都下不来。没得说,还得几百银子完事。只是这赵瞎子我恨他不过,务必将他送到本县捕厅处,严加重处,追出原银,方出我气。”又道:“何亲家做人没什么定凭,须防他藉端抄抢。可说与你齐家媳妇,将他房内要紧物件连夜收存。
“说着,又叹气道:“好端端一家人家,被你不守本分弄坏了。
那木人儿不可遗失,明早有用他处。”言讫,双眉紧蹙,回后院去。
周琏吩咐家人分头办理,又到内边和蕙娘说了,着他率领仆妇收拾何氏东西。蕙娘满口应承。先打开何氏衣箱,捡了两套上色衣服,着妇女们替何氏穿套上。又寻了两床新被褥。本夜将何氏停放西厅,次早,众亲友来了,周通将夜来事告知,并将木人儿着众亲友公看:“烦俟何亲家来,大家作合,送他几两银子完事。免得报官相验,两家出丑。”众亲友道:“这事不守遇着尊府盛德人家,才肯下这气。若是我们,现放着赵瞎子是活口,这‘蛊毒压昧’四字,只用一夹棍,便可成招。
若说为夫妻不和,才有此举动,世间那有这样个和法?那时不但银子,只准亡过的令儿妇入尊府茔地,就是大情分了。”周通道:“我只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等何亲家来时,再做理会。”
正说着,家人报道:“亲家何老爷和太太都来了。”周通着人通知冷氏,一面迎接入来。何其仁娘子入内院去,其仁同众亲友坐在庭上。他到也毫无戚容。问周通道:“小女是昨夜什么时候去得?”周通将何氏听赵瞎教唆,用木人镇压周琏话,详细说了一遍。其仁道:“既是镇压,事关暗昧,令郎怎么知道?”周通又将大丫头舜华如何泄言,告知家人周之发女人苏氏,苏氏告知小儿,随着家人将木人拿来,着其仁看。其仁有意无意的扫了一眼,笑了笑,此后即闭目不言。家人们拿上茶来,其仁也不吃,只是将双睛紧闭。
好半晌,王氏哭的眉膀眼肿,出来寻其仁说话。众亲友俱各站起。其仁问王氏道:“你看了么?”王氏道:“看过了,却不在女儿房内,已停放在西厅。”其仁冷笑道:“怎么又早移动了?可有伤没有?”王氏道:“我将衣服内外开看,到没伤。”其仁道:“是缢死的么?”王氏道:“是。”其仁道:“八字交了没有?”王氏道:“两耳顺行,八字未交。”其仁道:‘你先回去罢。”周通道:“亲家还未用过饭?”其仁道:“讨扰尊府的日子还有哩。”王氏定要回去。周通也不好强留。
王民坐轿子哭回去了。其仁道:“我还要到子女灵前走走。”
周通陪了入去,哭了几声,随即出来,向周通道:“小弟一生止有此女,不意惨亡,言之痛心。但是我与亲家是何等契好,诸事任凭家主裁。教我怎么样,我便怎么样。亲家是何等明决人,也不用我绕舌,我去了罢。”周通定要留吃早饭,其仁道:“小弟心绪如焚,改日领情罢。”周通留不住,送出大门,也坐轿去了。
周通回来陪众亲友吃早饭,众亲友道:“我们预备下许多话和他争辨,谁想一句也用不着。”内中一个道:“这何亲翁真是难夫难妇。适才他夫人一个做堂客的,他怎么晓得‘两耳顺行、八字未交’的话说?我不怕得罪周老爷,《洗冤录》他也未必读过,到只怕和仵作有点交涉。”众人俱大笑起来。又一个道:“今日这事就如此了局不成?我看何大哥临行都是露八分话。”周通道:“弟于他未来时就早已打算,俟诸位用毕饭,还劳动一行。他是大伤怀抱的人,就与他三四百也罢了。
只是此番更比不得前番。话说结后,须着他立一切实凭据。说他女年幼,因夫妻角口,不合听信赵瞎,用木人书写小儿年月日时八字,并罩眼纱、贴膏药,被小儿识破,羞愤白缢身死。
又言小弟不准入坟埋葬,何某恳烦亲友再四讨情,方肯依允。
嗣后若敢藉端过诈,奉此凭据到官。如此方妥。”一个道:“只怕他未必肯这样写。”又一个道:“老何为人通国皆知。只说与他几两银子,着他写不合于某年月日谋反,他也敢写。”
众人又皆大笑起来。
须臾,吃罢饭,周通叮嘱相别。到将午时候,众亲友回来,向周通道:“幸不辱命,银子多出了些,言明六百两。令亲说的话也甚是可怜,言他令爱已死,此后也没什么脸面再使亲家的钱。多出几两,权当与他夫妇做买棺材钱罢。凭据已照尊谕写了。银子说在明早过手。至于丧葬厚薄,他一点闲事不管,爱几时打发出去,随便。只求临期差人吩咐一声。”周通将凭据细看,写得切实之至,竟将他女儿描画的无人味了。周通看罢,又笑了笑。谢了众亲友,又留吃午饭。众亲友又道:“还有令亲家母亲自出来,他说如今没闺女了,意欲将齐宅这位令儿媳认个续闺女。妇人家心肠,不肯和尊府断了亲,日后多少要沾点光哩。”周通又笑了笑。到午间酒席上,总都是说笑何其仁。先卖了活闺女,如今又卖死闺女,连周通也不回避。
次早,又烦众亲友送银子,晌午回来。周通父子叩谢,又留酒席款待。周通将王氏要认蕙娘做续闺女话告知冷氏,至第三日,将何氏棺敛,请僧道念忘经,到首七,何其仁娘子上纸,与蕙娘带来一套织金缎子衣裙,四样针线,八色果食。嘴里虽不好说认续闺女,却明明是这意思。冷氏便着蕙娘拜认在王氏膝下,做了女儿。王氏喜欢的了不得,到蕙娘房中,亲热了好半日。少刻,庞氏上纸来,又和庞氏认了亲家,只坐到起更后方回,庞氏见何氏死了,和除了心头大钉一样快活不过,同葱娘住了三天别去,与老贡生细说何氏死的原由,得意之至;贡生听了,大怒道:“怎么我就生出这样个女儿来?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
女儿如此存心,恐怕将来不寿。”又道:“此皆你熏陶渐染而成,所谓青出于蓝者,信有然耳。”庞氏也不晓得贡生说道什么,见贡生面貌甚是不喜,也便大恼道:“你经年家拿文章骂我,怎么今日又拿文章骂起闺女来?人家的狗都是向外咬,你却是向内咬。”贡生听了,越发大怒,满心里要打庞氏,只是自觉敌不过,忍耐着到书房去了。
周家忙乱的过了三七,然后择日安葬了何氏。赵瞎子于何氏吊死第二早间,闻风逃去。捕厅将他儿子拿去,与周通追了一千五百钱,自己得了三千,衙役书办得了四千多钱,如此完事。赵瞎骗去十两银子,所剩也无多,徒害了何氏一命。捕厅将他儿子打了二十板,回复了周能。周通家耳目众多,查知捕厅受贿,又不缉拿赵瞎,将节礼、寿礼一分不与,一年到丢去了一百六七十两,捕厅后悔的欲死,于周通家百般挽回不来。
过一年后,赵瞎回家,被捕厅拿去,打了四十个嘴巴,又拶了一拶子,重责了三十板。周通闻知,方照旧送起礼来。何氏两个丫头,冷氏收去使用。
自埋葬三日后,这晚周琏和蕙娘正收拾要睡,只听得外房内响了一声。不知怎么,把个茶碗滚在地下,打了个粉碎,吓的两个女厮跑人内房里来。周琏也有些心疑,以为碗在桌上未曾放好所致。只是蕙娘怕极,于外房内又叫来两个丫头作伴。
次日二鼓时分,周琏正和蕙娘行房,猛听得顶棚上与裂帛相似一声响亮,吓的蕙娘喊了一声,急急看视。顶棚如故,毫无破绽。忙将四个丫头都叫入内房,问他们,也俱皆听见。此时周琏也怕起来,直坐到天明。
次日,想出个地方,同蕙娘搬到庭院傍东书房内。此院上房三间,西厦房两间。周琏着四个丫头在西房,自己和蕙娘在东房。厦房内,周琏又安了两个老妇人值宿。一更以后,周琏和蕙娘吃酒,丫头们提壶侍立。只听得窗外一把土撒来,打的窗纸乱响,四个丫头,到扒上床三个,与蕙娘、周琏挤在了一堆。那一个失手,将酒壶落地,也要奔床上来。不意脚尖入在面盆架内,一跑,人和盆架齐倒,越发吓的怪叫起来,往床前直奔。两个老妇人听得上房喊叫,急忙出来问讯。周琏见院中有人,令丫头们拿了烛亲到院中,一看一无所有,再看窗台上果然有些土在上面。止觉得微风飘拂,不由的发根倒竖。心上却像何氏在侧,忙忙走入房来。看蕙娘时,和两个丫头搂抱在一处,见周琏走入,方彼此丢开。周琏坐下道:“真是作怪之至!明早定叫个好阴阳靖邪方妥。”蕙娘道:“这是死了的大奶奶作闹你我,不如再请些好和尚放大施食,超渡他老人家,早生好地为是。”周琏道:“未出引时,怎么到毫没一点动静,家中诸人都不寻,只寻住你和我,岂不是个糊涂?”蕙娘道:“想是大奶奶割舍不得你,又回家来。”周琏道:“胡说,胡说!我到不劳他光顾。”两人同几个丫头又坐了一夜。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