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感谢地摇了几下尾巴,就走了。除了大黑獒那日,它似乎对花生格外感兴趣,吃完了分配给它的,又跟着父亲死缠活缠地还要吃。父亲就又喂了它一些。它高兴得用鼻子哼哼着,是感谢,更是满足。它已经当妈妈了,大概花生吃了可以催奶吧。它的两个孩子就跟在它身边,黑背、黄腿、狮头、方嘴、吊眼、眉间有两轮耀眼的金太阳,是两只真正还原了古老的喜马拉雅獒种的铁包金公獒,才几十天就有了跟它们的阿爸冈日森格一样的威仪和气概。父亲还带来了一些没有炒熟的花生,他开出一分地来,种了下去,但是没有冒芽,两个月后扒开土一看,还是原模原样的花生。他把它们捡起来,炒了炒,分给孩子们吃了。父亲后来说,幸亏种植花生没有成功,要不然他一定会在草原上开出一大片花生地来,那就要承担铲除草原植被、破坏生态平衡的历史罪责了。
多吉来吧也就是饮血王党项罗刹一直呆在父亲的学校里。1958年它被青果阿妈军分区的人看中,用铁笼子运到多猕镇,看守那里专门关押战犯的监狱。两个月后它咬断粗铁链子,咬伤看管的军人,跑回了父亲的学校。不久它就把领地狗中最优秀的母獒大黑獒果日带到了学校,带到了父亲面前。父亲惊喜地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好上的,我怎么不知道?”又摸摸大黑獒果日的头说,“别忘了,你的一只耳朵还是它咬掉的。”大黑獒果日摇摇头,表示自己不在乎。多吉来吧冲着父亲吼了一声,仿佛是说:别提啦,过去的已经过去啦。大黑獒果日很快就怀上了,第一胎生下了一公一母两只小狗,简直就是多吉来吧也就是饮血王党项罗刹的翻版:全身漆黑明亮,四腿和前胸火红如燃,就像两块正在燃烧的黑铁。它们是真正的铁包金藏獒,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和奶奶的奶奶的奶奶参加过横扫欧洲的猛犬军团的党项藏獒,是身经百战,雄当万夫,形同天之战神,建立过让成吉思汗惊叹不已的“武功首”的巨獒之嫡传后代。
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一共生了三胎七只小狗,第四胎还没怀上,多吉来吧就离开了西结古草原。建立不久的西宁动物园来人在西结古草原寻觅动物,一眼就看中了多吉来吧,拿出两千元钱要把它买走。那个时候的两千元钱是很多很多的,足够把寄宿学校的几顶帐房变成两排土木结构的平房。父亲心动了,他那时候考虑最多的就是如何扩大学校和建设学校。他流着眼泪,向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鞠着躬,说了许多个“对不起”,同意了这笔交易。同样流着眼泪的多吉来吧被铁笼子运走的时候,学校里所有的学生都哭了,已经离开学校去生产队放牧的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从学校毕业的许多孩子都来为它送行,都哭了。大黑獒果日追着运载丈夫的汽车,一直追过了狼道峡。
但是一年后多吉来吧又跑回来了,是从西宁跑回来的。从西宁到青果阿妈州的西结古草原,少说也有一千二百公里的路程,它是怎么跑回来的?它吃了多少苦?它是不是还咬伤过阻止它逃跑的人?这一切父亲都不知道。多吉来吧回来后,父亲生怕西宁动物园的人追来讨要,就把它藏在了党项大雪山山麓原野上送鬼人达赤的石头房子里,隔三差五带着食物和大黑獒果日去看看它。石头房子是多吉来吧小时候接受过磨难的地方,它记忆犹新,表现得非常烦躁。它似乎担心着邪恶重新占据它的灵魂,恐惧着仇恨再次钳住它的命运。它在极度烦躁中勉强度过了一年,然后就流着感激和永别的眼泪,死在一个冬天的早晨父亲给它喂食的时候。父亲抱着它,一声比一声急切,一声比一声哽咽地喊着它的名字:“多吉来吧,多吉来吧。”大黑獒果日不哭不叫,在它的尸体旁边整整守了四个月,直到冬去春来,尸体完全腐烂,才在父亲的干预下,把尸体让给了整个冬天都在觊觎不休的秃鹫。
多吉来吧在石头房子里成长,又在石头房子里死去,也算是它的宿命吧。它死于心灵的创伤,也死于肉体的创伤。死后父亲才发现,它身上有枪打的痕迹,一颗子弹嵌在它的屁股上,一直没有取出来。
大黑獒那日死得比较早。1957年冬天,西结古草原遇到特大雪灾,寒冷和饥饿夺去了大部分牛羊的生命,许多牧民困在大雪里不知死活。獒王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到处寻找活着的人。当它们在高山草场找到尼玛爷爷一家时,看到那里一只牲畜也没有——牲畜都死在远离帐房的草场上了。两只牧狗新狮子萨杰森格和鹰狮子琼保森格好几天没有回来,说明它们要么仍然坚守在死掉的畜群身边,要么自己也已经死掉了。蜷缩在就要被积雪压塌的帐房里的尼玛爷爷、尼玛爷爷的儿子班觉、班觉的老婆拉珍和他们的儿子诺布已经有三四天没吃没喝了。还有四只看家狗:瘸腿阿妈和瘸腿阿妈的好姐妹斯毛阿姨以及已经长成大藏獒的格桑和普姆,也都饿得走不动路了。獒王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迅速离开了那里,去寻找救援的东西。正处在第五胎哺乳期的大黑獒那日则留了下来。它在自己无吃无喝的情况下,用它的奶汁给尼玛爷爷一家四口人和四只狗以及它自己的两个孩子提供了五天的救命饮食,直到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踩开雪道,给他们叼来了政府空投的救灾物资:军用的压缩饼干和大衣。那时候大黑獒那日也已经站不起来了,但它的奶汁还在朝人和狗的嘴里流着,尽管已经非常稀薄,而且是奶中掺血的。它似乎把它的血肉全部变成了奶汁,就从那皮包骨的孱弱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被人和狗的求生欲望吮吸而去了。雪灾结束后,大黑獒那日再也没有恢复过来,它元气大伤,身体似乎缩小了一半。又过了一年,它就死了。尼玛爷爷抱着死去的大黑獒那日哭晕了过去,全家都给它跪下了。西结古草原上,超度獒魂的经声像烟雾一样弥漫了一个冬天还在弥漫。大黑獒那日死了以后,獒王冈日森格就再也没有和任何一只母獒发生过爱情关系,甚至也没有了一年两次的正常发情。它把发情彻底取消了。
獒王冈日森格死于“文化大革命”的1967年。古老的草原纠纷和部落争斗在1967年的青果阿妈草原上突然死灰复燃,迅速演变成了一种新的仇恨方式和仇恨的派别,结古阿妈县的两派群众组织“草原雄鹰战斗队”和“草原风暴捍卫队”在争夺地盘和政权的武斗中,都驱使了大量的藏獒参战。这是青果阿妈草原的无极魔鬼无法无天的恶毒驱使,谁也没有能力阻止,甚至也没有能力逍遥在驱使之外。到了老年依然神勇无比的冈日森格,在为“草原雄鹰战斗队”屡屡立下战功以后,被“草原风暴捍卫队”的人用十五杆叉子枪打死在西结古的碉房山下。父亲和早已不是孩子了的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一起天葬了它。灵魂和肉体升天的那一刻,父亲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都哭了。父亲说:“冈日森格,真想跟你一起去。这辈子不行,就等下辈子吧。下辈子,我也是一只藏獒,我也是一只藏獒啊。”
需要记录在案的是,在冈日森格被打死的这天,也是当时的州委书记过去的麦政委开始在青果阿妈草原接受巡回批斗的日子。那一天他被押上了碉房山下的行刑台,第一次从批判者的嘴里听到了他的罪状:在青果阿妈草原大肆散布阶级斗争调和论,只要和平,不要斗争,是丑恶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人在草原的代理人;那一天他被“草原风暴捍卫队”的人打断了腿;那一天他流泪了,有人不准他哭,他说我现在不哭什么时候哭?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冈日森格。
当然对西结古草原来说,最大的损失还不是失去了冈日森格,而是冈日森格去世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新的獒王。冈日森格成了西结古草原的最后一代獒王。没有了獒王的领地狗群在1969年初遭受了一场毁灭性的打击。以上阿妈草原的人为主体的“草原风暴捍卫队”掌握了县革命委员会的大权之后,对曾经帮助过“草原雄鹰战斗队”的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进行了一次大清洗。许多领地狗就在这场清洗中被基干民兵当作了练习射击的靶子,包括那些威猛高大、智慧过人的纯种藏獒,包括獒王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五胎后代中的一部分,那些黑背、黄腿、狮头、方嘴、吊眼、眉间有两轮耀眼的金太阳的还原了喜马拉雅古老獒种的铁包金公獒和母獒,就这样消失在了藏獒历史最后的黄昏里。
接着就是狗瘟蔓延。为了不把瘟病传染给别的狗和人,为了死后成为狼食,从而让狼也传染上瘟病死掉,避免出现狼吃羊的时候没有藏獒保护的局面,得病的藏獒包括领地狗、寺院狗、牧羊狗和看家狗,像它们的祖先那样离开西结古草原,走进了昂拉雪山,走进了密灵谷。躲藏在密灵洞里悄悄修行的丹增活佛又一次见识了密密麻麻的藏獒横尸遍野的场面。他和跟他来这里的忠心耿耿的铁棒喇嘛藏扎西一起,一连半个月都在冰天雪地中面对着大吃大喝的狼群,祭祀着藏獒之魂。
领地狗群的被清洗和这场瘟疫的发生,也就意味着领地狗群的消失。西结古草原上,奔腾跳跃的领地狗群——一个伟丽的生命景观,这么快就被血与泪的风烟吹进了仅靠挖掘才能显现一丝亮色的历史大坑。
父亲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天葬了所有被清洗的领地狗。同时被天葬的还有西结古寺专门给领地狗抛洒食物的老喇嘛顿嘎。他看到那么多领地狗被打死了,就觉得自己既然无力保护它们,活着也没意思,于是就死了。谁也说不清他是老死的,还是自杀的。反正那么多领地狗一死,他就死了。
属于喜马拉雅獒种的藏獒寿命一般是十六年到二十年,西结古的藏獒有活到二十三年的,那就是大黑獒果日。在领地狗群遭到大清洗的时候,父亲以看守学校大门和放牧学校牲畜为借口,把它跟另外几只具有冈日森格血统和多吉来吧血统的藏獒带到了学校。大黑獒果日以老寿星的姿态一直活到了1972年。它是父亲认识的藏獒里,唯一一个寿终正寝的。
大黑獒果日去世以后,父亲就离开了他的学校,离开了西结古草原,带着一公一母两只小藏獒回到了西宁。政府对他这个最早投入少数民族普及教育的人给予了一定的关照,让他留在了“文革”中青海省最早恢复的省民族事务委员会教育处工作。那一对被父亲称作冈日森格和多吉来吧的藏獒,就依傍着父亲,在一座并不繁华的城市里度过了它们生命的全部岁月。父亲的母獒多吉来吧死在第一胎的难产中,腹中的孩子和母獒都死了,它是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后代,在离开了雪山草原之后,这只比石雕更坚强比狮虎更威武的党项藏獒,就这样脆弱地死掉了。
父亲欲哭无泪,不住地对家里人唠叨着:真是太遗憾了,我的公獒冈日森格和母獒多吉来吧居然没有留下后代。它们是最纯粹的喜马拉雅獒种,它们身上流淌着雪山狮子冈日森格的血,流淌着大黑獒那日的血,流淌着多吉来吧也就是饮血王党项罗刹的血,流淌着大黑獒果日的血,可是它们居然就这样绝后了。老天哪,哪里还有这么好的公獒和母獒,没有了,恐怕连西结古草原也没有了。西结古草原一没有,全世界也就没有了。
父亲的担忧并不是多余的,有个懂行的客人(他的名片上印着“美国藏獒协会亚洲分会总理事”的职务)拿着多吉来吧的照片告诉父亲,像父亲的公獒冈日森格和母獒多吉来吧这样血统纯粹、种源古老的藏獒,这样体大赛驴,奔驰赛虎,吼声赛狮,威仪如山的藏獒,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恐怕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了。父亲的母獒多吉来吧死后,也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我们家就不断来了一些陌生人,他们是慕名而来,是来参观父亲的公獒冈日森格的。有本地人,有外地人,有台湾的电影演员,有在西宁多巴体育训练基地训练世界顶级运动员的著名教练,还有荷兰人、德国人和美国人。他们留给我的印象是,见了父亲的公獒冈日森格统统都会吃惊,然后就是赞美。有个北京人的话是这样说的:“哎哟我操,这么棒,从来没见过?你哪儿搞来的?卖给我吧?”许多人来的目的就是想把父亲的公獒冈日森格买走,父亲总是摇头不语,笑而不答。我记得曾经来过一个日本人,带着翻译和父亲讨价还价。最开始他们说是三千,父亲摇头,长到一万,父亲还是摇头,长到三万,长到六万,长到十万,长到二十万,父亲都在摇头。直到长到三十万,父亲突然不摇头了,问道:“我的冈日森格真的值这么多钱?你们不是耍弄我吧?”人家告诉父亲,只要他肯卖,他们并不在乎三十万。那个时候的三十万元人民币对父亲对中国的绝大多数人都是个天文数字,概念中跟现在的三千万差不多。父亲说:“真的你们要给我三十万?那我就更不能卖了,我要钱干什么,钱越多我越不踏实,还是冈日森格好,冈日森格天天守着我,我就像回到了西结古草原。”父亲始终没有卖掉他的公獒冈日森格,冈日森格是他的命根子。
父亲的公獒冈日森格死于十年以后。在父亲六十三岁生日的那天,它悄然离开了我们。它是病逝的,它走的时候眼睛里流着伤别的泪,也流着痛苦的血。据说一辈子离开草原的属于喜马拉雅獒种的藏獒,死的时候眼睛里都会流血,那是灵魂死去的征兆,是拒绝来世的意思,因为离开了草原,藏獒的灵魂也就失去了灵性,也就毫无意义了。
父亲再也没有接触过藏獒,他很快就老了。他总说他要回到他的西结古草原,回到他的学校去,但是他老了,再也回不去了。他努力活着,在没有藏獒陪伴的日子里,他曾经那么自豪地给我说起过他的过去。他觉得在西结古草原,自己生命的每一个瞬间,就跟藏獒生命的每一个瞬间一样,都是可贵而令人迷恋的。
有一天,一个身形剽悍、外表粗犷的藏民来到了家里,用一双遒劲结实的手献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