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它没有咆哮,第一次望着两只同类远去而没有咆哮。
其实有一个更大的变化连饮血王党项罗刹自己也没有发现,那就是它没有对着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扑咬。它是可以强挣着扑咬的,尽管速度和力量远远不及先前,但它的现状决不是它自己和父亲理解的那样:只能站起来踱踱步子,只能原地咆哮。可以扑咬而没有扑咬,完全是无意识的从兽行到狗性的飞跃,是什么法则起了作用,让它在不自觉的状态下完成了如此重要的一步?父亲后来说,毕竟饮血王党项罗刹是藏獒是狗,是狗就得按照狗的规律做狗,而不是按照野兽的规律做狗。
第二天冈日森格又来了,是独自来的。它是来告诉父亲:可能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你要做些防备。它朝着远方叫了几声,又朝着饮血王党项罗刹叫了几声,然后就匆匆而去。父亲知道它是来说事儿的,但没搞明白它要说什么事儿,愣怔了片刻就去给饮血王党项罗刹喂食了。
这天父亲熬了牛骨汤,汤里加进去了几块肉,他觉得这样的食物比炒面糊糊和牛下水的肉糜更能使它尽快强壮起来。饮血王党项罗刹狼吞虎咽地吃着。父亲看到肉块大了点,怕它受伤的喉咙咽不下去,伸手从食盆里拿起一块肉,想给它撕碎,没想到它张嘴就咬,毫不犹豫地把肉夺了回去。这是由送鬼人达赤培养起来的野兽的习性,进食的时候决不允许有任何干扰,任何干扰尤其是伸到它嘴边的手,在它看来都是来跟它抢食的。父亲的手背——这只被它咬伤过的手再次被它的利牙划破了,血顿时漫漶而下,流进了牛骨汤。但是父亲并没有放弃,父亲的最大优点就是认准了的事情决不轻易放弃。他毫不妥协地再次伸出了手,拿起了那块被它夺回食盆的肉。它的反应还是张嘴就咬,但是没咬上,父亲并没有躲闪,但它就是没咬上。是它的撕咬能力不灵了,还是它有意没咬上?父亲考虑着这个问题,用那只血淋淋的手,把肉一点一点地撕下来,一点一点地喂它。它毫不客气地吃着肉,吃到最后,奇迹突然发生了:它伸出了舌头,舔了一下父亲的伤口。父亲以为它是贪馋那上面的血,就说:“没多少血你就别舔了。”但是它还在舔,舔干了所有的血迹它还在舔。父亲恍然明白了:它是在帮他疗伤,是在忏悔。他激动地抱住它的头说:“这就对了,你得学会感动,也得学会让别人感动。你要学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丹增活佛、索朗旺堆头人和齐美管家以及李尼玛来了。这是四个居住在西结古的重要人物,他们的到来让父亲明白了来去匆匆的冈日森格想要告诉他什么。李尼玛神情紧张地说:“送鬼人达赤来了,有人看见他出现在西结古。”父亲说:“他来就来呗,你们紧张什么?”李尼玛说:“我们担心的是饮血王党项罗刹,它可不能再次落到送鬼人达赤手里。我跟丹增活佛、索朗头人商量了一下,准备把饮血王党项罗刹处理掉,绝了这条祸根。”父亲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用藏话问道:“你们是不是想杀了它?”丹增活佛和索朗旺堆头人都点了点头。父亲说:“那不行,那你们就先杀了我吧。”李尼玛黑着脸说:“你要知道,一旦饮血王党项罗刹回到送鬼人达赤手里,冈日森格就不会安宁,西结古的领地狗也不会安宁,复仇的怒火又会烧起来,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很可能又要逃来逃去,我们进一步杜绝部落争斗、平息草原矛盾、化解仇恨、消除历史遗留问题的工作就不好开展了。”父亲说:“这些都是大道理,我不听。丹增活佛,你是我尊敬的佛爷,你怎么也同意杀了这只藏獒啊?”齐美管家说:“它不是藏獒,它是饮血王,是罗刹,是鬼,是送鬼人达赤的毒剑,是魔鬼的寄魂物。送鬼人达赤会把它带走的,带走就完了,就不知还要害死多少狗,多少人了。”父亲问道:“丹增活佛,这也是你的意思吗?”丹增活佛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父亲又说:“我不会让送鬼人达赤带走的,我会好好看着它。”李尼玛说:“你看不住,它咬死的首先是你。”父亲喊起来:“绝对不会。”
父亲的喊声牵动了饮血王党项罗刹,它慢腾腾走了过来,盯着李尼玛,阴恶的眼睛就像金子一样闪耀着。李尼玛不禁打了个寒颤,后退了几步。气氛顿时有些紧张。父亲赶紧走过去拦住了它。丹增活佛和索朗旺堆头人以及齐美管家默默地盯视着饮血王党项罗刹,好像要从这种盯视中坚定他们杀了它的决心。突然丹增活佛转身走了,他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好像他来这里并没有打算一定要说服父亲。索朗旺堆头人和齐美管家也跟着走了。李尼玛晚走了一步,告诉父亲:“我们不是来征求你的意见的,而是来通知你的,一旦有部落骑手来这里准备用枪打死它,或者领地狗群来这里准备咬死它,你可千万不要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父亲没有吭声,心里说:“谁是亲者?谁是仇者?不是说团结光荣,纠纷耻辱吗?怎么还分这个?”
他们一走,父亲的担忧就像沉闷的黄昏一样来到了心里,越来越暗,越来越重了。他早早地把他的学生赶进了帐房,让他们赶快睡觉,自己搬着铺盖来到了饮血王党项罗刹身边。他决定从这天晚上开始,和饮血王党项罗刹睡在一起,一来他要看住它,不能让送鬼人达赤把它带走;二来他要向李尼玛证明它不会咬死他,即使他死尸一样躺在它身边它也不可能把牙刀对准他的脖子。他把羊皮褥子一铺,把羊皮大衣一盖就躺下了。
饮血王党项罗刹先是很奇怪,接着就很生气:从来没有人敢于睡在它身边,这个人居然无所顾忌地睡下了,如果不是对它的蔑视,那就一定是对它的误解。他肯定误解了它的意思,它从来没想过要如此这般地跟他亲近,它想的最多的是什么时候扑咬他,什么时候摆脱他。摆脱也许是离开,也许是让这个人在它眼中永远消失,那就是吃掉他。它的全部耐心似乎就是为了等待一个最最适合吃掉他的机会,这个机会莫非已经来到了眼前?
它看到天黑了,这个人睡了,而且闭上了眼睛。它紧张不安地围绕着他转来转去,好像在寻找下口的地方。笨蛋,下口的地方还需要寻找吗?喉咙就在眼前,就在月光底下放肆地挑逗着它嗜血的欲望,它干吗要转来转去,犹豫不决?它停下了,不转了,把鼻子凑了过去,闻了闻,突然张开了嘴,牙刀飞迸而出。
父亲静静地躺着,他其实根本就没有睡着,而且知道饮血王党项罗刹的眼睛已经盯上他那不堪一击的喉咙,知道它的鼻子凑了过来,大嘴已经张开,牙刀正在飞出。但是他仍然静静地躺着,连眼皮也没有眨动一下。这就是父亲的素质,他知道如果这个时候他突然翻身躲开,或者稍有反抗的举动,那就完了,它会不假思索地一口咬住他的喉咙。他让它有时间思索,让它张开血盆大口的速度慢了一点,飞出牙刀的速度也慢了一点,这两个“慢”换来了一个快,那就是让它飞快地跳了起来。
父亲成功了,父亲感化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成功,在它的这一跳中显得辉煌而不朽。爱与人性的力量,穿透了生命的迷雾,在适者生存的定律面前,架起了德行与道义的标杆。张开的大嘴朝向了月亮,飞出的牙刀举向了月亮。月亮下面站着一个偷偷摸摸走来的人,这个人想把饮血王党项罗刹悄悄带走。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只由他一手打造的仇恨的利器会扑向自己,会把牙刀直接插入他的脖子两侧,速度之快,在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扑咬史上从来没有过。偷偷摸摸走来的人都没有来得及惨叫一声就倒了下去,就被饮血王党项罗刹咬断了生命的气息。
父亲吃惊地坐了起来,看到眼前的情形后,禁不住异常惊叹和抒情地“啊”了一声。父亲后来说,那是所有诗人加起来才能发出的惊叹和抒情,写在纸上,就是:啊,藏獒。
饮血王党项罗刹继续撕咬着,直到把那人的脖子咬断。它这时一定想起了过去那些非人的折磨,而这些折磨一瞬间变成了一个恐惧的形象,那就是送鬼人达赤。尽管送鬼人达赤的存在就像党项大雪山一样沉重而实在,但饮血王党项罗刹还是做出了反叛的选择。因为爱与友善的力量已经慢慢地坚实起来,让它开始在选择中仇恨,而不是像过去那样毫无选择地仇恨一切。
父亲站起来,呆呆地立着,抬头看了看前面,突然激动地大喊一声:“冈日森格。”
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从远方跑来。它们是闻到某种异样的气息后赶来保护父亲的。但是它们来晚了,父亲已经不需要保护了。那个在它们看来一定会跟着旧主人送鬼人达赤加害父亲的饮血王党项罗刹,已经走向了它的名字的反面,它不是饮血王,不是,不是党项罗刹,不是。它就是一只正常的藏獒,懂得恨,也懂得爱,懂得战斗,也懂得感恩。
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连夜把丹增活佛、索朗旺堆头人和齐美管家以及李尼玛叫到了父亲的学校。当他们看到被饮血王党项罗刹咬死的送鬼人达赤的尸体后,吃惊得就像看到了狗变成人的奇迹。除了丹增活佛,他好像早就预感到会有这一天,用他少有的灿烂的笑容望着父亲,大胆地伸出手去摸了摸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头。饮血王党项罗刹没有拒绝,或者说它顾不上拒绝,它警惕地望着面前以冈日森格为首的一大群领地狗,做出了扑咬的样子,又做出了咆哮的样子。但是它最终既没有扑咬,也没有咆哮,而是寻找主心骨似的靠在了父亲的腿上。父亲蹲下来,抱住了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头,对冈日森格说:“你过来啊,过来舔舔它,它是你的新伙伴。”冈日森格观察着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反应,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34
两个月以后,因打死铁包金公獒而被西结古草原的藏獒牢牢记恨的李尼玛,一脱下丹增活佛的绛紫色僧袍就会遭受领地狗袭扰的李尼玛,调离青果阿妈草原,回到西宁去了。离开的时候他要求梅朵拉姆跟他一起走,梅朵拉姆拒绝了,这就意味着他们的爱情已是山穷水尽。梅朵拉姆是西结古草原的骄傲,她用自己的美丽和对藏獒的喜欢以及大胆泼辣的做派,让所有见到她的人和见到她的狗,都变成了她的崇拜者。她在草原人和藏獒们的欢呼声中担任了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主任。不久,多猕总部的麦政委亲自兼任了上阿妈草原工作委员会的主任。在他的推动下,当年也就是1952年冬天,按照草原的规矩,上阿妈草原的几个部落头人带领着三十多名参加过民国二十七年那场藏獒之战的骑手,来到西结古草原,赔偿了命价。命价约定俗成的标准是:一个牧人二十个元宝(每个元宝合七十块银元),一只藏獒十五个元宝,因为死去的牧人和藏獒很多,凑不够那么多元宝,在西结古工作委员会主任梅朵拉姆的说服下,西结古草原的头人和牧民同意把命价折扣为一个牧人六个元宝、一只藏獒五个元宝。怨仇解除后不久,辽阔的青果阿妈草原上诞生了第一个非部落建制的政权,那就是今天的结古阿妈藏族自治县,县府设在上阿妈草原。丹增活佛、索朗旺堆头人和大格列头人都在结古阿妈县政府里挂了个委员的职务。
建立结古阿妈藏族自治县以后,梅朵拉姆就被任命为县妇女联合会的主任。在传说她就要离开西结古草原的那段日子里,光脊梁的巴俄秋珠伤心得几天没来学校上课。梅朵拉姆是他心中的仙女——白度母和绿度母的人间造型。她用她美丽的姿影占据了他的心,挤掉了他满心室泛滥的仇恨的息壤。可是现在,他不能天天看到她了,不能天天听到她“小男孩”、“小男孩”的叫声了。他恋恋不舍地远远跟着她来到了县里,突然看到她正在回头望着自己,顿时就满脸通红,转身跑了回来。从此以后,巴俄秋珠差不多每个星期都要穿着那双羊毛褐子和大红呢做靴筒的牛皮靴子,去一趟县里,看望梅朵拉姆,有时仅仅是为了远远地望一眼她的背影。直到那双靴子被他穿烂,齐刷刷地露出了十个脚指头,他又没有新靴子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他才中断了这种飞扬着生命激情的奔波。有一天,梅朵拉姆来到了西结古草原,送给他一双她买的新靴子,对他说:“你已经很久没有去看我了,你还是去看我吧。”于是他又开始了草原与县里之间的奔波。当这双新靴子又一次被他跑烂的时候,他留在县里也就是说留在他曾经极端仇视的上阿妈草原再也没有回来。传说他跟梅朵拉姆结婚了,证婚人就是麦政委。麦政委已经不是青果阿妈草原工作委员会的政委了,是刚刚建立起来的青果阿妈州的州委书记。梅朵拉姆和巴俄秋珠的婚姻是一桩女大男小的婚姻,一大就大出了七八岁,但谁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因为梅朵拉姆是仙女下凡,仙女是没有年龄的,就像我们常说的:“观音菩萨,年年十八。”
父亲依然呆在西结古草原有史以来的第一所帐房寄宿学校里,自得其乐地当着校长,也当着老师。当又一个夏天到来的时候,他回了一趟西宁,在报社记者部主任老金的撮合下,和老金的女儿结了婚安了家,然后又回了一趟他和妻子共同的内地老家。一个月后,父亲告别西宁的妻子,带着许多天堂果——河南洛阳孟津县古横州的花生,回到了他的草原他的学校。
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在狼道峡口迎接着他。多吉来吧用思念之极的哭号似的叫声迎接着他。多吉来吧是父亲给饮血王党项罗刹新起的名字,意思是“善金刚”。父亲把花生散给了所有的孩子和看护学校与孩子们的多吉来吧,又让冈日森格把所有的领地狗叫了来,也给它们喂了一些。它们的反响没有孩子们强烈,孩子们欢呼雀跃,都说香死了,而它们不咸不淡地咀嚼着,觉得没什么稀奇的,感谢地摇了几下尾巴,就走了。除了大黑獒那日,它似乎对花生格外感兴趣,吃完了分配给它的,又跟着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