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心的是:即使他死了也未必能保住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手。父亲呆愣着,这一刻的呆愣让他变成了一个受刑者。他已经陷入骑虎难下的境地,除了考虑自杀好像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观看的人群和狗群虽然骚动不宁,但仪式还在举行。沉默了片刻之后,七个拿着金色除逆戟槊的红帽咒师又开始高声诵读着什么,七个拿着人头鼓的黑帽神汉又开始缓慢而沉重地敲起来,七个挥舞断魔锡杖的黄帽女巫又开始环绕行刑台边唱边走,好像行刑台上发生的一切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怎么这么麻木啊,我就要死在他们的麻木之中了。父亲扔掉了骷髅刀,突然流下了眼泪。他后来说,我怎么会在那种时候流泪呢?我怎么不是一个坚强而悍烈的藏獒呢?我怎么这么软弱,软弱得有点可耻,软弱得都不是男子汉了。我要是一个密宗法师或者是一个苯教咒师就不会软弱了,我就可以用最伟大的咒语,搞乱所有藏獒的敌我界限,然后调动它们都来营救七个上阿妈的孩子。遗憾的是我不是,我既没有催破魔障的本领,也没有差遣非人、猛咒诅詈的法力。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父亲一流泪,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便知道自己的手必砍无疑了,哇哇地哭起来,梅朵拉姆也哇哇地哭起来。冈日森格的眼泪无声地流在了木案上,木案上一片湿润。
不远处的狗群里,獒王虎头雪獒突然振作起来。机会?也许这就是一个机会:以雷轰电掣之势跑上行刑台,在冈日森格和它身边的人沉浸在悲伤之中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一口咬死它。就一口,不多咬,一口咬不死它,我就不做獒王了。獒王虎头雪獒禁不住轻轻吼起来,示威似的来回走了走,让雪白的獒毛迎风飘舞着,四腿一弹,忽地跑了起来。
冈日森格浑身抖了一下,鼻子一闻,耳朵一扇,抬头警觉地看了看远方。它不哭了,舔了舔木案上自己的眼泪,然后来到行刑台的边沿,朝着下面沙哑地叫起来。它是在威胁那些生杀予夺的头人和管家,还是在威胁那些看热闹的藏狗以及那只飞速跑来的雪白的藏獒?不,父亲擦了一把眼泪就发现,冈日森格不是威胁,是欢迎和期待。它欢迎着一个熟人的到来,这个熟人便是西结古寺的铁棒喇嘛藏扎西。
藏扎西带着十几个铁棒喇嘛和一大群寺院狗从碉房山奔跑而来。寺院狗肆无忌惮的叫声吸引了所有人和所有狗的注意。
獒王虎头雪獒戛然止步。它知道铁棒喇嘛是草原法律和寺院意志的执行者,在整个青果阿妈西部草原,只有他们才可以随意惩罚包括藏獒自然也包括它獒王在内的所有生灵,所以它知趣地停下了。它停下的地方离行刑台只有两三步,离冈日森格只有七八步,也就是说仅仅晚了几秒钟,冈日森格就依然活着了。冈日森格痛苦地活着,獒王虎头雪獒却因为冈日森格的活着而痛恨地活着。
11
其实父亲期待中的那两个大人物——丹增活佛和白主任白玛乌金在父亲闯上行刑台要死要活的时候,并没有闲着。他们已经通过各自的渠道知道了西结古草原上正在发生着什么,照现在的说法,就是他们正在进行紧急磋商,地点是西结古寺的护法神殿。
白主任说:“草原上的麻烦是我们的汉扎西惹出来的,现在只有佛爷你出面才能够解决了。”丹增活佛说:“其实这种时候你们不应该回避,应该迎着魔鬼的陷阱奋勇而上。”白主任说:“我们不行,我们一出面,头人们和牧民们就会误解我们的意思,以为我们的屁股坐到了上阿妈草原一边,今后的工作就不好开展了。”丹增活佛理解地点了点头说:“可是,可是我也不便亲自出面哪。”白主任说:“如果佛爷实在不愿意出面,那我就只好去一趟了,但恐怕头人们不听我的话,救人的目的达不到,去了也是白去。”
他们的磋商是由眼镜李尼玛翻译的,差不多就是由白主任和李尼玛两个人想尽一切理由来说服丹增活佛。丹增活佛本来就很严肃的神情更加严肃了,他知道事不宜迟,再这样说来说去七个完整的生命就会残废,七只孩子的手就会成为血淋淋的狼食。他派人叫来了铁棒喇嘛藏扎西,吩咐他立刻带人去制止碉房山下牧马鹤部落正在举行的砍手仪式。
藏扎西把铁棒朝地上杵了一下,转身就走。丹增活佛又问道:“铁棒喇嘛你真的要去了?”藏扎西回身说:“是啊,我听佛爷的吩咐,我要去了。”丹增活佛摇摇头说:“不是我的吩咐,是你自己的主意。”藏扎西似懂非懂地站着不走。丹增活佛说:“我是说,是你把七个上阿妈的仇家救下来了,不是寺院救下来了。救了仇家就会得罪各个部落,是你得罪了部落,不是寺院得罪了部落。”藏扎西想了想说:“我明白了。”丹增活佛说:“你还要明白,得罪部落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作为草原法律的执行者,昨天晚上尽数放跑了仇家,就已经是叛逆行径了,应该被西结古寺逐出寺门,永世不得再做喇嘛。现在你又要带人去把仇家从砍手的刀口下营救出来,按照古老的习惯,那就是罪上加罪,一旦抓住你,就一定会砍掉你的双手。”藏扎西呆愣着。丹增活佛又说:“对我们草原来说,习惯就是法律,我也不能违背。你要想得远一点,一旦你救了仇家,你失去的很可能不仅仅是双手,还有部落、人群、足够生活的牲畜,你也许只能是个乞丐,是个流浪的塔娃,是个孤魂野鬼。”藏扎西不禁打了个寒颤,突然把铁棒一丢,咚地跪在地上,朝着护法神殿正前方怒发冲冠的吉祥天母磕了一个头,又朝着丹增活佛磕了一个头说:“祈愿佛和护法帮助我躲过所有的苦难,战胜一切魔障,我只能去了,因为一个喇嘛不是为了自己才活着,就好比一只藏獒不是为了自己才去战斗。”丹增活佛说:“是啊,你是为了西结古寺才不得不这样做的,神圣的吉祥天母和所有的佛僧法僧都会保佑你,赶快去吧,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藏扎西站起来,拿着铁棒,大步走去。
这些都是父亲后来才知道的。父亲后来还知道,西结古寺是西结古草原各个部落头人的前辈划地捐资建起来的,从古到今寺院僧众的所有生活开销都来自部落的供给和信徒的布施。既然如此,寺院为部落服务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这种服务最重要的是,寺院必须体现包括复仇在内的部落意志,满足部落以信仰和习惯的名义提出的各种要求。如果寺院违背草原的习惯和部落的意志,各个部落就会召开联盟会议,做出惩罚寺院的决定:断其供给,或者把不听话的活佛和喇嘛请出寺院,再从别处请进听话的活佛和喇嘛成为西结古寺掌管佛法的新僧宝。丹增活佛显然不想走到这一步,但又意识到不援救七个无辜的上阿妈的孩子是有违佛旨佛意的,只好出此下策,让铁棒喇嘛藏扎西以个人的名义代替寺院承担全部责任。
铁棒喇嘛藏扎西带着西结古寺的所有铁棒喇嘛和所有寺院狗,跑步赶到了行刑台上。他们从七个彪形大汉手里抢到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又把父亲汉扎西和冈日森格以及汉姑娘梅朵拉姆用身体保护了起来,然后由藏扎西大声念起了《刹利善天母咒》。这就意味着他藏扎西作为铁棒喇嘛是奉了护法神吉祥天母的密令来劫持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他们作为孩子是不是应该当作仇家来对待,还得恭请吉祥天母最后裁定。没有人敢于阻拦他,尽管他对《刹利善天母咒》的念诵很快就会被证明是矫佛之命,但在此时此刻,所有人都相信他的举动没有半点虚假,都相信疾风般席卷而来的,不仅仅是以藏扎西为首的铁棒喇嘛和一群寺院狗,更是在众生的心灵深处被推向至尊至崇的一种力量和被敬畏被服从的一种符号。
行刑台上,骷髅刀已不再闪耀银雪之光,两个戴着獒头面具的操刀手和七个彪形大汉入定了似的立着。牧马鹤部落的军事首领强盗嘉玛措冲着藏扎西喊了一句什么,被野驴河部落的齐美管家立刻用手势制止了。
行刑台下,七个高声诵读着什么的红帽咒师沉默了,七个敲打着人头鼓的黑帽神汉安静了,七个环绕行刑台边唱边走的黄帽女巫愣住了。他们作为灵异的神职人员,对十几个来自西结古寺的铁棒喇嘛毫无办法,因为他们属于牧马鹤部落,而铁棒喇嘛则属于比牧马鹤部落大得多的整个西结古草原。更因为他们是古老苯教的修炼者,而西结古草原的苯教在那个时候已经完全失去了独立性,早就归属西结古寺的佛教了。
后来父亲渐渐知道,佛教之所以在草原上具有统治一切宗教的地位,最根本的原因,还在于佛教受到了历代朝廷以及中央政府的认可和册封,而苯教没有,苯教从来没有在中央政府中获得过任何尊崇的地位。再从宗教本身的作为来讲,苯教是祛除邪祟的,佛教是追求光明的。追求光明的佛教聪明而大度,在进入草原之后,把原始苯教祛除邪祟的所有神?都吸纳到了自己门下,不仅使自己也具有了祛除邪祟的能力,更使得苯教完全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虽然各个部落在信仰的仪式、遵守的规矩和养成的习惯上和苯教的要求没什么两样,但心理的归属和灵魂的依托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就是,生民们很快意识到自己信仰的已不再是原始的苯教而是现代的佛教,因为当他们来到西结古寺的时候,发现所有他们崇拜着的祖先和畏惧着的苯教神灵,都在西结古寺辉煌的佛殿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且都是佛迹的追随者、佛理的布道者和佛教的护法神。
疾风般席卷而来的,流水般漫荡而去了。当铁棒喇嘛藏扎西离开夭折了的行刑仪式时,他身后紧跟着冈日森格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以及父亲和汉姑娘梅朵拉姆。十几个铁棒喇嘛,一大群寺院狗,在两侧和后面保护着他们。寺院狗当然知道冈日森格是个该死的来犯者,但它们更知道铁棒喇嘛藏扎西的意图,它们只能保护,不能撕咬,万一周围的领地狗扑过来撕咬,它们还必须反撕咬,哪怕伤了自家兄弟姐妹的和气。
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以及别的藏狗跟寺院狗一样不笨,就像俗世的牧人崇敬着寺里的喇嘛一样,它们也崇敬着寺院狗,一看到寺院狗都在保护冈日森格,它们也就悄悄地不做声了,再愤怒的心情也得压抑,再凶悍的性情也要克制。獒王虎头雪獒就是最愤怒的一个,又是最克制的一个,它友善地朝着寺院狗打着招呼,走过去,靠近冈日森格使劲闻了闻。这一闻就把冈日森格的气味深刻地烙印在了记忆里,一辈子也忘不掉,出现什么情况也忘不掉了。它心说狡猾的家伙,无论你以后披上牛皮羊皮还是豹皮熊皮,我都不会上当受骗了。它以獒王的矜持朝着寺院狗们笑了笑,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那里。不离左右的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赶紧跟了过去。
铁棒喇嘛藏扎西一行走得并不快,因为要照顾走得很慢的冈日森格。走着走着就停下了,他们看到,冈日森格再也走不动了。冈日森格伤口未愈,体能已经越过了极限,加上神经高度紧张,终于支撑不住了。它昏迷过去,它不是一倒下就昏迷过去的,而是还没倒下就昏迷过去了。父亲知道自己背不动,但还是俯下身去想背它。藏扎西推开他,招呼另外两个铁棒喇嘛把冈日森格抬起来放在了自己背上。他们行走的速度顿时加快了,越来越快,风一样呼呼地响着,把人群和狗群很快甩在后面,消失了。
一堆穿戴华美的头人和管家沉默着。所有的人和所有的狗都沉默着。
突然,就像打鼓一样,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朗声说:“寺里怎么能这样做?丹增活佛完全错了,怎么能这样处理七个上阿妈的仇家?怎么能如此放纵那个自称救了狗命的汉菩萨呢?还有那只狮头公獒,谁能证明它前世真的就是阿尼玛卿的雪山狮子?各位头人你们说,是不是应该召开一次部落联盟会议了?我们牧马鹤部落丢了脸不要紧,坏了草原的规矩就麻烦了。”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摇了摇头,却没有把摇头的意思说出来。
狗叫了,它们比人更快地知道了严肃的仪式已经结束。小狗们又开始追逐嬉闹,情狗们又开始碰鼻子舔毛,熟狗们又开始彼此问好,生狗们又开始互相致意,乱纷纷,闹哄哄的。
部落的头人和管家们很快离开了那里。接着人散了,狗也散了。行刑台前,一片旷古的宁静。秃鹫在空中盘旋,越旋越低,刚落下,就来了一群雪狼。秃鹫和雪狼都很失望,它们在行刑台上什么也没有找到。
正在失望的时候,秃鹫和雪狼看到从迷蒙的草色岚光里走来一个人。这个人头上盘着粗辫子,辫子上缀着毒丝带和巨大的琥珀球,琥珀球上雕刻着罗刹女神蛙头血眼的半身像。他身穿大红氆氇袍,扎着缀有一串儿牛骨鬼卒骷髅头的熊皮阎罗带,胸前挂着一面有墓葬主造型的镜子,走起路来闪闪发亮。秃鹫和雪狼一见他,就像见了活阎罗,掉头就走,能飞的赶快飞远了,能跑的迅速跑掉了。
碉房山歪歪斜斜的路上,父亲和梅朵拉姆被眼镜李尼玛拦住了。李尼玛说:“白主任要你们去一下。”父亲说:“等一会儿我会去找他的,我先去藏医尕宇陀那儿包扎一下手。”李尼玛指着梅朵拉姆说:“就让她给你包扎吧,你不去,我给白主任怎么交代?白主任都气瘫了。”说着埋怨地瞪了一眼梅朵拉姆。
梅朵拉姆不理他,转身朝尼玛爷爷家走去,突然看到不远处的一座碉房后面光脊梁的巴俄秋珠正在探头探脑,便停下来喊了一声,想让他帮她去拿药箱。巴俄秋珠朝她跑来,突然意识到自己还赤着脚,还没有穿上靴子,又拐了个弯儿,倏忽一闪不见了。梅朵拉姆寻思,真是有些古怪,这个小男孩,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呢。
父亲跟着李尼玛来到了工作委员会的牛粪碉房里。白主任白玛乌金正躺在床上呼呼吹气,一见他就忽地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