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5期
[长篇小说]
藏獒.........................杨志军
[中短篇小说]
诗意的战争......................白天光
秋水故事.......................鲍 十
[往事]
天堂水寒.......................程绍国
母亲杨沫.......................老 鬼
记忆严文井......................孟伟哉
[直言]
杨志下岗与牛二....................谈 歌
顾大嫂的穷亲戚....................谈 歌
[文学拉赛传真]
2005年第四站冠军揭晓等
藏獒
杨志军
杨志军男,1955年生于青海。曾当兵上大学。做报社记者时常驻青藏高原牧区六年。曾家养藏獒多年。现居青岛。中篇小说《环湖崩溃》曾获《当代》文学奖。
发生在青果阿妈草原的那场藏獒之战,在当地的史志上,只是寥寥几笔:民国二十七年,马步芳所属西宁罗家湾机场汉兵营移驻青果阿妈西部草原——西结古草原,号称狗肉王的营长派兵大肆捕狗杀狗,引起当地头人和牧民的不满,随即爆发了战事。在牧马鹤部落的军事首领强盗嘉玛措的率领下,数百藏獒个个奋勇争先,迫使汉兵营弃营而走,逃离了西结古草原。
但是在草原人的口头上,民国二十七年的藏獒之战,既是英雄的礼赞,也是生命的悲歌,死亡的沉痛就像雪山对草原的浇灌,那么冰凉地渗透在了人和藏獒的记忆里。因为汉兵营的逃离并不意味着藏獒之战的结束,甚至可以说战事才刚刚开始。决不容忍草原民族有任何反抗举动的马步芳派出一个骑兵团前来镇压所谓的叛乱。西结古草原一片兵荒马乱。
前来血洗西结古草原的不光是马步芳的骑兵团,还有历史的冤家上阿妈草原的骑手。上阿妈草原的头人们,服从头人的骑手们,在马步芳骑兵团的挑动利诱下,冲过了自祖先开始就有争议的草原边界,把古老的草场纠纷和部落矛盾迅速演变成了一场现实的战争。那么多人头掉了,那么多藏獒扒皮了,西结古草原的春天淋着血雨长出了一片片黑红色的牧草,那是无法再绿的牧草,那是春夏秋冬风霜雨雪洗不净的牧草,那是一种连根连遗传的基因都浸透了鲜血和仇恨的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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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狼道峡,就看见青果阿妈西部草原了。护送父亲的两个军人勒马停了下来。一个军人说:“我们只能送你到这里,记者同志,青果阿妈西部草原的牧民和头人对我们很友好,你不会有什么危险。你朝着太阳落山的方向走,不到三个时辰就会看到一座寺院和一些石头房子,那儿就是西结古,你要去的地方。”父亲目送着两个军人走进了狼道峡,疲倦地从马背上溜下来,牵着枣红马走了几步,就仰躺在了草地上。
昨天晚上在多猕草原跟着牧人学藏话,很晚才睡,今天早晨又是天不亮就出发,父亲想睡一会儿再赶路。他闭上了眼睛,突然觉得有点饿,便从缠在身上的干粮袋里抓出一把花生,一粒一粒往嘴里送。花生是带壳的,那些黄色的壳就散落在他的身体两侧。他吃了一把,还想吃一把,第二把没吃完,就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十分危险,眼睛的余光里有些黑影包围着他,不是马的黑影,而是比马更矮的黑影。狼?他忽地坐了起来。
不是狼,是狮子,也不是狮子,是狗。一只鬣毛飒爽的大黄狗虎视眈眈地蹲踞在他身边。狗的主人是一群孩子,孩子们好奇的眼睛忽闪忽闪的。父亲第一次这么近地接触这么大的一只藏狗,紧张地往后缩了缩,问道:“你们是哪里的?想干什么?”
孩子们互相看了看。一个大脑门的孩子用生硬的汉话说:“上阿妈的。”“上阿妈的?你们要是西结古的就好了。”父亲看到所有的孩子手里都拿着花生壳,有两个正放在嘴边一点一点咬着。再看看身边,草地上的花生壳都被他们捡起来了。父亲说:“扔掉吧,那东西不能吃。”说着从干粮袋里抓出一把花生递了过去。
孩子们抢着伸出了手。父亲把干粮袋里的所有花生均匀地分给所有的孩子,最后剩下了两颗。他把一颗丢给了大黄狗,讨好地说:“千万别咬我。”然后示范性地剥开一个花生壳,吃掉了花生米。孩子们学着他的样子吃起来。大黄狗怀疑地闻着花生,一副想吃又不敢吃的样子。大脑门的孩子飞快地捡起狗嘴前的花生,就要往自己嘴里塞。另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孩子一把抢过去说:“这是冈日森格的。”然后剥了壳,把花生米用手掌托到了大黄狗面前。大黄狗感激地望着刀疤,一伸舌头舔了进去。
父亲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大脑门的孩子说:“天堂果。”又用藏话说了一遍。几个孩子都赞同地点了点头。父亲说:“天堂果?也可以这么说,它的另一个名字叫花生。”大脑门的孩子说:“花生?”
父亲站起来,看看天色,骑在了马上。他朝孩子们和那只令人敬畏的大黄狗摆摆手,策马往前走去,走出去很远,突然听到后面有声音,回头一看,所有的孩子和那只雄狮一样的大黄狗都跟在身后。
父亲停下了,用眼睛问道:“你们跟着我干什么?”孩子们也停下了,用眼睛问道:“你怎么不走了?”父亲继续往前走,孩子们继续往前跟。鹰在头顶好奇地盘旋,它看到草原夏天绿油油的地平线上,一个汉人骑在马上,一群七个衣袍褴褛的藏族孩子和一只威风凛凛的黄色藏狗跟在后面。孩子们用赤脚踢踏着松软的草地,走得十分来劲。
父亲始终认为,就是那些花生使他跟这七个孩子和那只大黄狗有了联系。花生是离开西宁时老金给他的。老金是报社记者部的主任,他女儿从河南老家带来了一大包花生,他就恨不得全部让父亲拿走。老金说:“这是专门带给你的,咱们是老乡,你就不要客气。”父亲当然不会全部拿走,只在干粮袋里装了一些,一路走一路吃,等到青果阿妈草原时,就只剩下最后一点了。草原上的七个孩子和一只名叫冈日森格的藏狗吃到了父亲的最后一点花生,然后就跟在父亲后面,一直跟到了西结古。
西结古是青果阿妈西部草原的中心,中心的标志就是有一座寺院,有一些石头的碉房。在不是中心的地方,草原只有四处漂移的帐房。寺院和碉房之间,到处都是高塔一样的嘛呢堆,经杆林立,经石累累,七色的印有经文的风马旗和彩绘着佛像的幡布猎猎飘舞。
父亲到达西结古的时候已是傍晚,夕阳拉长了地上的阴影,依着山势错落高低的西结古寺和一片片碉房看上去是倾斜的。山脚的平地上,在森林和草原手拉手的地方,稀稀疏疏扎着一些黑色的牛毛帐房和白色的布帐房。六字真言的彩色旗帜花边一样装饰在帐房的四周。炊烟从房顶升上去,风一吹就和云彩缠绕在了一起。云很低很低,几乎蹭着林木森然的山坡。
仿佛是云彩发出的声音,狗叫着,越来越多的狗叫着。草浪起伏的山脚下,一片刷刷刷的声音。冲破云层的狗影朝着父亲狂奔而来。父亲哎呀一声,手忙脚乱地勒马停下。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狗,而且不少是身体壮硕的大狗,那些大狗几乎不是狗,是虎豹狮熊一类的野兽。
父亲后来才知道他见到的是藏獒,一大群几百只各式各样的藏狗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猛赳赳的藏獒。那时候草原上的藏獒绝对是正宗的,有两个原因使这种以凶猛和智慧著称的古老的喜马拉雅獒犬保持了种的纯粹:一是藏獒的发情期固定在秋天,而一般的藏狗都会把交配时间安排在冬天和夏天;在藏獒的发情期内,那些不是藏獒的母狗通常都是见獒就躲的,因为它们经不起藏獒的重压,就好比母羊经不起公牛的重压一样。二是藏獒孤独傲慢的天性使它们几乎断绝了和别的狗种保持更亲密关系的可能,藏獒和一般的藏狗是同志,是邻居,却不可以是爱人;孤傲的公獒希望交配的一般都是更加孤傲的母獒,一旦第一次交配成功就很少更换伴侣,除非伴侣死掉。在极少数的情况下,死掉伴侣的公獒会因情欲的驱使在藏獒之外寻求泄欲的对象,但是如前所说,那些承受不起重压的母狗会远远躲开,一旦躲不开,也是一压就趴下,根本就无法实现那种天然铆合的生殖碰撞。还有一些更加优秀的藏獒,即使伴侣死掉,即使年年延宕了烈火般燃烧洪水般汹涌的情欲,也不会降低追求的标准。它们是狗群中尊严的象征,是高贵典雅的獒之王者,至少风范如此。
父亲惊恐地掉转马头,打马就跑。
一个光着脊梁赤着脚的孩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一把拽住了父亲的枣红马。枣红马惊得朝后一仰,差点把父亲撂下来。孩子悬起身子稳住了马,长长地吆喝了一声,便把所有狂奔过来的藏狗堵挡在了五步之外。
狗群骚动着,却没有扑向父亲。父亲从马背上滚了下来。光脊梁的孩子牵着父亲的马朝前走去。狗群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敌意的眼光始终盯着父亲。父亲能用脊背感觉到这种眼光的威胁,禁不住一次次地寒颤着。
光脊梁的孩子带着父亲来到一座白墙上糊满了黑牛粪的碉房前。碉房是两层的,下面是敞开的马圈,上面是人居。光脊梁翻着眼皮朝上指了指。
父亲感谢地拍拍光脊梁的肩膀。光脊梁噌地跳开了,恐惧地望着父亲,恰如父亲恐惧地望着狗群。父亲问道:“你怎么了?”光脊梁说:“仇神,仇神,我的肩膀上有仇神。”没有听懂的父亲不解地摇摇头,从马背上取下行李,又给马卸了鞍子摘了辔头,让它去山坡上吃草,自己提着行李踏上石阶走到了碉房门口。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正要敲门,就听光脊梁的孩子一声尖叫,惊得他倏地回过头去。父亲看到光脊梁的脸一下子变形了:夕阳照耀下的轮廓里,每一道阴影都是仇恨,尤其是眼睛,父亲从来没见过孩子的眼睛会凸瞪出如此猛烈的怒火。
不远处的草坡上,一溜儿站着跟随父亲来到西结古的七个孩子和那只雄狮一样的名叫冈日森格的大黄狗。父亲很快就会知道,“冈日森格”就是雪山狮子的意思,它也是一只藏獒,是一只年轻力壮的狮头公獒。
父亲用半通不通的藏话对光脊梁的孩子说:“你怎么了?他们是上阿妈的孩子。”光脊梁的孩子瞪了他一眼,用藏话疯了一样喊起来:“上阿妈的仇家,上阿妈的仇家,獒多吉,獒多吉。”
藏狗们立刻咆哮起来,争先恐后地飞扑过去。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落荒而逃,边逃边喊:“玛哈噶喇奔森保,玛哈噶喇奔森保。”
冈日森格掩护似的迎头而上,转眼就和一群西结古的狗撕咬成了一团。
父亲惊呆了。他第一次看到狗类世界里有如此激烈的冲撞,第一次发现狗类和人类一样首先要排挤的是自己的同类而不是异类。所有的藏狗都放弃了对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追咬,而把攻击的矛头对准了拦截它们的冈日森格。
冈日森格知道局面对自己十分不利,只能采取速战速决的办法。它迅速选准目标,迅速跳起来用整个身子夯过去,来不及狠咬一口就又去扑咬下一个目标。这种快节奏重体力的扑咬就像山崩,它扑向谁,谁就立刻会滚翻在地。但西结古的藏狗似乎很愿意自己被对方扑倒,每当冈日森格扑倒一只,别的藏狗就会乘机在它的屁股和腰肋上留下自己的牙印,牙印是冒着血的,迅速把冈日森格的屁股和腰肋染红了。
更加严峻的现实是,冈日森格扑翻的所有藏狗没有一只是身体壮硕的大狗,那些大狗,那些虎豹狮熊一类的野兽,站在狗群的外围,连狂吠一声的表示都没有。它们在观战,它们似乎不屑于这种一哄而上的群殴战法而保持着将军般的冷静,或者它们意识到根本不需要自己出手,来犯者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就傲慢地沉默着。而对冈日森格来说,让一群比自己矮小的藏狗和自己打斗,几乎就是耻辱。更加耻辱的是它打败了对方,而流血的却是自己。这些藏狗不是靠勇武而是靠投机靠群集的力量正在使它一点点地耗尽力气和流尽鲜血。
冈日森格改变战法了。当又一只藏狗被它扑翻而它的屁股又一次被偷袭者戳了两个血窟窿似的牙印之后,涌动在血管里的耻辱让它做出了一个几乎丧失理智的决定:它绕开了所有纠缠不休的藏狗,朝着那些身体壮硕的大狗冲了过去。它知道它们跟自己属于同一个狗种,那就是令狗类也令人类骄傲的喜马拉雅獒种;知道喜马拉雅獒种的这些骄子才是西结古狗群的领袖,能跟自己决一死战的应该是它们而决不是吠绕着自己的这些小喽。它相信自己能够杀死它们,也相信自己很有可能被它们杀死,但不管是杀死它们还是被它们杀死,它所渴望的只应该是一种身份相当、势力相当、荣辱相当的藏獒之战。
西结古的藏獒没想到冈日森格会直冲过来,而且一来就撞倒了一只和来犯者一样威风凛凛的狮头金獒。藏獒们吃惊之余,哗地散开了,这是扑过去迎战来犯者的前奏。但是它们都没有扑过去,它们看到狮头金獒已经翻身起来扑了过去,就仍然傲慢地保持着将军般的冷静。冈日森格和狮头金獒扭打在一起了,你咬着我的皮,我咬着你的肉,以两颗硕大的獒头为中心,沿着半径,转过来转过去。但显然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很快就有了分晓,狮头金獒被压倒在地了,半个脖子嵌进了冈日森格张开的大嘴。血从冈日森格的牙缝里流了出来,那是狮头金獒未能尊重一只比它更强大的同类而付出的代价。这代价并不惨重,因为冈日森格并没有贪婪地咬住它不放直到把它咬死。当它很快扭动着滴血的脖子十分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