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撂,拉起舀粪的粪勺。就向那后生砍去!前面的人一跳,躲过去了,后面的那个刹那间也操起了粪外。于是,三个掏粪的人就在车站的停车场上打了起来;长柄粪勺在空中飞舞,粪点子把三个人都溅了满身。迷朦的月光静静地照耀着这个骚乱的场面。一个小伙子的脚被加林一粪勺打麻了,叫唤了一声蹲在了在下;而加林自己的脊背上却被另外一个人吹了一粪勺。
直到车站的人跑出来,才把架拉开。光头站长把双方劝说了半天,让加林不要拉了;说车站已经和先锋队订了“合同”粪只能由他们拉。加林在心里骂道:“还有脸说‘合同’哩!拿你这个臭厕所白换着吃菜哩!他觉得再要担这粪,肯定还要打架的。人家两个人,他一个人,打不过。再说,他们离队近,要是再叫来一群人,把他打不死才怪哩!他于是只好把粪担放在车上,拉起架子车离开了车站。
这附近只剩副食公司没去拉了。他原来主要考虑他的另一个同学张克南在那里工作,所以没去。
现在他猛然记起,克南不是已经调到副食门市去工作了吗?他很快决定去副食公司的厕所再看看。
他拉着车子,闻见自己满身的臭气;衣服和头发上都溅满了粪便。脊背上被砍了一粪勺的地方,疼得火烧火燎。他也不管这些;他只想着赶快把这车子粪装满,好早点回村——
德顺爷和巧珍大概已经等急了。
他把架子车放在副食公司的大门口上,先进去看厕所有没有粪。他从来没到过这里,找了半天才把厕所找见。他看了看,粪并不多,也很稀,但还是可以把他的粪桶子装满的。可只有一个不方便处:厕所到大门口路不太好,有几个地方很狭窄,粪车拉不到厕所旁边。
他于是决定一担一担往出担;担出来再倒进车上的粪桶里。高加林忙碌地从车上取下粪担,到后面的厕所里担出了第一担粪。担过副食公司院子的时候,在院子东南角一棵泡桐树下坐着的几个人,连连咂巴起了嘴,哼哼唧唧,显然嫌臭味打扰了他们的院子里乘凉。高加林自己也觉得很抱歉。但这是没法的事。他内心里希望这些干部原谅他。第二回他把粪担出来的时候,情况仍然是这样。但他还是硬着头皮担。第三回担出来的时候,有一个妇女出口了。声音很大,是故意说给他听的:“迟不担,早不担,偏偏在这个时候担,臭死人了!”高加林听见这刺耳话,忍不住脚步停住了。但他想,再有一两回车上的粪桶就装满了,忍着点,赶快装满就走。
当他把这担粪灌完,又担着空担子进了院子的时候,那妇女竟然站起来,朝他这边喊:
“担粪的!你把人臭死了!你到其它地方去担喀,甭在这里欺负人了!”高加林一下子站在院子里,两只手气得索索抖,牙齿狠狠咬住了嘴唇:明明是她在欺负人,竟然反咬说他欺负人。
火气从他心里冒上来,又被他强压了下去。他刚才已经和别人打了一架,不愿再发生什么冲突和纠葛;而且车子上的粪桶再有一两担就能装满,忍一忍,今晚上的任务就完成了。于是他就又去担粪了。
等这回担出来的时候,那妇女竟然又站起来,气更大子,嗓门更粗了,话也更难听了:“你这人耳朵坏了?给你说了一遍你不听,还在这里担,讨厌死人了!”
她旁边一个似乎老一点的干部说:“你不要费嘴话了,叫担去;担完了就不臭了!”
“这些乡巴佬,直讨厌!”那妇女又骂了一句。
高加林这下不能忍受了!他鼻根一酸,在心里想:乡里人就这么受气啊!一年辛辛苦苦,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打下粮食,晒干簸净,拣最好的送到城里,让这些人吃。他们吃了,屁股一撅就屙就尿,又是乡里人来给他们拾掇,给他们打扫卫生,他们还这样欺负乡下人!
他对这个妇女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愤恨心理。
他一下子把一担茅粪放在副食公司的院当中,鼻子口里三股冒气向那棵泡桐树下走去。他要和那个放肆的女人辩几句。当他快走到那几个人跟前的时候,那妇女先站起来,一下子不知这个愣后生要干什么呀。他旁边的几个老干部也紧张地站起来了。高加林猛地停住了脚步,立刻感到惶愧不安了:天啊,这妇女竟然是张克南他妈!
他离她十几步远,已清楚地认出是她。他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了,前不好前,后不好后,两只手慌乱地抠起了手指头。不论怎样,他不能和他妈吵嘴呀!这事太叫人尴尬了!他想:怎办呀?给她道个歉?可他又没惹她!要不说个“对不起”?正在他进退两难时,克南他妈竟然一指头指住他,问:“你是哪里来的?拉粪都不瞅个时候,专门在这个时候整造人呢!你过来干啥呀?还想吃个人?”
她显然已经记不得他是谁了。是的,他现在穿得破破烂烂,满身大粪;脸也再不是学生时期那样白净,变得粗粗糙糙的,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以前只去过克南家两三次,她怎能把他记住呢?既然是这样,他高加林也就不想客气了。但他出于对老同学母亲的尊重,还是尽量语气平静地解释说:“您不要生气,我很快就完了。这没有办法。我们在晚上进城拉粪,也是考虑到白天机关工作,不卫生;想不到你们晚上在院里乘凉哩……”旁边那几个干部都说:“算了,算了,赶快装满拉走……”但克南他妈还气冲冲地说:“走远!一身的粪!臭烘烘的!”
加林一下子恼了。他恶狠狠地对老同学他妈说:“我身上是不太干净,不过,我闻见你身上也有一股臭味!”
克南他妈一下子气得满脸肉直颤,就要过来拉扯他了;亏得旁边那几个人硬把她挡住,然后叫加林不要闹了,去拉他的粪。
高加林掉转身,过去担起那担茅粪,强忍着泪水出了副食公司的大门。他把粪倒进车子上的粪桶里,尽管还得两担才能满,他也不去担了,拉起架子车就走。
他拉着架子车,转到了通往街道的马路上,鼻子一阵又一阵发酸。城市的炮光已经渐渐地稀疏了,建筑物大部分都隐匿在黑暗中。只有河对面水文站的灯光仍然亮着,在水面上投下了长长的桔红色的光芒,随着粼粼波光,像是一团一团的火焰在水中燃烧。高加林的心中也燃烧着火焰。他把粪车子拉在路边停下来,眼里转着泪花子,望着悄然寂静的城市,心里说:我非要到这里来不可!我有文化,有知识,我比这里生活的年轻人哪一点差?我为什么要受这样的屈辱呢?
这时候,他的目光向水文站下面灯火映红的河面上望去,觉得景色非常壮观。他浑身的血沸腾起来,竟扔下粪车子,向那里奔去。快到河边的时候,他穿过一大片菜地。他知道这是“先锋”队的。想起刚才车站上的斗殴,他便鼻子口里热气直冒,跑过去报复似的摘了一抱西红柿。
他来到河边的一个被灯光照亮的水潭边,先把一抱西红柿抛到水里,然后他自己也跟着一纵身跳了下去。
他在水里憋着气,尽量使自己往下沉;然后又让身体慢慢浮上水面来。他游了一阵,把西红柿一个个从水面上捞起,洗净,又扔到岸上。他自己也拖着水淋淋的衣服爬上来,一屁股坐下,抓起一个西红柿,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高加林折腾了半夜,才和德顺老汉、巧珍拉着两架子车茅粪回到村里。巧珍先回了家。他和德顺老汉把粪倒在村前的粪坑里,拿土盖起来。德顺老汉独个儿去经管牲口去了。他便怀着一颗怏怏不快的心回到了家里。他父亲在前炕上拉呼噜;他母亲爬起来,问他怎这时候才回来。他没有回答,在箱子里寻找干衣服。他母亲摸索着,从后炕头的针线篮里取出一封信递给他,说:“你二爸来的。你先看,我睡呀,明早上再给我们念……”说完就躺下睡了。
高加林先没换衣服,赶忙拆开信,凑到煤油灯前看起来——
大哥、嫂嫂:你们好!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好事:组织已经同意了我的请求,让我转业到咱们地区工作了。现在听地方上来函说,初步决定安排让我在地区专署当劳动局长。
我是很高兴的,几十年离别家乡,梦里都常想回来。现在我也年过半百,俗话说,落叶归根;在家乡度过晚年是我最大的愿望。我的几个孩子都已经新疆参加了工作,为了不给党增添麻烦,就让他们在当地工作吧,不转回来了。我和孩子妈,再有最小的加平,一共三口人回来。
我要是回到咱地区,等工作定下来,就准备回咱村子一回,看望你们。余言见面再叙
弟:玉智高加林看完信,激动得在炕拦石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大
声喊:“爸!妈!快醒一醒……”
第十三章
早饭时分,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开进高家村,在村子中央那块空场地上停下来。高玉德当兵走了几十年的弟弟回来了!消息风快就传遍了全村。村里的人,不论大人还是娃娃,纷纷丢下正在吃饭的碗,向高玉德家的破墙烂院里涌来了。
高家村好多年都没有这样热闹过。老婆老汉们拄着拐杖,媳妇们抱着吃奶娃娃,庄稼人推迟了出山的时间,学生娃们背着上学起身的书包,熙熙攘攘,大呼大叫,纷纷跑来看“大干部”。全村的狗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也吠叫着跟人跑来了。村子里乱纷纷的,比谁家娶媳妇还红火。
高玉德家的窑里已经挤满了人。更多的人都涌在院子里和土佥畔上,轮流挤到门口,好奇地看他们村在门外的这个最大的人物。
加林妈在旁边窑里做饭。好多婆姨女子都在帮助她。有的拉风箱,有的切菜,有的擀面。遇到这样的事,所有的邻居都乐意帮忙。高加林从叔父的提包里拿出许多糖,正给人群里的娃娃们散发。他尽量想保持一种含蓄的态度,但掩饰不住的兴奋仍然使他容光焕发,动作也显得比平时零碎了。
高玉德、高玉智两弟兄被一群年纪大的人包围在他家的脚地当中。玉智已经换上了地方干部的服装,比他哥看上去不是小十岁,而是小二十岁。他身村不高,但挺胖,红光满面,很少有皱纹。头发还是乌黑的,只是两鬓角夹杂几根白发。他笑容满面,辨认他小时候的伙伴们。这些人都已年过半百,又亲切又拘束地接过他双手敬上的纸烟。德顺老汉和另外一些长辈进来的时候,玉智把他们一个个搀扶着坐在炕拦石上,问他们的身体和牙口怎样?这些老汉们又都从炕拦石上溜下来,在他身上摸一摸,或者拍一拍,纷纷张开没牙的抢嘴着嚷嚷:“啊,好身体……”“听说你身上挂了不少彩?”
“有一阵子,你渺无音信,还传说你牺牲了呢!”
“哈呀,就听说你而今把官熬大了!”
……高玉智笑呵呵地回答他们的问话。玉德老汉站在他旁边,嘴里噙着旱烟锅,一边笑,一边用瘦手抹眼泪。
陪同高玉智回村的县劳动局副局长马占胜同志,出去解了个手,就再挤不进高玉德家的院里了。
高加林在土佥畔上碰见他,硬拉着他往回挤。但马占胜说:“先等等。你叔父几十年第一次回家,村里人都想看他哩!你要是不忙,咱先到吉普车里坐一坐!”
加林今天很高兴,说他现在没什么事,就和老马向吉普车那边走去。吉普车里已经挤满了一群娃娃,占胜要赶他们下来,加林拦住他说:“算了,算了,娃娃没见过这东西,叫坐一坐,咱先就在这树下站一会。”
占胜一条胳膊亲热地搂着加林的肩头,对他说:“旁的事我先不和你拉搭;我先只对你说一句话,你的工作我们会很快妥善解决的……”高加林的心猛一阵狂跳。这句话对他的神经冲击太大了!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高明楼已经站在了他们面前。
明楼笑着说:“加林,你还不回家招呼你二爸去?你爸你妈人老了,手脚不麻利,家里又再没个人……”他说完转过身,热情地和马占胜握起了手。
加林说:“老马挤不到我家里,我陪他在这儿站一会。
明楼说:“你去你的。叫马局长先到我家里坐一坐。另外,你告诉你妈,你叔父头一顿饭在你们家吃,下一顿饭就不要准备了,我们家已经准备上了。啊呀,多不容易呀!玉智几十年闹革命不回家,说什么也得在我家里吃一顿饭!”他转过头对占胜说:“玉智是我们村在门外最大的干部,是整个高家村的光荣!”“高玉智同志现在是咱们地区的劳动局长,我的直接上级。”马占胜对高明楼说。“我已经知道了!”高明楼一边说,一边让加林回家忙去,他便拉着马占胜到前村他们家去了。
吃过饭以后,加林跟着父亲和叔父上了祖父祖母的坟地。
祖坟在村子后面一个向阳的山坡上。两座坟堆上长满了茂密的蒿柴茅草——两位老人在这里已经长眠十几年了。
玉德老汉从随手提来的竹篮里取出一些馍和油糕,放在石头供桌上;又拿出一把黄裱纸点着烧了;然后拉着玉智和加林跪下嗑头。玉智稍犹豫了一下,但看见他哥脸像黑霜打了一般难看,就跟着跪下了。在这样的场合,劳动局长只得入乡随俗。他们三个连磕了三个头。加林和他叔父站了起来。玉德老汉却一头扑要黄土地上,啊嘿嘿嘿嘿地哭开开了,弄得他两个都很尴尬。听见他哥伤心的哭声,玉智也掏出手帕抹着不断涌出来的泪水。他从小离开父母亲,直到他们入土,他也再没见他们。他记起在他小时候老人们受的苦,又想到他以后一直没有在他们身边,也由不得失声痛哭起来。加林皱着眉头在一边看他们哭。两弟兄哭了一阵后,玉智把他哥搀扶起来。玉德老汉哽哽咽咽说:“咱老人……活的时候……把罪受了……”
高玉智非常内疚地说:“我一直在外,没好好管老人,想起来心里很难过。这已经没法弥补了。现在,我已回到咱家乡工作了,以后我要尽量帮扶你们哩……有什么困难,你就活说,哥!我要把对咱老人欠的情,在你和嫂子身上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