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出发的时间和前进的速度是根据路上的情况来确定的。我们不用去担忧旅行者平日遇到的一些操心事;我们用不着长途跋涉去寻找下榻和就餐的旅馆。
我们一到吃饭的时间,就在游廊内用餐,我们一边吃着一边还可悠然地欣赏运河两岸一幕幕的景色。
太阳落山以后,当我们发现夜色已经把我们笼罩起来的时候,我们便停下来,直到第二天天亮。
我们老是待在我们的船上,可是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闲得发慌的夜晚,这漫长的夜晚对旅行者来说常常是十分凄凉的。可是恰恰相反,夜晚对我们来说常常是短促的,就寝的时刻总是在我们还没有多少睡意时便来催我们上床了。
船停航时,遇上凉爽的天气。我们就待在客厅里,生起一堆温暖的文火,驱除对病人有害的潮湿和雾气。有人拿来煤油灯,把阿瑟安置在桌子前面,我就坐在他的身边。米利根夫人给我们看小人书或风景画片。这些书和画片如同游船是专为这次特殊的航行而建造的那样,也是专门为这次旅行挑选的。我们的眼睛感到疲倦的时候,她打开书本,朗读其中使我们感兴趣的、我们又能听得懂的段落;她或者合上书本和画册,跟我们讲述神话故事和一些与我们沿途所经过的地方有关的历史。她一边讲着,一边用眼睛直定定地望着她的儿子。看着她煞费苦心地想出一些易懂的词句去表达思想,的确使人感动。
遇上美好的夜晚,我也发挥起我的作用。我拿着坚琴下船,来到某个地方,坐在树荫里,演唱着所有的歌曲,弹奏我会的各种曲子。在这幽静的夜晚,阿瑟饶有兴趣地欣赏着音乐。他看不见谁在演奏,只是常常高喊一声:“再来一次”。于是,我把刚才演奏过的再重复一遍。
对于一个离开了巴伯兰妈妈的茅屋,跟随维泰利斯先生长途跋涉的孩子来说,那是一种甜蜜的幸福生活。
我可怜的乳母制作的盐煮土豆与米利根夫人的女厨师制作的奶油水果馅饼、果冻、奶油和糕点,竟然有这么大的差别!
多么鲜明的对照!往日跟在我师傅的屁股后面,冒着风雨走在泥泞的道路上,或是顶着骄阳作长途的徒步旅行。而今日却乘船漫游!
说句公道话,我应当说,我对在新的生活中得到的精神上的幸福比米利根夫人赐予我的物质上的享受更为敏感。
是的,米利根夫人的糕点是香甜可口的;是的,我不再忍受饥饿、酷热或者寒冷,这是值得庆幸的。然而,米利根夫人的情意比这一切更能温暖和取悦我的心。
我曾两次经受了我和我所爱的人们之间的纽带被割断或解开的痛苦;第一次,是我从巴伯兰妈妈身边被强行夺走;第二次,是和维泰利斯的别离。我曾两次孤身一人置于世界上,无依无靠,只有我的动物做我的朋友。
在我陷于孤独和绝望的时刻,我遇到了我所热爱的、对我表示同情的人:一位妇女,一位漂亮、温柔、亲切、慈爱的夫人和一个同我年龄差不多的、把我当作他的同伴的孩子。
每当我瞧着苍白、痛苦的阿瑟躺在木板上的时候,我这个身强力壮的人曾不知有多少次羡慕过他的幸福。
我羡慕的,并不是他周围拥有的财富,也不是他的游船。我所羡慕的,是他母亲灌注在他身上的爱。
他被如此地疼爱,该有多么幸福!他每天要被亲上十次、二十次,他自己也要真诚地亲他的母亲——一位高雅的夫人,当她向我伸出手来的时候,我几乎不敢去碰她的手!
我伤心地对自己说,我将永远也不会有一位亲我的、我也要亲她的母亲。也许有一天我会重见巴伯兰妈妈,那将是我一件特大的喜事。不过,我不能象从前那样叫她“妈妈”了,因为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孤独啊!我将永远地孤独!但也是这种思想,使我更加领会到因米利根夫人和小阿瑟对我亲切相待而在我内心引起的生活乐趣。
我对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现在分享到的一份幸福不应该提出过高的要求,因为我没有母亲,没有兄弟,没有家庭,但我有了朋友,我应当为此感到幸福。
我应当是幸福的,事实上,我是十分幸福。
然而,我的新生活看来再甜蜜,我也必须很快和它告别,回到往日的生活中去。
第十三章 弃儿
旅途的日子过得真快,我师傅出狱的日期快到了。
我们离开图卢兹越远,我的心思就越沉重。
这样的乘船旅行,没有艰辛,也没有牵挂,确是迷人的;但是,要返回去,就得沿着河徒步走完这段来的路程。
再也没有柔软的床铺,没有奶油和糕点,也没有围坐在桌边的夜晚,日子就不会过得那么惬意了。
更使我难受的是:我将与阿瑟和米利根夫人分别了,我将舍弃米利根夫人和阿瑟对我的爱,我将失去他们,象我从前失去巴伯兰妈妈一样。我多么愿意在这些人的身边生活,难道我爱这些人并被这些人所爱,只是为了和他们骤然分手吗?
可以说,这一忧虑是笼罩在那些欢乐日子里的唯一阴影。
一天,我终于拿定主意向米利根夫人打听,问她需要多少时间才能返回图卢兹。我说,我要在师傅跨出牢门时,到牢门口迎候。
一听说我要走,阿瑟叫了起来:
“我不愿让雷米走!”
我告诉他说,我的人身是不自由的,我属于我师傅,他已经把我从我父母那里雇了过来,我应当在我的师傅需要我的时候,回到他身边去为他效劳。
我说到我的父母,但没有说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要不然,这就等于自认是个弃儿了,这是我不能忍受的一种耻辱。自从我懂事之后,我看到过村子里的人在各种场合对孤儿院的儿童所表示的种种歧视。弃儿!我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这更不光彩的了。我的师傅知道我是个弃儿,但他是我师傅。我宁死也不肯向象米利根夫人和阿瑟这样肯以平等地位抬举我的人张口承认自己是弃儿,这岂不是要他们厌恶地把我推出门外从此不再要我了吗?
“妈妈,应该把雷米留下。”
阿瑟再三要求着。阿瑟除了学习受他母亲管教外,样样事情都是他母亲的主宰,他要她怎样她就得怎样。
“我会很高兴把雷米留下的。”米利根夫人回答道,“您和他结下了友谊,我也很疼爱他。不过话得说回来,要把他留在我们身边,必须具备两个条件,而我和您是没有权利决定的。第一,雷米得自己愿意和我们在一起……”
“哦!雷米很愿意,”阿瑟打断他母亲的话说,“雷米,您说是不是?您不是不想回图卢兹去吗?”
“第二,”米利根夫人不等我回答就接下去说,“雷米的师傅必须同意放弃对他的权利。”
“首先是雷米,雷米。”阿瑟又打断她母亲的话,继续谈他的想法。
当然,维泰利斯是我的好师傅。他过去照料我,教我功课,我是感恩不尽的。但是,我在他身边度过的日子和米利根夫人提供的生活条件实在无法作任何比较;同样我对维泰利斯的爱与米利根夫人和阿瑟在我心中引起的感情也不可能作任何比较。一想到这些,我暗暗责备自己不该对我认识不久的外国人怀有比对我的师傅更深的感情。不过事实如此,我从心底里热爱米利根夫人和阿瑟。
“在作出回答之前,”米利根夫人接下去说,“雷米应当好好考虑考虑,我摆在他面前的,不完全是游山玩水的生活,而是一种劳动的生活。他得学习,伏在书本上,跟阿瑟一起学习,他应当把这一点和自由自在的流浪生活比较一下。”
“不用比较了,”我说,“夫人,我向您保证,我领会您提出这些建议的全部价值。”
“妈妈,您瞧,”阿瑟大声说,“雷米愿意。”
阿瑟拍手称好。显而易见,我已把阿瑟从不安中解脱出来,刚才他母亲说到学习和书本时,我看见他的脸上流露出忧虑的表情。要是我拒绝留下,这对害怕书本的阿瑟来说必定是最大的不安。幸好我并没有这种害怕,书本不但不使我感到害怕,它反而吸引着我。虽然我手捧书本的时间还不长,但是我在读书时度过的时间,给我的快乐却胜于辛苦。因此,米利根夫人的建议使我受宠若惊,我真诚地感谢她那种豁达大度的气概。我再不会失去天鹅号,我再不会失去甜蜜的生活,我再不会和阿瑟及其母亲分别。
“现在的问题是,”米利根夫人继续说,“应当征得雷米师傅的同意,我写信告诉他,请他到塞特①来找我们,因为我们不可能再回图卢兹去;路费由我给他汇去。在向他解释清楚我们不可能乘火车返回的理由之后,我希望他愿意接受我的邀请。如果他接受了我的建议,我们再听雷米父母的意见就行了,他们的意见也是应当征求的。”
① 塞特:法国靠地中海的一个港口。
直到那时,谈话一直按照我的愿望进行着,真象有个仙女用她的魔杖点了我一下,帮了我的忙似的,但最后几句话无情地把我从梦幻中带回到了悲惨的现实。
征求我父母的意见!
我父母肯定会说出我想秘而不宣的事,真相将会大白:我不过是一个弃儿!
这样,阿瑟和米利根夫人不会再要我了;他们向我表示的友谊也将化为乌有。阿瑟竟和一个弃儿玩耍!还把他视为同伴和朋友!我留给他们的记忆一定会使他们痛苦。
我茫然不知所措。
米利根夫人用惊奇的眼光瞧着我,希望我说话。可是我不敢回答她的问题。她满以为是我师傅即将到达的消息使我如此激动,所以她不再坚持问我了。
幸亏此事发生在晚上睡觉之前,我可以避开阿瑟好奇的目光,带着我的忧虑和沉思,躲进舱内。
这是我在天鹅号上度过的第一个不愉快的夜晚,是一个可怕的、使人焦躁不安的长夜。
怎么办?说些什么才好?
我找不到答案。
我翻来覆去地思索,想到的办法总是矛盾百出,最后只好决心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说。既然我无能为力,我只好听之任之,任凭命运的摆布了。
也许,维泰利斯不愿抛弃我,这样,事情的真相就不会被揭穿。
这个被我看作如此可怕的真相,竟然使我终于希望维泰利斯不要接受米利根夫人的建议。
也许我必须离开阿瑟和他的母亲,我必须抛弃或许能重见他们的想法。这样,他们至少不会对我产生不愉快的回忆。
信发出三天之后,米利根夫人收到了复信。维泰利斯在寥寥几行的信中说,他荣幸地接受米利根夫人的邀请,将于下星期六乘火车于下午两点到达塞特。
我得到了米利根夫人的允许后,便带着狗和猴子前往车站迎接,等待师傅的到来。
几条狗深感不安,它们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什么;心里美却无动于衷;我的心在怦怦地跳着。这是决定我命运的时刻呀!啊!如果我的胆子大一点的话,我一定会恳求维泰利斯不要说出我是个弃儿的秘密。
可是我缺乏这种胆量。我觉得,“弃儿”这个字眼是永远也不可能从我的口中说出的。
我站在车站广场的一个角落里,紧紧地牵着三条狗,又把心里美揣在我的短外套里,我等待着,漫不经心地望着周围发生的事情。
狗首先闻到了主人的味道,它们提醒我火车已经进站。我突然觉得被往前拉了一下,因为我没有提防,几条狗逃脱了。维泰利斯穿着平日的服装,刚出现在我们面前,它们便欢叫着,奔跑着,围着主人乱蹦乱跳。卡比虽没有它的同伴那么灵巧,但它动作迅速,一下子跳到主人的胳膊上,泽比诺和道勒斯抱住他的腿不放。
我也走上前去。维泰利斯放下卡比,把我搂在怀里,破天荒第一次吻了我,嘴里连声说:
“你好!我可怜的小宝贝!”①
① 原文为意大利文。
我的师傅从来没有对我厉害过,可也从来没有对我这样亲热过。我还不习惯这种感情的流露。他的举动深深打动了我的心,我不禁眼泪盈眶,心中一阵酸楚。
我望着他,发觉他在狱中变得衰老了,背驼了,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嗯,我的孩子,你觉得我变样了,是不是?”他对我说,“监狱的日子不是好受的,烦闷是最伤身体的一种疾病,不过现在好了。”
然后,他转了个话题。
“这位写信给我的夫人,”他说,“你在哪儿认识的?”
于是,我把如何遇见天鹅号游船,如何从此在米利根夫人及其儿子身边生活以及我们的所见所闻、所作所为,详详细细地向他述说了一遍。
我的故事拖得很长,生怕叙述到故事的末尾,要涉及到一个使我害怕的话题。现在,我万万不能告诉我的师傅,说我想离开他,去和米利根夫人以及阿瑟生活在一起。
我还没有来得及向他坦白,我还没有讲完我的故事,我们已经来到了米利根夫人下榻的旅馆。关于米利根夫人的信,维泰利斯对我守口如瓶,也只字不提她势必在信中提出的建议。
“这位夫人在等着我吧?”我们走进旅馆时维泰利斯问我。
“是的,我把您带到她房间去。”
“不用。你把房间号告诉我,你带着狗和猴子等在这里。”
我师傅说话时,我没有回嘴和争辩的习惯。然而这一次我壮着胆想试试,要求陪他一同去见米利根夫人。在我看来,这是合乎情理的。可是维泰利斯把手一扬堵住了我的嘴,我服从了,坐在旅馆门口的长凳上等候,几条狗守在我周围。其实狗也很想跟他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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