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走了一夜,将发晓时,他才看见前面又有一座高山,就望著高山走去,山很深,路也很窄,他就先找了个平坦僻静的地方,睡了个大觉。醒来,肩膀的伤处似乎不大疼了,他就磨了磨刀,站在一个高处向下看著,打算要劫人。由此,推山虎龙志起就在这山里做了强盗。
他人在山中一连潜伏了三天,所劫的都是挑瓜的、贩菜的。劫上一点钱他就出去找个小村镇,买碗饭吃,买壶酒喝,回来又在山里睡。直到第四天,他才见山路上过来一个书生,带著个仆人,一共是两匹马,马上带著色里,还有书。
龙志起便跑下山来,把道路截住,那书生和仆人都是绵羊一样,一见了这恶鬼似的强盗,就全失了魂,趴在地下央求。龙志起却向每人戳了一刀,也不管那两人死没死,他抢了一匹马就走。将走出山口时,他又下了马,把那马背上的几卷书全部扔了,打开包裹一看,里面除了两套衣服,只有十多两银子。龙志起又骂了几声“晦气”,把自己身上那又脏又破的衣服脱下,换了一身劫来的衣服。可是衣服是又瘦又短,箍得他连穿都穿不过来,他只得敝著钮扣,就这么穿著一件春罗的大褂,露著航脏的有许多长黑毛的胸脯,把刀插在包裹里,骑上马就走。他依然不识路径,依然不明方向,回避大城,专走村镇。
又走了一天,糊里糊涂来到一个地方,这时天色晚了,四面有点发黑,村子倒有,可是没有镇店,走在一股路上,两旁是水田,当中的道儿很窄,忽然听得滴铃铃一阵铃声,龙志起就吃了一惊。
心说:“哎呀!铃铛响,莫非阆中侠来了?如果遇著那狗养的,我可就没了命!”勒住马站了一会,两眼野鸡似地前后去看。
此时铃声就渐渐地近了,原来是从后面来了两头小驴,一前一后,前边这驴是灰色的,后面是黑的,两个骑驴的都是女人。
一见了女人,龙志起可就又站著不走了,他几手把腰扭歪了,直著眼向后去看。等著那两头驴来到了临近,龙志起把马让了让路,那两个骑驴的女人就从他的马旁擦过去。他看见前面是老婆婆,年岁大概有六七十了,后面却是一个少妇,穿著一身青,藉著天上的残霞余光,还可以看得出来。这少妇比被他逼得上了吊的那个妇人还年轻,仿佛还漂亮。龙志起立时又生了歹意,在这荒凉无人,天又薄暮的时候,他真想立刻就施行强暴。
但见那老婆婆还看他一眼,那少妇竟连扭扭头都没有,同时又见这少妇身段极为窈窕,轻快地催著小驴得得地走著,铃铛乱响,简直真有几分像他的师侄女阿鸾。
龙志起就挺起胸脯,策著马,紧跟著那两头驴去走,相离不过二十多步。他起先是在后面唱著,唱著极淫秽的小曲,后来他又自己胡说八道。但前面那老少两个妇女竟像没有听见似的,并不理他,连头也不回。
龙志起又自己说:“老子名叫江小鹤,这回到川北来,就是为说个婆娘,倒楣!总是说不著好的!”
前面的少妇仍然不回头,龙志起就催马向前去赶,可是前面那两头小驴也都加快了步子,铃声也加紧,跑得很快,他这匹马竟没追上。
走了不远,就见前面是一处小村落。有石垒的短墙,矮矮的只有三四间茅草房,两头驴一进了村子,就有一条狗汪汪地叫著,仿佛在欢迎它的主人。
又听有小孩子的声音,嚷著:“姊姊,外婆,你们怎么回来晚了……”
那老少两妇人大概也说了几向话,龙志起都没有听清楚。他就站在村外,先找了棵树,将马系上,随手抽出刀来,就提著刀,压著脚步,慢慢向村里走去。
这时村里已然昏黑,有几棵树,树叶刷拉刷拉地乱响,那两头驴和狗,都被赶到石墙里面去了。龙志起走到石墙旁去看,这石墙本来很矮,龙志起在墙外一站,就露出脑袋看了看里院。只见那几间房子部有灯光,房里人语喧杂,并有娇媚的笑声,龙志起就想爬过墙去。他的两只手刚搭在石墙下,不料院里的狗看见了他,就汪汪地叫起来,同时迎面那间屋中的灯光也忽然灭了。这倒把龙志起惊了一跳,他立刻一缩头,还没有转身,却听身后喂的一声,一棍子打在他腰上。他疼得呀的一声,赶紧又抡刀回身,就见眼前闪闪荡荡的一个矮子,像是个小孩,抡棍又向他打。
龙志起气极了,抡刀向那小孩就砍,小孩躲开了,龙志起又抡刀去道。
却见出那石墙上又跳下来一个人,手中使的大约是宝剑,挟著风声,向龙志起就刺。龙志起赶紧用刀去磕,只听当哪一声,对方的宝剑倒是被他磕开了,可是人家反进一步,拧剑向他又刺。龙志起刚要迎著那道寒光用力去挡,却觉对方的剑势极快,他的右胳臂一阵疼痛,立时抛刀在地,狂叫了一声。对方又嗖的一剑,正砍在他的腰上,他又暧哟暧哟叫了两声,就躺在地下了。那小孩还不住抡棍兵兵兵兵地打他的头,打得龙志起越发的叫唤。
那使剑的人这时发了话,原来正是那少妇。
龙志起昏晕中就听她说:“弟弟别打啦,回去吧!”
待了一会,仿佛那姊弟两个已经回屋去了,又出来个男子,拉著龙志起的腿,就像拉死狗似的,把他拉到村外,就不管了。
龙志起痛得已然昏过去,半天方才醒来,只觉得自己是仰卧在地下,天上是满天星斗,四周静静地没有一个人,龙志起觉得臂上腰上全都十分疼痛,自己又骂自己,说:“我瞎了眼!惹上这么个刁妇,现在可怎么办?死在这里还不要紧,明天要叫官人捉了去,那有多么冤!”又骂:“江小鹤,狗养的!”在地下忍痛爬了几步,忽听见几声马嘶,想起来他那匹马还在树上系著呢,他就连爬带滚,很吃力地找著他那匹马。把身子倚著树身,站立著,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把马解下来,他一面“哎哟哎哟”叫著,一面使力就爬上了马,跨上马背,那只好手紧紧揪住缰,就由著马走去。他这受伤的身体,在马上一颠,又要昏了过去,可是他急于逃命,就只得忍耐著。
一路上哎哟哎哟的直喊,随著这匹马也不知走了有多远的路,就来到一处市镇上。看这市镇又很大,房屋很多,他虽然怕在这里犯了案,可是他实在是无法再往下走了。
这时街上有个巡更的人,将梆子敲了三下,龙志起就在马上喊救命。
那打更的人赶紧过来,将他这匹马拦住,问说:“你怎么啦?”
龙志起呻吟著说:“我遇了强盗,哎哟,我身上好几处伤,救我命吧!替我找家店房吧!我连马也下不来了!”
他在这夜色寂静的街上这么一喊叫,当时就有好事的人开了店门,执著灯出来瞧看。龙志起又喊救命,又说是他遇见强盗,还有个女强盗,一共砍了他三刀。旁人问他是在哪里遇见的强盗,他却也说不明地方,遇著别人盘问他的时候,他只是“哎哟哎哟”地喊叫。在三更半夜的时候,这街上忽然出了这件事,连本地的官人也来了。龙志起一瞧见了官人,他就假作痛得不能说话。当下由官人出主意,就把他抬到一家店房内,有好心的人,又给他送来刀剑药。
于是龙志起就躺在板床上,由著众人服侍他,并有人啧啧叹息,说:“出门的人,就怕遇见这种事!”又有几个猜测著那强盗,都说:“这附近没有甚么强人呀!女强盗,更怪!没听说哪里有过女贼呀?”
龙志起却斜趴在床上呻吟,连他那大胖脸都不敢被人认清,心里只暗骂道:娘的!你们还噜嗦甚么!快些滚吧,叫老子歇一回儿吧!
那些人七嘴八舌地的谈说了半天,方才散去,只把龙志起一个人抛在这屋中。
龙志起这才仿佛逃脱了活命,但仍想:这里一定不稳。一来市镇大,人杂;二来,他娘的,离老子作案吃亏的地方都不远,要叫官人查出来,一定不许自己养伤,就捉到衙门去。他连夜地呻吟,恐惧,可是他那颗凶恶的心,还不稍微纤悔。气极了,痛极了,他就暗中大骂江小鹤,咒诅江小鹤,希望江小鹤也受他自己这样的重伤。
他在这里一连住了四五日,侥幸竟没有人查觉出他是杀人的强盗。他在店里除了伤痛和心里烦恼之外,其余倒还舒服,于是渐渐地胆也壮了。
这天他就叫店家请来一个会文笔的人,龙志起躺在板床上,嘴里说著,叫那人写。写了一封信,他就托付店家说:“要遇见往汉中去的,就托人把我这封信交到紫阳靖远镖店,叫我的伙计带著银子来接我。送信的人到了紫阳,一定酬银三十两,这封信上写得明白。一半月后我的伙计来了,除了店饭账,我还要多送你们些钱。可是千万嘱咐那个送信的人,不到紫阳不许他在路上露出这信来,也不许说我在这儿住。因为我有仇人,仇人是个强盗,那强盗若找到了我,我可就活不了。”
过了两三天,店家托了往陕南去的客商,就把龙志起写的信带走了。龙志起还在这里养伤,连屋子也不敢出。行李里,有他抢的那二十几两银子,又有那匹马给店家做押账。店家倒还按时给他送饭到屋里,可是龙志起是贼人心虚,时时怕有官人来捉他,又怕在小村里住的那少妇来杀他。尤其怕江小鹤会追到川北来!所以,只要听见窗外有一点响动,龙志起就心惊肉跳。
这天,他才吃过午饭,正在床上躺著,心里很著急。暗想:我来到这里已有五六天了,伤还不好。这样天天在房里趴著,不敢见人,多么叫人著急!正在用拳头捶床,连声叹气,忽听窗外有人高声叫道:“志起!”龙志起立时惊得打了个冷战,以为是甚么人来捉他,他便要伸手去抄刀。但他甚么也没抄著,他才想起自己身边是一件兵刃也没有了。此时就听院中那人正在和店家说话,龙志起坐起身来,侧耳向外去听。只听那说话是老声老气的,越听越熟。他就把窗纸戳了一个窟窿,把一只眼凑近那窟窿,向外去看。
原来院中有一人牵马站立,身材高大,银鬓飘洒,正是他的师父鲍振飞。龙志起一看心中十分喜欢,暗道:“师父一来,我就不怕谁了。”可是又害怕,因为想自己最近作的那几件事,都是大犯昆仑派的戒条,师父一定是在路上听说了那件事,才找我来的,要来割下我的脑袋!因此龙志起就十分害怕,不敢作出一点声儿来。赶紧躺在板床上,闭著眼,直挺挺地装睡。
这时老拳师已在院中向店家打听明白了,知道这房里住的是个姓龙的,前些口到这里,因被强盗伤得很重,所以至今仍然躺在床上。
老拳师就一拉门进到房内,又叫声:“志起!”
龙志起这时,心里惊得咚咚地百打鼓,他真要滚下床去跪倒,求老师父别杀他。他想说:我虽然抢了个婆娘,也追逐过一个少妇,可是一点便宜没得著,反倒抛下一大包银子,挨了两刀!
他这些话还没说出来,但听鲍老拳师又说:“志起!你醒醒,我来了!你叫我看看你的伤势怎么样?”
奇怪的,这声音又十分慈祥、温和,龙志起又觉出他师父不像是来要他的命的样子。他就装模作样的呻吟著,微微睁开了他那两只贼眼,看了他师父一下,就装做惊讶说:“哎呀!师父!……”
他要下床行礼,鲍老拳师却把他拦住,说:“你躺著,不要动,我看看你的伤!”
龙志起就把他胳臂上、腰上,连肩膀的伤都叫他师父看了,随后他就咧看大嘴哭泣说:“师父!咱们昆仑派是完了!叫人家把咱们逼得有家难奔,有亲难投。我来到川北本想逃个活命,没想到,娘的……”他说到这里,又赶紧改口说:“师父!差一点,咱们爷儿俩就儿不著了!”
鲍老拳师先是叹气,后来就一声也不响,硬朗的身躯直立著,沉著一张猪肝色的紫脸,那银胡都一根一根地直竖起来。如此把面沉了半天,忽然他又一声冷笑,这俩冷笑极为可怕,吓得龙志起全身都凉了。
只听鲍老拳师又问说:“是甚么样的强盗把你伤成这样?你跟我学艺多年,你还是我门下最出众的人,为甚么你就这样无能?任凭别人伤他?你跟我所学的武艺都抛在哪儿去了?”
龙志起却答不出一句话来,半天他才想起来主意。心说:在这儿终久不妥,不容我伤好,事情就得闹穿,到那时,就是官人不来捉我,师父也得要我的命,还是赶快往远处逃吧!
于是龙志起就说:“师父!你老人家带著我往这处躲躲吧!最好是躲到川南,或者躲到湖北地面去,这里还是不行!江小鹤他也追来了,我这几处伤就是给他害的!我受了伤还没敢声张,只说是叫强盗给伤的,因为咱们惹不起江小鹤,江小鹤在川北的朋友多。师父,咱爷俩还是躲远著点去吧!”
他这话说出,本想他师父的面一定要惊白了,也许就惊昏过去,然后带著他就走。却不料鲍老拳师已与前不同,听说了江小鹤,他的面就气得更紫,瞪著两只大眼,问说:“江小鹤他对你提到我了没有?”
龙志起说:“他没提,他只是骂,说只要他找著师父你,就必要把师父……”
鲍老拳师却气得把脚一跺,咚的一声,像根铁柱子碰在地里,他握著拳又捶胸,大喊著骂道:“江小鹤!欺我太甚!我躲到川北,他也跟来,他以为我鲍昆仑真是怕他吗?我不老,我不怕他!叫他来!”
龙志起也不知他师父是怎么回事,赶紧坐起来,说:“师父,你老人家别生气!”
鲍老拳师摆摆手,缓和了一点,但仍喘吁吁地说:“志起!你不知道,江小鹤他爹虽是我给杀死的,可是我待他并不错。不然,十年前,他住在我家里,我不费力便能剪草除根,还能容他活到现在,学成武艺来逼我?”
喘了喘气又说:“只是我那时正想作个善人,不愿像年轻时,那么任意而为,所以我便留了这条祸根,留下这么个祸种!他逼得我祖孙离散,叫阿鸾草草潦潦嫁了纪广杰,现在还不知他夫妇是生是死。我偌大的年岁,躲到山阴谷,在贺铁松家中,受了他那些儿孙许多说不出来的气。结果我在那里也停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