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志升不但不听,反倒生起反感。他就把刀一抡,怒说:“你不要管我,我自己作事自己当!衙门又没派人捉拿我,我跑甚么?鲍振飞若是找了我来,他既不念师徒之情,我也不再对他客气了!”
马志贤见江志升说话越来越横,他也不由生了气,便顿了一下足,说:“反正我对你是尽到了心!咱们是亲戚,我不忍得叫你惨遭奇祸,可是现在我没法子了,由著你们去吧!”说毕,他连声叹息著走了。
这里江志升进到门中,嘱咐郭老婆子不要害怕,又到屋里,向他的情妇夸示著说:“不要紧!那些人都被我打走了,我想他们再也不敢来了!”
那个媳妇又向江志升撒娇,哭哭啼啼的,叫江志升快些把三十两银子办到,交给卢象,叫他们另娶,她本人好跟江志升成为夫妇。
江志升满口答应著说:“你放心,一两天内我准能办到。”心里却不禁有些发愁。
此时他的怒气渐渐消失,一身的勇气也仿佛随著那些怒气跑远了。他心中十分忧虑,就想:我学了三年武艺,虽然陈志俊、秦志保那些人都不及我,可是我跟鲍老头子交手对敌,恐怕我就要吃亏了!不要说他本人,倘或鲁志中一同来,我就完了!又想到答应卢二寡妇的三十两银子,连给褚三和给这里的郭老婆子,共需四十两。
自己本是个寒家,只有十几亩地叫别人种著,每年收些租银度日。
平日夫妻讲究吃穿,已经掏了不少亏空,如今哪里去凑四十两银子?难道真把地亩卖出去吗?再说,以后的日子还长呢。家里的妻子也不是好惹的,她要知道这些事,岂不要醋海生波吗?因此,江志升心里非常发愁,但他的情妇又在旁迷著他,叫他连眉头都不能皱一皱;他更想不出摆脱情丝及逃遁祸患的方法。
本想要回家去看看,可是又怕鲍老拳师在路上拦截他。他暗自发愁了半天,这时就听院中有人用很苍老而严肃的声音叫道:“志升,你出来!”
江志升在屋中吃了一惊,随手抄刀,他的情妇赶紧把他的胳臂拉住,惊问道:“又是甚么人来找你?”
江志升把他的情妇一推,说:“你不要管!”他拿刀的那只手却有些发抖,面色吓得苍白。走出了屋子,就见院中站的正是鲍老拳师雄壮肥胖的身体,如同一座铁塔一般,花白的胡子飘洒著,紫面上带著杀气;身后跟随著马志贤、刘志远、陈志俊。
老拳师手中抡著他那口昆仑刀,向江志升怒声问说:“你还认得我吗?”
这声音真似在头上打了个响雷。江志升身上发抖,但心中却想出来一个绝处求生的办法,便提著刀恭恭敬敬地说:“我怎敢不认识师父!”
鲍老拳师点头说:“你既然认识我,就还好办,跟著我走!”
江志升无奈,只得点了点头。当下鲍老拳师在前走出门去,陈志俊、刘志远等拥著江志升向外走去。
走出了村子,就在那山脚下旷地之中,老拳师停住脚步,把手中的昆仑刀一摇,向江志升说:“刚才你砍伤了秦志保,你并且说与我断绝了师徒情份,你要叫我来跟你较量较量,这话可是真的吗?”
江志升摇头说:“我没有说那话,师父你想我怎敢说?至于我那鲍师哥跟秦师哥,他们打算在当时就把我杀死,我一时情急,才跟他们打了起来,失手将他们杀伤。”
旁边陈志俊和刘志远一齐都急得顿脚说:“师父不要听他狡赖!”
鲍老拳师从容摆手说:“你们不要多说话!”接著又向江志升冷笑著说:“你不要怕。你杀伤了你两个师哥,那一点也不要紧,正因此可见你的武艺高强。我生平最爱武艺高强的人。至于你说要与我较量,那也不错。三十年来,江湖上没有一个人敢跟我较量,我的手都觉得痒痒。现在有我门下的徒弟出来,竟想跟我比个高低,这倒是件大喜事。来!你可以近前来!我也不用别人帮助,咱们刀对刀较量十合,也不要你赢我,只要你能招架得住。十合之内你还能保存性命,我就扔了刀打折了胳臂,永远也不收徒弟。”
老拳师说了这话,江志升如何敢上手?他吓得上下牙齿乱响说:“我不敢跟师父比较武艺,我没说过那话!”
鲍老拳师不住冷笑,指著江志升,怒骂说:“懦夫!”又问说:“既然这些事你都不认,那么你拐匿良家妇女,犯了我昆仑派的最大戒条,这可是真的吗?”
江志丹咬著牙,点了点头。老拳师一见他点头承认,便不由得胸中的怒火越发高涨,脸色越发紫沉沉的,把眼睛一瞪,两眼里仿佛冒出刀锋似的可怕寒光。他点头说:“好了,你既犯了奸淫,就是死罪。跪下!叫你师哥杀你!”
随向陈志俊一指,那意思是叫陈志俊代他行刑。陈志俊这时却有点手颤,江志升的脸上越发惨无人色。他一时急愤,就把刀一抡,撒腿向南跑去。
鲍老拳师气愤道:“你要往哪里逃跑!”他随带著一个徒弟向南去追。鲍老拳师眼看著就要追赶上了,距离江志升只有两步,他右脚用力一瞪,身子一耸,一个箭步蹿上去,抡了昆仑刀向江志升的背后狠狠砍去。
江志升正是困兽犹斗,蓦地回身用刀去迎。只听当的一声巨响,鲍老拳师的刀重,震得江志丹手腕发痛,立刻扔刀在地。但他却趁势抹头向山上跑去,鲍老拳师依旧愤怒著在后面紧追。
可是到底老拳师现在是年老体肥,加上急气,向山上走了几步,就站住身不住地喘气。
陈志俊和刘志远赶紧上前把他们的师父搀扶住。老拳师气喘吁吁的,脸色由红紫渐渐转为苍白,额上的汗珠像黄豆一般大。他还倔强著,顿脚说:“你们不要管我!你们到山上去,把江志升给抓下来!”
马志贤只得叫刘志远搀扶著师父,他跟陈志俊追上了山,就见江志升已向另一座山岭跑去了。
这里马志贤和陈志俊哪里愿意往岭那边去追,他们就彼此相望,呆了半晌,马志贤就说:“我看咱们追不上他了,再说捉住他又当怎么样?难道真叫师父拿刀把他杀死,那不是要麻烦了吗?”
陈志俊说:“我看师父气的太厉害了,他老人家那身体禁不住。咱们还是先把师父劝回去歇著吧!”
于是两人又下山坡,就说江志升已然跑过山岭不见了。又向鲍老拳师劝解了半天,才由马志贤给提著那口
昆仑刀,陈志俊与刘志远搀扶著老拳师,回到鲍家村去。
鲍老拳师气得在路上还不住吁吁地喘。回到家中,躺在炕上,歇息了半点多钟,脸色方才缓和过来。左肩上受了伤的鲍志霖这时走过来,看慰他父亲。
鲍老拳师气得顿脚,骂他次子是饭桶,说:“平常你不用心学武艺,现在竟叫一个学艺未满四年的师弟把你砍伤,把我气成这样子。这件事若传将出去,岂不叫人耻笑!我四十多年的名头就全都完了!”
鲍志霖掀嘴说:“江志升他决不能跑远了。他在这里有家,过两天他一定回来。要不然我先去把他儿子抽一顿?”
鲍老拳师骂道:“混蛋!你说的这是强盗的话。他犯了咱们的门规,与他的儿子又有其么相干?你快生给我滚开!”说话时就要用脚踢他的次子。
鲍志霖赶忙跑出屋去了。
这里马志贤、陈志俊、刘志远三个人,又向鲍老拳师劝慰。鲍老拳师依然愤怒不息,就向马志贤道:“你今天骑著马,立刻到紫阳去把你那三个师兄叫来,叫他们立刻就来!”
马志贤听了连声答应,心里却不禁为江志升捏一把汗。赶紧出去备了一匹马,先进城回家,见了妻子,就把江志升的事情讲了,然后便催著妻子赶快去找她的表姊黄氏,叫她去见鲍老拳师下跪求情,并惊慌慌地道:“你不知道,在紫阳县我们的二师兄龙志腾、三师兄龙志起、七师兄贾志鸣,都是武艺高强,手段狠辣。他们若是来到,江志升一定要丧掉性命。你快去,千万叫表姊抱著孩子向老师父求情!”
当下马志贤的妻子李氏,赶紧雇了一头驴就往江家去了。马志贤不敢有违师父之命,他就赶紧往紫阳县去请那三一位师兄。
在这时黄氏早知道了她丈夫的事情,因为已有邻居告诉她了。黄氏想丈夫在外姘识妇人,觉得十分可恨,但又想丈夫得罪了鲍老师父,立时便许有杀身大祸,又不住地著急悲痛。她的大儿子小鹤又拿著梢子棍跑到村外去玩耍,小儿子已然睡熟。
她正在忧急无计可施之时,表妹李氏就来了。李氏把她丈夫马志贤的话,都跟表姊说了。黄氏就更是著急害怕,可是又很作难地道:“你讲,平常我也没到鲍家去过,现在我怎么去央求人家呢!”
李氏说:“那有甚么法子?谁叫表姊夫闯下了祸!我给你看著孩子,你赶紧去见鲍老师父。见了他的面就给他跪下。无论如何也得求他宽恩,把表姊夫的命给饶了!”
当下由李氏这样劝讲著,催促著,黄氏又把头发梳了梳,换一件干净的衣裳才走。她出了门还想著:见了鲍老师父,央求央求也倒可以,可是若叫我给他下跪、央求,那未免太难了!我作不到。
少时来到了鲍家门首,黄氏就见由门中走出一个三十多岁的短身汉子,她就上前万福了,问道:“请问,这是鲍老师父的家里吗?我是江志升家的,我来见老师父替江志升求情!”
对面这人正是刘志远,他一听这是江志升的妻子,就道:“原来是江弟妹,得啦!我劝您千万别去见师父碰那钉子了。师父现在气愤极了,甚么人他都不认得了。手里永远拿著他那口大刀,我连一句话也不敢在他跟前说。江弟妹……”
讲到这里,他把声音压得很小,又道:“现在就是别再惹他们了!我江师弟他要回家去,弟妹千万劝他赶紧远走高飞,要不然被他们捉住,立刻就是个死。我们也没法子救他!”
黄氏听了,只得擦著眼泪又回到家里。当日那李氏就留在这里为她作伴,也没有甚么事情发生,江志升也没有回家。
次日早晨,老拳师的家里就停止了练武。到了晚间,马志贤就带著龙志腾、龙志起、贾志鸣由紫阳县飞马驰到。
那紫阳县原是出产茶叶的地方。该地茶商云集,整天不断地向关中、川北、济水一带去运输。客商既多,所以镖行的生意也很发达。小小的一县之内,竟有镖店十余家,但字号最大的是“紫阳靖远镖店”,镖头中最出名的就是穿云燕龙志腾、推山虎龙志起、破浪蛟贾志鸣。这不但是“紫阳三杰”,而且是秦豫川汉之间最有名的英雄。
他们全都是鲍振飞老拳师的弟子,当日他们应命来到,老拳师就道:“江志升犯了门中的规矩,不但奸淫良家妇女,而且杀伤师兄,藐视师专。详细的情由,你们可都听过志贤讲了?”
龙志腾等三个人齐都恭恭敬敬地道:“我们都听马师弟详细讲过了。”
鲍老拳师点头道:“好,限你们十天之内把江志升给我捉来,如若不能活捉来,就把他的首级割下来见我!”此外再没有旁的话。
龙志腾等三人答应了一声,当时便各带兵刃往南山上搜寻江志丹去了,到晚间才回来,就住在师父家中。
又过了三四天,在山上却寻不见江志升的踪影。在那山下,郭老婆子家中住的卢家小媳妇,已回到巩家庄娘家住著去了,并听说她婆家和娘家已打了官司,官人也到江志升家中来过两次,但却捉不著人,有人讲江志升已跳下山涧死了,又有人讲他一定是过了山岭往川北去了,除非这鲍老拳师病故,他才能够回来。
这些话传得满村中的人都知道了,就有人告诉了黄氏,黄氏就日夜的哭啼,弄得那怀抱中的小孩也病了。只有她那大孩子江小鹤,对于这些事竟像全然不觉,每日还是提著梢子根到各处去玩,拿著那杆棍子见树打树,见墙打墙,弄得村子里的狗一瞧见他,夹著尾巴就跑。
村里的孩子们也不下四五十个,还有许多都比他年长的,简直没有一个不服他、怕他。
这天他吃完午饭,就出门去,直到天黑时方才回来。他长得有点像他父亲,但那比他父亲还要英俊的长阔脸儿,满是汗泥和血,衣服也撕破了。但是他一点也不哭,气昂昂地走回来,把梢子棍一扔,又仰著脸看了看那挂在墙上的钢刀。然后,他把破衣裳脱下来,蘸上水,擦了擦脸上的汗污和血迹,就赤著强健的小膀子,问他母亲道:“娘,还有吃的吗?”
黄氏气得身上发颤,问道:“你,你又在外头跟谁打架了?”
江小鹤仿佛毫不在乎的样子,挺著胸道:“我跟薛家的大牛、二牛,还有七八个人。他们大家伙儿打我一个,可是敌不过我的武艺高强,被我杀得大败。我这头上的血是被他们打的,是中了他的飞镖!”
黄氏吃惊道:“哎呀!他们拿镖打你,镖不是铁打的吗?有尖儿!”
江小鹤摇头道:“不是铁的,是石头的。不要紧,英雄好汉中了暗器不算甚么。娘,我要学武艺去!”
黄氏又生气又著急,道:“你还想学武艺啦?你难道不知道你爹爹的事情吗?你爹爹虽然作了坏事,可是他要不是跟鲍老头子学武艺,也不至于到这步田地。现在他叫鲍家那些人逼得也不知是死了,还是跑远了。你还要学武艺?”
讲著讲著,她不住地哭泣。
小鹤却忿忿地道:“我爹爹是胆小。就回来!看他们敬怎么样?他们要讲打,我帮著我爹爹打他们!”
黄氏却急得顿脚道:“得啦!得啦!你就别再惹祸了!你不知道那鲍老头子从外面叫来三只老虎吗?”
江小鹤忿忿地道:“老虎我也把他打死!”
黄氏见儿子这样的顽横,心中更加十分忧虑。把饭菜拿过来,小鹤胡乱地吃了一顿,随后他就跑到里间,上床睡觉去了。
这里黄氏收拾了碗著,那小儿子又啼哭了一阵。黄氏安慰了半天,那小儿子方才睡去。在小孩子身边躺著的就是小鹤。
这时小鹤已睡熟了,呼噜呼噜地发出了鼾声来,并伸出一只小膀子来,握著拳头,仿佛在梦中跟谁打架似的。
黄氏把他那只小膀子抬起,塞进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