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三爷,你来啦?房都给留着呢。”那掌柜似是与这男子十分相熟,忙不迭地迎了上去招呼。
许适容听得这称呼,心中一动,回头又看了一眼这男子,见他正炯炯地望着自己,毫无避嫌之意,眉头微微蹙了下,便已是回转了头。杨焕听得许适容被冲撞,也没注意别人如何,一下已是拎起了她的手,左看右看个不停,看不出什么异样,这才松了口气,手指头已是朝那男子面门指去,怒道:“我家娘子金玉一般的人,你什么人,吃了雄心豹子胆了,竟敢冲撞了过来?”
那男子一怔,他方才在外面,眼见自家堂弟收马不及,撞倒了那妇人,力道确是不轻,本以为是要扯住了哭闹几下,给些银钱赔了也就了事了,哪知那妇人却是自己慢慢站了起来,反倒是拦了丫头,淡淡丢下句话便自管进去了,心中倒是有了几分意外。待自己入了大堂,虽听见了争吵声,只那眼睛都一直落在那妇人的背影上,倒也没注意她身边那年轻男子,此时见他服色华丽,一脸怒气地指向了自己,倒也不恼,只微微一笑道:“这位公子,不知府上如何称呼?”
杨焕哼了一声,正要自报家门,许适容已是扬声道:“不过是小门小户而已,说出来只怕惹人笑话。我方才说过了,是我自己不慎,与别人无关。那几间屋子既是你订的,哪里又能被我们占了去?多谢美意。”说完也没多看,只叫那掌柜带去那两间空屋子。
杨焕听那男子说要让出屋子,本是有几分喜色,哪知许适容一口就给回绝了,又已跟了那客栈的伙计去看屋子了,也顾不得那男人,急忙追了上去道:“娇娘,只两间屋子,我们恁多人怎好住?那人既是愿意让出屋子,我们也不白住,多补他些银钱便是,我俩一间,二宝车夫一间,小雀……”
“两间屋子,你们三个一间,我和小雀一间,凑合住一晚上便是,为何非得巴巴地欠了别人人情?”
许适容没等他说完,便已是低声打断了他话。
杨焕一愣,苦了脸道:“这……这不是委屈了你吗?”
“集镇上就这一家客栈,你爱住便住,若是不愿,去睡外面马车上,那里倒也宽敞。”
杨焕偷偷瞧她一眼,见她神色淡淡,看都没看自己一眼,心知是不能说动她了,无奈长长叹了口气,回头正要叫二宝把行李搬进来,突瞧见方才说要让房的那男子还在朝这里看,心中突地起了丝不快,狠狠盯了他一眼,那男子这才哂然一笑,收回了眼光。
几人在那客栈里用了饭,杨焕只得和二宝车夫住了一间屋子。不用他说,那两人早自己滚了地铺,因了赶路辛苦,没一会那鼾声便此起彼伏了,只他独个唉声叹气了会,突想到待明日到了那陆府,陆夫人必定是要留他二人住府上的,到时那娇娘总不能再要两间屋子分开了住,两人无论如何总是要睡一屋的。这样想着,心情总算好了些,这才在一片震天鼾声中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几人收拾妥了重又上路,恰遇昨夜那被称为“三爷”一伙的亦是上马出发,在门口远远地打了个照面,便见那几骑马亦是朝通州方向去了,身后道上扬起一片黄尘。小雀今日陪了许适容一道坐在马车里的,透过那帘子瞧见了,气犹未消,嘴里骂道:“一群不识礼数为何物的乡巴佬!”许适容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那小雀犹自又骂了几声,见她混不在意,这才歇了下来。
中午时分便是入了那通州城。这一州之府虽不比东京,只果然也是十分繁华,街面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许适容只看了一会,便闭了门帘不再看,那杨焕却是东张西望十分快活。等问了路,到了那通判府,叫门房传了话进去,没一会,从那大门口便是迎出了陆夫人。
陆夫人四十多的年岁,身材高挑,模样甚是爽利,见了许适容便拉着她手寒暄个不停,又怪她怎没早传个信过来,自己好去城外迎接。许适容含笑一一应了,那陆夫人这才又看向了一边的杨焕,连声抱罪,说是陆通判在那州衙,自己家那儿子也是外放围观,未能前来待客,叫见谅。
杨焕这回倒是学乖,待入了内堂,奉上了带来的礼,这才一本正经道:“前日收到夫人书信,内子实是思亲心切,我又久仰陆大人官名,实在是想亲近下,这才早早便过来了。叨扰在先,又是后辈,岂敢劳烦陆大人。”
许适容听他这话,虽拉了自己作挡箭牌,有些不实,只也难得从他嘴里听得如此得体的话,倒也有些意外,看了他一眼。那陆夫人亦是有些意外,想起前些时日收到了许夫人的信,把这女婿贬得是一文不值,说腹内草莽,又性喜猎色,前些时候还差点害娇娘双目失明,只后悔自己当初怎的会寻了这样的人做女婿,又说若非自家女儿不愿和离,否则拼了和那杨太尉家撕破脸皮,便是十个也早要和离掉的。心中便对这外甥女婿存了些轻视之意,此时听他开口,倒也一板一眼的,并没许夫人说的那样不堪,倒是愣了下,急忙脸上堆起了笑,不住口地夸他仪表堂堂,人才一流。又一叠声地吩咐家中丫头给他俩备房。
许适容犹豫了下,笑道:“姨妈,我两个年轻不晓事,在家惯会吵吵嚷嚷的,住府上怕吵到了姨妈和姨父,还是出去住客栈的方便,方才一路过来,瞧见有几家都不是不错的。”
她话没说完,便是被陆夫人打断了,佯怒道:“你叫我一声姨妈,那便是我自个嫡亲的闺女般。自家闺女到了家,哪有家中不住,反出去住客店的理?被你娘知道了,还只道是我见外呢。”
许适容心知是推脱不掉了,无奈只得应了下来,那陆夫人这才面上露出了笑,欢欢喜喜地亲自挽了她胳膊送到房里去。杨焕得偿所愿,自然也是笑嘻嘻地跟了过去。
三十章
这接连几日的,杨焕忙着随了陆通判和城内州府里的官员应酬引荐。那陆夫人则日日收到各府夫人的邀约请柬,不是赏花会,就是斗草宴,许适容自也是不得空,虽再三推却,只那陆夫人却不依,说这邀约请柬从前也没这么多的,那些各府邸的夫人们听说了她是京中许翰林的家的千金,杨太尉家的媳妇,此番那杨焕又是被皇帝特意下放了去历练,日后要当重用的,无不想着结交一番,日后自家夫君官场上也好多份善缘。这才轮流着办了这些聚会,十个里有七八个倒是冲着她来的,她若不去,别人问起,自己也是无法交代。许适容无奈,只得也日日里梳妆打扮了随那陆夫人去赴邀约。如此转眼便已是初三日,陆通判的五十寿诞了。
这通判品阶虽比不上知州,却是太祖皇帝当年为了加强对地方官吏的监控,防止知州专擅作大而设立的职位,由皇帝直接委派的。不但知州发布的属令须由通判一道署名方生效,更有直接越级向皇帝报告各事项的权限。那陆通判平日里有些独来独往,不大喜欢结交的。众官对他都是有些忌惮,此时恰逢寿辰,便都看成了个亲近的好机会。故那寿筵虽是晚间,只一大早地阖府里便忙碌开来,人来客往的,甚是热闹。
陆夫人是个能干的,早几天便是将迎来送去的都安排妥当了,故而今日虽是忙,却丝毫不乱。到得过了晌午,各府里的夫人们带了丫头侍女的俱也是过来了,齐齐聚在后花厅处,一时莺莺燕燕、脂粉环绕地十分热闹。许适容也算半个主家,又被陆夫人特意叮嘱了叫陪着待客的。虽是不擅此道,只也得勉强着笑脸迎人。被几位夫人拉着轮番灌了几道酒,因了酒量浅,一下便是面泛红潮,有些眼热心跳起来,胸口又闷得慌,也顾不得事后陆夫人的抱怨了,瞅了个空,自己悄悄退了出来,想去卧房里歇下。
这陆府的后院与前堂的中间用个园子隔开的。东京因了地贵,莫说一般京官家中,便连皇宫御花园也嫌狭仄。只这通州却是不同,天高地阔的。陆府在通州官宦人家中尚称不上奢阔,只这园子里却也是假山矮石,引泉入流,亭台榭阁的,比太尉府家那园子大了不知几个。此时前堂那里宾客济济一堂,热闹非凡,这园子里却是十分静谧,连平日里不时来回走动的那些丫头仆妇们此时也都不见了踪影。
许适容沿了□往后院屋子去,看着两边花木扶疏,走了几个岔口,这才觉着有些寻不到路,正要循了旧路回去,却因方才走了些路,日头又晒得热,喝下的那酒意一下涌了上来,胸口突突乱跳的,便似要栽倒在地了。抬眼突瞧见边上那竹从里掩了座小凉亭,急忙走了过去,见里面放了张梅花填漆小几,边上横了张美人榻,榻上还丢了把泥金薄纱团扇。因了这园子也算是内院之所,若无主人想陪,平日少有男子入内,此处想是陆夫人平日纳凉午憩的所在了。因了眼皮沉得厉害,便半靠半卧地倚在了塌上,想稍微休息下,待这阵子酒意过了再回去。哪知这亭子里凉风习习的,被风一吹,全身毛孔都似舒张开来,一下竟是睡了过去。
许适容在这凉亭里小憩睡去,便是做梦也不会想到,就在隔她不远处,园子角落的一座假山后,此刻正有两人躲在那里窃窃私语,似是在密谋什么,一人往另一人手上塞了包什么东西,四顾了下,见四周无人,立时便分头从小道上散了去。
此两人商量妥当,各自隐入了□之中匆匆离去,本以为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却是万万也未曾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在他两个说话的当,边上树丛后正隐了个尾随而来的男人在侧耳细听。那密谋的虽压低了声音,只那说话内容却是尽数落他耳中。待那两人背影离去,这男人才从后面走了出来,皱着眉头想了一会,眼里突地掠过了丝寒意,自言自语道:“如此也好,省得后患。”
那男子不再停留,迈步也匆匆朝前堂方向去了。行过一条□之时,见一从翠竹,尽头露出凉亭一角,也不在意,正要掉头离去,突一阵风吹过,卷得竹冠刷刷作响,引得他又回了下头,这却瞥见个女子,居然正半倚半靠在张烟色美人榻上,双目闭上,似是在沉沉入睡。
那风一止,竹吟便是止了下来,四周又静静一片。只这男子却是停了脚步,远远瞧了下那女子的睡颜,觉着有些面熟,在哪里见过般。突地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待要过去瞧个究竟。只走了两步,便是停了下来,面上现出丝踌躇之色。欲待离去,眼睛又忍不住瞥了下那女子,见她睡得沉沉,终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之意,又靠近了些。
待到了近前,那男子已是确信无疑,此刻这正倚卧在美人榻上的女子便正是自己前几日入通州落脚在镇子上的客栈中时遇到过的那妇人。前次这妇人瞧着目光冷清,神色素淡,此时却是斜斜倚躺在那里,面泛桃霞,唇色如樱,眼睛微微阖上,只见长长一道眼睫。一手被头枕着,一手松松地握了柄团扇,指尖青葱,身子微微蜷曲着,缕金云缎裙的下摆处露出了双藕荷色芙蓉绣鞋的尖头。
此时竟又如此巧合碰到!那男子看着面前这妇人,正有些惊疑不定,突听外面远远传来了女子言笑的声音,似是正朝这方向过来,眉头微微皱了下,看了下四周,立时便闪身出了亭子,隐到了那竹从之后。
来者正是陆夫人和小雀。原来那陆夫人被个都检夫人扯住,说叫引荐认识下她家那外甥女杨夫人,遍寻了花厅,也是不见人影。问那小雀,这丫头方才也只顾和别的丫头们悄悄说话,也是一问三不知的。幸而有个站在花厅边的丫头,说方才恍惚间似是瞧她出去,朝那后园子去了,两人这才找了过来。见屋子里没人,想必便是在园子哪里躲懒了。这才一地儿一地儿地寻了过来。
那陆夫人刚拐过□,远远便瞧见许适容倚卧在自己平日用来纳凉的那美人榻上,瞧着竟是睡着了。急忙走了过去,略略拍了两下她脸,许适容一下便是惊醒了过来。这才发觉自己竟是睡了过去,急忙坐起了身,捋了下略微有些凌乱的发丝,不好意思地道:“方才被夫人们强行灌了些酒,有些上头了。本想着回房里歇下的,哪知姨妈府中园子太大,一时走岔了路到了此处。困头上来了,本想靠着略歇下的,哪知竟是睡了过去。”
陆夫人瞧她此时醒来,犹是容色潋滟的,忍不住捂了嘴笑道:“娇娘,美人榻上卧美人,说的可不就是你么。姨妈贪凉才在此设了个榻。这里虽说是内,只也保不准什么时候就闯进个男子的。姨妈我是人老珠黄了不打紧,只你这般娇滴滴的美人,万一被人窥去,外甥女婿知道了,还不要闹到我面前去?”
原来前日一早,许适容早起出了屋子,那杨焕却仍趴在那春凳上呼呼睡懒觉。没曾想这陆夫人屋里的丫头奉命来请有事相议,一头撞了进来瞧见了,想是回去陆夫人处学了舌,陆夫人这才知道了他二人虽少年夫妻,竟是分床睡的。暗地里便寻了许适容打听,许适容自是说自己二人不过临时吵嘴,这才不叫他同床的。那陆夫人半世江湖,为人老练,这话虽半信半疑,只见她不愿多说的样子,自也是没再多问,只这几日倒时常拿他二人打趣个不停。
许适容听她此刻又打趣了自己,便从那塌上站起了身,微微笑道:“今日前面客人多,姨妈又是主家,必是忙得很。我方才歇了一觉,觉着已是醒了许多,这便一道过去吧,叫客人等久了不好。”
许夫人呵呵一笑,伸手挽住了许适容的手,一边往外走去,一边笑道:“你小时我也是见过,只那时却是吱吱喳喳,性子又急得很的。不想如今竟是沉稳了许多,与小时是判若两人了。怪道说女大十八变啊,不只那样貌在变,便是性子也是一样。瞧着倒真恨不得你就是我自个那嫡亲的闺女呢……”
许适容听她夸赞自己,笑着谦了几句,反挽住许夫人,小雀跟在后面,一道离了那凉亭。
那男子待得脚步声渐渐远去,悄无声音了,这才又从竹林后出来,眼睛朝方才那被唤为娇娘的女子躺卧过的美人榻上溜了一眼,正欲离去,突地怔了一下。
塌上的里侧,正卧了枝细细的点翠蝴蝶花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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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陆通判的寿筵极是热闹,宾主尽欢,直闹到夜深,客人才陆陆续续地散尽。路近的自是各自被家仆随从扶了醉醺醺地离去,路远些,人又喝得烂醉的,俱是留宿在了陆府之中。
那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