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默看着流淌的溪水中几片落叶随着水流旋转,向下游漂去,说道:“从来处来,自去处去。”
朱棣道:“蜀中青城山本是好地方,唐门如今无主,你带燧儿回去吧。他伶俐乖巧,一定会听你的话。”
“伶俐乖巧”四字入耳,我忍不住开心微笑。
朱棣注视着我,缓缓说道:“只要你们母子开心,我在金陵也会开心。”
的我故意装作没看见他的表情,站起身道:“好香的烤蘑菇!”
他随我一起走到火架前,取起一串野山菌,吹去上面残留的盐粒,对我说:“你尝尝看,山中的菌类或多或少都有些毒性,少吃一点。”
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云蒙山中初孕之时,他对我也是这样的细心呵护、体贴关怀,如果没有那个“意外”,我们或许早已有了成群的儿女。
香云曾经对他芳心暗许,称赞他“文采风流、武功盖世、心细如尘、胸怀天下”,这些考语形容他的优点并不为过,他的占有欲和征服欲却都远远超过了普通的男人。
爱上他,或者被他爱上的女子,都只能不幸。
除非他能够彻底放下他的王气和霸气。
的想到这里,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为什么还有“除非”?
爱到精疲力竭,爱到穷途末路,我为什么还是存着这一丝“侥幸”?的我不是猜得到开头却猜不到结局的紫霞仙子,但是我明明知道结局,当初却还是那么傻傻地、不知不觉地爱上了他。
历史早已注定了我和他的矛盾不可调和。的明成祖朱棣有自己应当担负的历史责任,他决不会为了我放下他的事业,放弃他征服四夷、安邦兴国的宏图大志。
我还在等待什么?期盼什么呢?
我没有接他给我的野山菌串,自己走近火堆拿了一支,远远离开他。
这样的尴尬他并不是第一次遇到。
他若无其事,默默看着我,不再接近我。
三天后,我们进入思南郡内。
思南宣慰使田宗鼎率领郡中官员在城门处迎接,田宗鼎恭敬大礼参拜,众官员跪在一条红毡铺就的大道两侧,齐声道:“臣等恭迎圣驾!”
数名先行到达的锦衣卫在朱棣马前叩首,说道:“臣等参见皇上!金顺妃娘娘身在贵州,袁大人正前往播州,各地官员都已接到指令,正在尽力搜寻解药。”
朱棣扫视了他们一眼,下马道:“朕只是微服出宫,免了吧。”
我们一起进入宣慰使府中,府邸内张灯结彩,所有陈设器具都是簇新的,还带着异常浓厚的苗家风情。
府中所有侍女都是苗族女子打扮,身穿紫蓝色圆领大襟短衣、宽脚裤,袖口和裤脚装饰着彩线所绣花边,头发都用蓝色的花布包起,颈项上戴着大串银光闪闪的项圈,花团锦簇,艳光照人。
我不觉多看了几眼。
回到他们准备好的房间中,侍女捧着一套苗族衣服,轻盈走进房间,对我恭声道:“思南不及金陵繁华,田大人进献陋服一套,供娘娘赏玩。”
那套衣服刺绣着彩色的蝴蝶,极其精美,比侍女所穿的更美丽眩目,我反复端详着上面的绣花,爱不释手,对心灵手巧的苗女无比赞叹佩服。
她们见我反复端详,说道:“娘娘若是生在苗家,一定是苗寨最美的姑娘,穿上试一试吧。”
我对镜穿上那套衣服,镜中的我俨然是一个小苗女的模样,乌黑的头发包裹在蓝色头巾内,浑身上下佩带的银饰熠熠生辉。
看着镜中数年不变的少女容颜,我心头萦绕着迷惑,唐蕊一直是十六岁的模样,元妍一直是十七岁的模样,时光就在我穿越到她们身上的那一刻停驻了。
我的穿越奇迹来自顾翌凡赠我的定情戒指,钻石虽然不翼而飞,那个空空的金指环却还在,我想起了《魔戒》中的那只指环,难道这个戒指同样被赋予了某种神奇的力量?如果我将指环摘下,会恢复我的真实年龄吗?
我尝试着取下它,那指环却象生长在我手指上一样,纹丝不动,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能摘下来,心中既懊恼又好奇,只得住手。的天色渐晚,侍女们都退了出去。
我刚取下头饰,听见轻轻的叩门声响,向外说道:“是谁?”
朱棣的身影伴随着他低沉的嗓音飘到我眼前:“除了我,还能是谁?”他乍然看到我装扮成苗女,目光在我身上停驻了一瞬,说道:“原来你喜欢苗疆风物。这套衣服虽美,却过于艳丽,不如你原来的衣服好看。”
我们一路赶来苗疆,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他今晚来到我房间,让我立刻警觉起来,对他说:“你找我有事吗?”
他竟然从袖中取出一朵光芒璀璨、晶莹透亮的钻石花。
洪武二十五年的中秋节,他是燕王,我是永嘉郡主的时候,他送了我这朵美丽的花,我送了他一匹竹丝编的小马。
后来,白吟雪偷走了它,编造了一个“莫须有”的证据诬陷我之后,它又回到了朱棣的手中。
我别过头说:“我不要,请你收回吧。”
他似乎并不意外,又取出一件东西,说道:“还记得你送我的礼物吗?”
我斜睨了一眼,他掌心托着的正是那匹我亲手编织的小竹马。十几年过去,竹丝青翠的颜色消逝,变成深沉的米黄色,粗糙的竹刺都不见了,它似乎被人经常抚摸玩赏,光滑润泽,就象一件精美的工艺品。
我的心仿佛被一张网紧紧困住,不知不觉被他揽入怀中,他的身体宛似冬日暖阳,照耀着我冻结的心湖,心底的坚冰虽然没有融化,却在不经意之间变薄。
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让我绷紧了身子,我闭上眼睛说:“你既然答应了放我走,何必这样?”
他握住我冰凉的手,柔声道:“可你现在还是我的夫人。路上走了三天,无论是生是死,我们这辈子能够在一起的时间就只有短短七天了,难道我们就不能放下所有的芥蒂,开心拥有彼此吗?蕊蕊,忘记我带给你的伤害,忘记我们之间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就象当初在东宫一样,我们回到那时候好不好?七天后,我一定会放你走,此生再不纠缠你。”的他斩钉截铁说出那句话,我并没有自己想像中开心,自由的感觉过后,随之而来的却是空虚和迷茫。我本以为我对他没有任何欲念,却没有足够的勇气推开他、拒绝他,眼泪从我合紧的双眸中沁出来。
我们来到思南宣慰府三天,他每天晚上都留宿在我的房内。或许是禁欲太久的缘故,他的欲望就像猛虎出闸,一发不可收拾。的第三天夜晚,也是我们中蛊毒的第六天夜晚,朱棣倚靠在软枕上,手指缠绕着我的一缕发丝,说道:“还有四天……蕊蕊,你怕吗?”
我不敢看他赤裸的结实身躯,更不敢回想自己在他身下的情形,背向他穿起贴身的衣裳,轻声道:“有什么好怕的?我早就应该……”
他的手由我的发际滑到我的唇上,掩住我的话语,示意我不要继续说下去。
房外一阵轻响,有人奔到房间门口,带着喜悦道:“臣启禀皇上,有好消息,袁彬大人回来了,他寻到解药了!”
第38章落红成衣
朱棣带着释然和喜悦向我看来,说道:“蕊蕊,你听见了吗?我曾经做过错事,这几年一直努力改正弥补,原来上天对我不只有惩罚,还有恩泽!”
他的话大有深意,所指的“错事”不仅仅是对我的伤害。
昨天夜晚,他拥着我沉沉入梦的时候,我依稀听见他的低呓:“父皇……儿臣错了……当初立太子……”
只有在梦里,他才会承认自己是“篡位”,是“谋逆”。
虽然他也是朱元璋的皇子,但是他很清楚自己的皇帝宝座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古人都相信死后会在黄泉再见,永乐初年他斥巨资重新修建金陵第一刹大报恩寺,名为朱元璋和马皇后祈福,或许正是为了缓解自己心中的愧疚和不安;他读李世民的《帝范》,参阅儒家经典思想撰写《圣学心法》,尽力做一个勤勉政事、定国安邦的好皇帝,或许正是为了在“地下”能够对朱元璋有所交代。
登基之时,他曾经对不肯归降他的建文旧臣大肆血腥杀戮,一双沾染上鲜血的手突然放下屠刀,不可能不让人猜疑,所以朝中众臣和后宫嫔妃才会人人对他恭顺畏惧。
他背负着这笔沉重的血债,心灵深处未必有安宁,只是,一切皆在他冷静雍容的帝王气度掩盖之下。公道本在人心,如果他不能开创一个比建文时代更富强的大明盛世,一定会遭受更多人暗中唾骂。
我平静说道:“既然上天是公平的,你就努力做一个好皇帝吧,只要功大于过,瑕不掩瑜,后世一定会给你公正的评价。”
他整衣下床,并不回头,似乎不经意说:“瑕不掩瑜,这话说得好,果你心里对我的爱比恨多出一点点,就不会如此决绝了!”
我咬了咬下唇,说道:“你说这些话……还有意义吗?”
他立刻察觉失言,带着微笑,靠近拥住我说:“是我不该说。快起来,我们一起去见袁彬,服了解药你就不会这么难受了。明天我们就回金陵接燧儿,好不好?”
我们走到房外花厅中,袁彬满脸疲惫之色,手捧着一只金盒。
他见朱棣出现,将金盒呈上,回禀道:“启禀皇上,臣在播州所寻获的蛊王都不足三十年,顺妃娘娘寻到一只五十年金蛊王,药力神奇。那铁氏在教坊中所见苗人不过是泛泛之辈,这金蛊王解皇上和娘娘之蛊毒应该足够了。”
戴思恭接过金盒打开,我看见金盒内有一条手指粗细的虫子,类似蚕虫,却比蚕虫略大,遍体金黄中带着黑色,十分怪异。
戴思恭大喜,欣然道:“恭喜皇上!果然是年久蛊王,皇上和娘娘的蛊毒立时可解。”
朱棣目光移动,见袁彬身后只站着几名锦衣卫,问道:“顺妃呢?”
袁彬欢喜的神色收敛,说道:“顺妃娘娘将金蛊王交给微臣的时候说,这金蛊王是金家的圣物,昔日金家因它与不少人结下仇怨,如果失去此物,家族中人无可倚仗,娘娘要留在苗疆保护家人一段时间,请皇上携贤妃娘娘回宫,不必等候。”
我心中顿时明白,金疏雨留在贵州家乡苗寨,决不会再回来了,保护失去金蛊王的族人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
朱棣似乎并不惊讶,紫眸只暗淡了一瞬就恢复了光芒,轻声道:“朕知道了,你们下去配制解药吧。”
他并没有挽留之意。
明代女子地位低下,金疏雨和白吟雪虽然身为锦衣卫千户百户,享受朝廷俸禄,做的却是“间谍”工作,过着非正常人的生活,没有人愿意一辈子做间谍,到老到死没有丈夫,没有孩子,所以她们选择了朱棣。
我并不怨恨金疏雨。
金疏雨被册封为顺妃前,早已习惯了朱棣对她暗中的冷落和表面的温情,她要离开的真正原因并不是他的冷落,而是离开皇宫前对他所说出的真相。朱棣虽然不会因此对她施加惩罚,但是两人多年来的默契关系至此荡然无存。
潇洒的她,在尽力帮助朱棣最后一次后,悄然隐身,留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
当年松鹤楼初见时,金疏雨银铃般的笑声和英姿飒爽的橘红色身影在我眼前闪现,这笑声,这倩影,必将成为朱棣心中永恒的美丽回忆。
我们服下解药,症状几乎立刻消失,朱棣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意,对袁彬说道:“朕回宫后再嘉奖你们。”
袁彬忙跪道:“臣谢主隆恩!臣在途中巧遇纪纲大人,大人有密信一封呈递皇上,恭请御览。”
朱棣紫眸中透出几分犀利,说道:“你随朕来吧。”
他们有意避开我,走进一旁的密室中,我料想他们商谈朝廷机密,并没有考虑太多。
三天后,我们按原路回到金陵,郑和率领一群内侍在午门处迎接,行礼之后,他面带悲戚之色,低声禀道:“皇上,曹国公昨晚病逝了。”
朱棣登基后,为了巩固政权,扶持封赏了一批忠心追随的“靖难之役”功臣为公侯,这些朝廷新贵之中,有成国公朱能、柱国公道衍、淇国公丘福三位国公,在东昌战死的张玉和城破之际被腰斩的徐增寿,也分别被追封为荣国公和魏国公,食禄五千二百石,子孙世袭。
我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马上,听得清清楚楚,郑和说的不是“成国公”、“柱国公”、更不是“淇国公”,而是——“曹国公”,史载曹国公卒于公元年,正是永乐四年。
一阵铺天盖地的晕眩霎时击中了我,我眼前发黑,手虽然握住缰绳,人却坐立不稳,向马的右侧软软倒了下去。
朱棣的马在我左旁,他跃到我的马背上,稳稳扶住我,对郑和道:“传旨文渊阁拟祭文,上谥‘安顺’,朕亲往吊唁曹国公。”
透过迷蒙的泪水,我看到朱棣带着我向曹国公府疾驰,他的脸色肃重,显然并不开心。
“好和不争曰安,柔贤慈惠曰顺”,“金川门之变”后的李景隆,不过是一个柔贤慈惠、与世无争的朝臣,一个为皇帝编纂《永乐大典》的普通文人士子。他为李景隆拟了这两个字,足见他对李景隆的宽容态度。
铁铉、方孝儒、刘瑾、练子宁,这些杰出的人才,如果当初没有拼死抗拒唾骂他,今时今日都会在不同的领域发挥自己的才干。朱棣的人生哲学从来就没有改变过,明初他制定的外交政策“来者不拒、逆命必歼”,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升级版。
归附他、追随他的人会觉得他是一个有情有义、既往不咎的好主子,而他的反抗者和敌对者,却会觉得他是一个残忍至极的魔鬼。
我的眼泪不断漫溢出来,心底的痛楚全部化作无声的哭泣,直到朱棣的手突然紧了一下,我才发觉我的长指甲刺进了他的掌心,立刻松开了他。
朱棣的语气淡若云烟,说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他这一去,未必不是解脱,你别太伤心了,这样哭对身子不好。”
我说不出一句话,心道:“真的是解脱吗?浣宜为他等待了十年,付出了那么多,原本以为他们可以相伴到白首,他却去得这么突然,他解脱了,爱他的人又该如何自处?他一直那么真心诚意地待我,而我除了累赘,除了担心,又给过他什么呢?如果他是忧思郁积致病,我就是罪魁祸首之一。”
朱棣见我依然不停落泪,说道:“你要哭就现在哭,曹国公府中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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