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血淋淋的旧伤口终于迸裂。
当年我跌倒在地面、感觉到鲜血从身体流出那一瞬间的心慌、心痛、失望,此时此刻又从记忆深处活生生凸现出来,淋漓尽致、触目惊心。
我咬牙忍住眼泪,说道:“残忍?我再残忍,也比不过你和白吟雪!你亲手害死了我的孩子,够不够残忍?我为你流产、为你伤痛的时候,我在小楼中彻夜无眠的时候,你在做什么?我等待你说一句公道话的时候,你又在做什么?你知道我为什么爱顾翌凡吗?因为他永远都不会象你这样,口口声声说爱我,却做着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
他缓缓回过头,深刻而冷峻的面容微微抽搐着,说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去看过你?我等了那么久才有一个我们的孩子,我比你更心痛!……我以为你不愿意见我,只有等你睡熟才敢去看你一眼,有一天晚上我从小楼回到听香水榭,风湿恰好发作,吟雪帮我配了一副药……”
见他提起那副药,我凄然笑道:“白吟雪给你用的风湿药方有麝香、虎骨酒,物理治疗对吗?那是我写的,她来看我的时候拣到记下的!她医好了你的腿疾,就可以用物理治疗接近你,你们正好重温鸳梦,是不是?”
他似乎恍然大悟,冲过来搂住我摇晃的身子,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紧紧抱住我,眸光带着嗜血的愤怒,眼泪一颗颗落在我的眼帘上:“原来是你……你怀着孩子的时候,帮我写的?你明知道她是有意害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我换了一口气说:“我说过,是你不肯相信我!你那样回护她,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抚摸着我纤瘦的肩膀,含泪说道:“我怎会有意回护别人、伤害你?我听说过唐门暴雨梨花的威力,伤人一百,自损八十,你当时的身体状况怎么受得住?我以为你恨的人只是我,受你一招让你消消气就好了……吟雪武功身手远胜于你,根本用不着我出手相救,你伤不了她!”
我叫道:“你不用对我解释!你敢说你对白吟雪没有一点眷恋吗?你敢说你对你的那些红颜知己没有爱吗?”
他脸色苍白,说道:“如果有,就让我死在苗疆蛊毒之下吧。”
低哑的嗓音未歇,他吻住我的唇,绵密纯柔的亲吻将我破碎残缺的心片片粘补成型,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它不可能再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他是一个胸怀天下的皇帝,而我只是一个企盼平淡幸福的普通女子,十四年前,我还存了一丝渺茫的希望,相信爱情的魔力可以冲破封建与现代的藩篱、可以征服一切,但是现在的我,不敢尝试。
也许我们曾经有过幸福,幸福的代价却是无比沉痛的,看到他,我就会想起过去种种不美好的回忆,与其苦苦纠缠,不如分手各奔前程。
这一次,我并没有从他的怀中逃开,温柔依偎在他胸前,宛若小鸟依人。
过了片刻,他终于说:“我答应你。”
我抬起头,他嘴角漾起一抹落寞的笑意:“随我一起去苗疆吧,只怕路途远,解药送回来耽搁时日,回来再接燧儿,我一定送你们走。”
十天时间并不长,锦衣卫往返金陵,实际寻找解药的时间就只有四天左右,如果我们都前往苗疆,时间就会充裕一点。的我点了点头。的他接着说:“蕊蕊,不要忘了,十天内,你还是我的夫人。”
凤泽宫座落于皇宫西南角,宫墙和檐瓦都是清新雅致的淡青灰色,一条人工开凿的清澈小溪绕着宫墙蜿蜒流过,溪畔种植着四季常青的乔木,将近冬至的天气依然枝繁叶茂,远远看去并不象帝王宫室。
洪武、建文年间,这里还是一片空地,凤泽宫是朱棣登基后为湖衣所修建的新宫殿。他对湖衣的呵护和重视从未改变过,象湖衣这样温纯如水、淡雅如花的女子,本是值得天下间的男子用心去珍惜的。
朱棣站在我身旁,注目附近殿阁,缓缓道:“当年奉先殿被焚毁,我命工部将宫中重新修缮过。北京的燕王宫旧了,那边新建的皇城、宫殿、庙坛,都不会比这里差。”
他的新宫殿当然不会比金陵皇宫差。的史载明成祖营建北京是在元朝大都的基础上重新设计,皇城就是后来北京的外城,有城门九处,南墙有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东墙有朝阳门、东直门,西墙有阜城门、西直门,北墙有德胜门、安定门,就是俗称的“九门”。
明清故宫居住过二十四位明清皇帝,规模宏大、气魄雄伟,金碧辉煌、庄严绚丽,是世界五大宫之一。
我想到了宫城,心中一动,问道:“如果内城修建好了,还叫紫微宫吗?”
他向北面的天空遥望了片刻,说道:“金陵的宫城叫紫微宫,北京的宫城自然不能再叫这个,我要给它起一个新的名字。”
我相信,朱棣一定会给北京宫殿起一个千古流传的响亮名字。 紫禁城。
湖衣带着小赵王迎出凤泽宫外,向朱棣行礼。
小赵王乖乖跟随在湖衣身旁,机灵的眼眸带着惊喜,见朱棣示意他过来,立刻连蹦带跳扑到他怀中,唤道:“父皇!母妃不让儿臣去看望父皇!”
朱棣牵住他的小手,说道:“你要听母妃的话,用心学习功课,小孩子不用管大人的事情。”
小赵王鼓起腮帮,向我眨眨眼打招呼。
我一直静静打量着他,他的脸虽然酷似朱棣,仔细看却依稀有我的影子,连这调皮眨眼的小动作和我的习惯一模一样。
我在他面前蹲下,微笑道:“你还认识我吗?”的他认真看看我,又认真点了点头,将胖乎乎的小手放在唇边“嘘”了一下,眼神却偷偷看向朱棣,原来他担心我将他踩着小内侍们爬上宫墙头的事情告诉朱棣。
我向他眨了一下眼睛。
他咧着小嘴得意微笑,脸颊旁露出两个浅浅的笑涡。
朱棣只当没看见,俯身说道:“叫母妃。”
湖衣听见这句话,轻轻咳嗽了几声。
朱棣和她眸光交错了一瞬,依然低头对小赵王道:“快叫啊。”
小赵王看看我,又看看湖衣,再看看朱棣,小声唤道:“母妃……”
这声“母妃”让我的眼泪顿时汹涌而出,我向前一步握紧他的小手,哽咽说道:“燧儿!我的乖宝宝!”
小赵王怯生生看着我,小紫眸中透着迷惑,继续嘟囔:“为什么还有一个母妃……”
他看到我不停落泪,说道:“你不要哭……我们一起去玩好不好?”
我听到他柔嫩清脆的安慰声,含泪点头道:“好。”
湖衣急忙走近,柔声道:“燧儿,你的字才写了一半,写完了再和母妃玩吧。”
小赵王似乎很听她的话,立刻对我说:“你等着我啊,我写完了字就来找你。”他缩回小手,一溜烟跑掉了。
我站起身默默遥望着他的背影,湖衣走近我,温柔笑道:“妹妹放心,燧儿一直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他和妹妹一样聪明,虽然有些淘气,却淘气得可爱,让人不忍心责怪他。有时侯还很会体贴人……”的
朱棣面对湖衣的时候,说话的语气温柔得如同一池春水:“燧儿能这么乖,多亏你这些年的养育教导,他应该不会忘记你曾经是他的母妃。”
“曾经”二字打破了湖衣的温柔沉静,她将眸光直直投向朱棣,凄然说道:“皇上,难道妹妹要带走燧儿吗?
朱棣侧过身子,不带任何情绪,淡淡说道:“燧儿是蕊蕊的亲骨肉,她们母子分离了这么多年,你身边还有玉涵,还有亭亭和玉立,让燧儿出宫去吧。”
洪武二十五年湖衣在明月山庄给他生下的女儿就是安成公主朱玉涵,今年十四岁,咸宁公主朱亭亭和常宁公主朱玉立这对孪生姐妹,是建文元年铃儿与张玉所生,今年刚刚八岁。虽然有成群的宫人乳母侍侯,湖衣抚育这么多的皇子公主也十分辛苦劳累。的五年来湖衣代替我承担了母亲的责任,悉心养育小赵王,她对这个孩子所倾注的爱并不比我少,我听湖衣娓娓道来小赵王的性格、爱好、生活习惯,心中的惭愧和遗憾愈加深重。
我虽然渴望能和自己的亲生孩子一起生活,看着他健康快乐成长,但是我不忍心伤害湖衣。
湖衣的伤感让我开始有了一丝犹豫。
我看见湖衣悲伤的表情,心中只觉得愧疚,说道:“湖衣姐姐,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
湖衣轻轻摇头,对他说道:“臣妾并非不愿意将燧儿还给妹妹。皇上难道忘记了五年前袁珙他们所占卜之卦象?燧儿与妹妹命中相刑克,不能和她相认,否则其中一人必定有性命之忧,皇上让燧儿呼唤母妃,是否有所触犯,臣妾不得而知。只是,万一卦象是真,皇上不为她们母子担心吗?”
我万万想不到会有一个这样的“卦象”落在我的头上,我生产的时候确实遭遇过生死劫难,古人都迷信之极,朱棣更是笃信天命之人,如果湖衣所说的卦象确有其事,他应该是深信不疑的。
不知是因情绪激动还是被蛊毒所控制,我全身不断渗出冷汗,朱棣靠近我试探我的额头,说道:“觉得怎么样?是冷还是热?”
我说道:“即使有劫难,不是已经过去了吗?还能有什么事情?你不要相信袁珙他们的话!你已经答应我让我带他走,不可以反悔!”
他脸色黯沉无比,说道:“我不会反悔。你的毒性也深了,有话回来再说,先跟我走吧!”
湖衣的美眸中透出惊讶,注视着我们,轻轻叹息道:“怎么会这样?”
我对湖衣说:“姐姐,你对燧儿视如己出,我无以为报。如果……如果你舍不得他,我只要每年带他出宫住一段时间就够了。”
湖衣握住我的手,温婉的声音略带凝咽:“好妹妹……燧儿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跟着谁都是一样。那苗疆蛊毒非比寻常,你千万不可大意,等你和皇上平安回宫里来,我们再好好相叙。”
朱棣带了四名锦衣卫和一名太医,我们一行七人策马出金陵,日夜兼程前往苗疆思南郡。
经历了唐宋数百年间的战乱,苗人陆续从武陵由东而西,由北而南流徙,一部分从武陵山脉的北端向西,进入贵州中北部和川南,一部分沿沅水而上,深入贵州南部和广西境内,另一部分由广西溯都柳江北上徙入夜郎,远达云南。
苗疆区域分别隶属湖广、四川、云南、广西四省,“东至辰州界,西至四川平头、平茶、酉阳土司,北至保靖,南至麻阳、东南至五寨司,经线三百里,纬线一百二十里,周千一百二十里”,面积约二万平方公里,包括酉阳、沅陵、泸溪、吉首、花垣、保靖、凤凰等州县,下辖思南、思州、贵州、播州四郡。的
苗疆各郡互不统属,土司们都有自己的军队,可自行任命下级官吏。洪武年间朱元璋采取安抚方针,四大土司虽然各据一方,却能相安无事,至永乐年间,土司制度与中央集权的矛盾、土司们之间的矛盾逐渐激化,对大明朝廷并不恭顺。
史载思南宣慰使田宗鼎是朝廷委派的驻守官吏,并非苗族人氏,思南与思州距离相近,田宗鼎与思州宣慰使田琛关系恶劣,经常挑唆两郡土司互相出兵攻击。朱棣这次前来苗疆首选思南,未必没有政治方面的原因。
到达武陵山下,抬头只见漫山遍野的绿树,繁花争艳、鸟兽和鸣,冬天的武陵源依然如同仙境。
朱棣见我环顾山中风景,下马对身后锦衣卫道:“取短弓来!”的他接过短弓,仰首遥望山头,凝神引弦,“飕飕”数枚箭矢发出,几只山鸡、鹧鸪应声扇动翅膀落了下来,几名锦衣卫从马上跃起,将那些飞禽接在手中,齐声喝彩赞道:“皇上好箭法!”
戴思恭忙上前道:“皇上神武,众臣皆知。此时不同往日,皇上不可伤神劳力……”
他收住势,说道:“金陵虽然有猎场,终究不及漠北!若要快意骑射,还是天然生成的风景好。将近午时了,既然来到武陵,若不尽情享用此处山珍,未免太可惜了。”
锦衣卫早已领命,分头采摘山中野果、菌类,将那些山珍野味在清溪中荡涤漂净,用细小的树枝串起,在大树下生起火堆灸烤,撒上随身携带的粗盐,过了不久,一阵阵清香扑鼻而来。
戴思恭检查完锦衣卫采摘来的野鸡枞菌、野猴头菌等,点点头示意无毒,可以食用,在我身边停下,说道:“请娘娘让臣看一下手脉。”
我趁他替我诊视的机会,问道:“我听说过苗女善用蛊毒,种类千变万化,怎么找解药呢?”
戴思恭收回手,道:“娘娘有所不知,所谓万变不离其宗,蛊毒种类虽多,解药却只有一味,能解天下蛊毒。”
我说道:“那么,这味解药一定极其珍贵了!”
他说:“珍贵自不必说。养蛊者多为幼年女子,从小捕捉五毒集中于土罐中,令其相斗七七四十九天,最后剩下的就是蛊王,她们用处子鲜血喂伺蛊王,天长日久,逐渐心意相通,蛊王所吐之毒就是蛊毒了。只要将蛊王焚毁,用青灰一钱加其主人的鲜血一滴即可解毒,臣等为确保皇上和娘娘安全,只寻找几十年老蛊王。”的我仔细体会他话中之意,几十年的蛊王容易找,谁能舍得将自己数年心血养成的圣物毁坏?而且苗族民风开化,女子几十年仍然保持处子之身的蛊王主人却难寻,对他说道:“难题在人上面,对不对?”
戴思恭抚须微笑,见朱棣走近,忙向一旁避开,说道:“娘娘情形稳定,请皇上放心。臣去那边看看柴火。”
我托腮坐在溪畔,回忆着小赵王的小模样。
朱棣在我身旁坐下来,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意,说道:“这几年我一直忙于政事,管教燧儿的时间并不多,高炽太仁弱,我本打算将来……你既然要带他出宫,看来一切皆是天意了,你准备带他去哪里?”
自从他爽快答应放我们离开皇宫,我们之间的关系缓和了许多,偶尔聊到小赵王的时候,还会多说上几句话。我隐隐觉得他有改立太子之意,历史上的夺嫡风波正是由此而起,心中不禁更加担忧。
我并不希望小赵王卷入皇族斗争,虽然他现在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等到他长大的时候,知道父亲曾经属意将皇位传给自己,他是否能够坦然放弃?是否会怨恨我阻挡了他的帝王之路?
我默默看着流淌的溪水中几片落叶随着水流旋转,向下游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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