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忙扑过去,抓住他黑色缁衣的衣袖,说道:“皇上,不用查了,是清火的药,吃不吃都没关系的。”
朱允炆对那些宫人道:“你们都下去,朕有话和郡主说。”
他幽幽的眸子注视着我,说道:“还记得我是谁吗?我是你的允炆哥哥,你有什么苦、有什么委屈,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我没猜错,刚才的药一定不是好药!”
我沉默不语,低头垂泪。
他轻轻说道:“你承认了?你如果不喜欢李景隆,不想要他的孩子,为什么不对我明言?我可以收回旨意。”
我继续沉默。
他的声音突然高了几分,伸手捉住我的肩膀,问道:“难道……这孩子不是他的?”
我听到这一句,立刻抬起头,他清秀的面容带着惊疑,身体颤抖了一下,说道:“是谁的?你曾经去过永平和大宁,难道是四叔的?还是十七叔的?”
朱允炆一直都很聪明,他从我的沉默中,准确无误猜出了事情的真相。
我觉得全身在发冷。
燕王和朝廷势不两立,朱允炆会怎么对待我腹中的胎儿?
刚才我还在犹豫,还在迟疑,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可是现在我只有一种感觉,我不能让别人伤害他,决不能。
这一瞬间,我蓦然明白过来,如果我喝下了那碗药,我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
我爱这个孩子。
即使是他的父亲燕王,我并不象自己所想像的那样恨他。
我断然摇头道:“不是!不是他们!”
朱允炆走近我,握住我颤抖的双手,说道:“四叔并不甘心做一个北方的藩王,他虽然是我的叔叔,却是全天下最狠心的叔叔!当初如果不是他们暗中策划谋反,朝廷不会痛下杀手。我们都是皇爷爷的儿孙,为什么要自相残杀?”
我听到这一句,心中突然升起一线希望,抬起头说:“此时此刻,皇上愿意与燕王议和吗?”
他带着几分愁绪,凝望灯火,说道:“议和?他要的是我的皇位,除非我将玉玺交给他,他才肯议和吧。但是,皇爷爷将大明江山交给我,我怎能让给他?如果皇爷爷愿意,当初就不会立我为太孙了……”
他停顿了片刻,又缓缓道:“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孩子。但是我不会将你嫁给李景隆,我不能看着朱家皇族的孩子认臣下为父亲,你和李景隆的婚事就此取消吧,母后有意将浣宜嫁给他,他不会太遗憾。”
我愕然看着他,却并没有伤心的感觉,朱允炆无意中助我完成了心愿,但是我对不起李景隆,让他白白担负了一个父亲的虚名,他应该娶一个纯洁无瑕的新娘,应该得到一份真诚的爱情。
二月初二,李景隆如期迎娶朱浣宜,他娶的依然是郡主。
朱允炆将我隔绝在皇宫西苑的朝云殿,我见不到李景隆,只能默默祝祷他能开心快乐。
时光飞逝,腹中胎儿一天天平安长大。
我从宫人惶恐不安的眼神和只言片语中,从历史记载的片断中,隐约感觉到了朝廷局势紧张,山雨欲来风满楼,前线的坏消息接踵而至。
二月初十,副将盛庸取代李景隆为征燕主帅,燕军在夹河与盛庸开战,东昌之役燕军惨败,折损数名精锐,此时正欲复仇雪耻,士气高涨。盛庸不敌燕军勇猛之势,平安拥兵十万,迟迟不前往救援盛庸,明军大败退回德州。
三月初七,燕军在篙城大败副将吴杰,明军损失六万余人,军资器械均为燕军所获。
四月初一,山东战事告急,朱允炆再换定国公徐辉祖为主帅,驰援山东与铁铉合兵,却被朱能、宋贵率军截击,明军被迫返回,无一人到达济南。燕军迅速控制了山东,率师南进,转道安徽凤阳夺取灵壁。
五月十九,扬州都指挥使王礼、吴庸拱手归降,随后高邮、通州、泰州、江都全部归降。
五月二十日,江南屏障全部被打破。
六月初二,燕王率师渡过长江天险,攻占镇江。
六月初八,燕军进驻龙潭,遥望可见钟山。
……
史载燕王誓师说:“频年用兵,何时能止?今当临江一决,不复返顾!”
短短几个月,燕军出奇制胜、如有神助,一路畅通无阻,逼近京师。
六月的清晨,轻风凉爽宜人,我穿着宽大的衣裙,坐在朝云殿的南窗下,逗弄着一对绿色的鹦鹉,一只鹦鹉尖叫着说:“皇上驾到!皇上驾到!”
腹中的胎儿快七个月了,它听到鹦鹉的叫唤声,轻轻动弹了一下,我微笑着仰头说:“又骗人了,皇上在勤政殿上早朝,怎么会来这里?”
朱允炆每过几天就会来看看我,宫中侍女对我都很好。
那鹦鹉又叫着说:“燕王!燕王!”
我的笑容立刻凝固了,是谁在朝云殿中,大胆教鹦鹉呼唤燕王的名字?
宫中人心向背,由此可见一斑。
第33章火起宫垣
一名小内侍匆匆跑进朝云殿,带着几分惊慌说道:“郡主,大事不好!奴才听说燕王殿下的兵马都驻扎在北城金川门外,准备杀进皇城了!”
我站起身,问道:“宫人都知道这件事情吗?”
他边抹泪边点头说:“听说燕军十分凶狠彪悍,皇后娘娘那边的人都在暗中收拾东西准备逃命……皇上要照顾六宫妃嫔,恐怕顾不上咱们,奴才不能私自逃,请郡主早作打算吧!”
身边就几名侍女听见小内侍说话,都吓得花容失色,纷纷落泪道:“奴婢们愿意拼死保护郡主出宫,胜似受燕军侮辱……”
“求郡主放奴婢出宫吧……”
如果史载无误,公元年的夏天,谷王朱橞和曹国公李景隆会打开金川门迎降燕王,燕军很快就会如潮水般涌入皇城和宫城,建文帝朱允炆的帝王生涯很快会终结。
树倒猢狲散,我看着他们惊慌失措、宛如大难临头的表情,心中顿时警觉朱允炆的处境非常危险。
腹中的孩子似乎感觉到了我情绪变化,不停乱踢乱动,我微笑着将手放在腰间,轻轻对他说:“宝宝,别怕。”
然后,我对身边宫人说道:“我去见皇上,给我准备一乘软舆。你们如果想出宫,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要轻易放弃。”
我在奉先殿前下舆,对侍立宫人说道:“请回禀皇上,臣妹有要事求见。”
那宫人进殿不久,匆匆而出,垂首侍立一旁,朱允炆眉宇间带着落寞和愁绪,缓缓步出奉先殿,走近我说:“你听见了消息,才来找我的?”
我抬头仰视着他,轻声道:“允炆哥哥,能否听蕊蕊说一句话?”
初升的曙光照射着奉先殿前的石阶,他的身影摇颤了一下,说道:“蕊蕊?……我没有听错吧?”
我微笑道:“元妍就是重生的蕊蕊,还记得洪武二十六年中秋节,我们一起放美丽的焰火吗?第一次在东宫见到你,你正在画水墨荷花……”
他缓缓握住我的手,叠放在胸口,眼中闪烁着凄凉的喜悦,说道:“原来是你,真的是你!如果不是到了今天的地步,你永远都不会对我承认你的身份对不对?”
我低头说:“允炆哥哥,对不起,我隐瞒了你这么久。”
他苍白的面容隐隐泛出笑意,说道:“没关系,看来四叔也知道了。”
远处一名内侍飞奔而来,跪地叩首道:“启禀皇上,散早朝后诸位大人都在勤政殿前商议国事,御史魏冕大人、大理寺丞邹谨大人一起围攻扭打左都督徐增寿大人,骂他是叛国奸贼,要请旨诛杀他!”
朱允炆放开我的手,略带不悦问道:“勤政殿前如此作为,成何体统?方孝儒不在场?没人劝止他们吗?”
那内侍谨慎答道:“回皇上,方大人最近身体染恙,下早朝就晕厥了,今日并不在场,其他大人都……”
我明白他想说什么,其他官员对燕王和徐增寿恨之入骨,见徐增寿挨打,心中只会觉得痛快,谁会去阻止?
朱允炆道:“宣魏冕、邹谨来见朕!”
不久,两名中年官员跪在奉先殿前,犹带愤愤之色,却泪流满面,其中一名三品服色官员哭禀道:“启奏皇上,罪臣邹谨知错了,只是徐增寿这奸贼勾结逆党,若不是他将城中布防泄露,燕贼怎敢轻易惊扰皇城!臣等今日非与他同归于尽不可!”
另一名官员以头碰地,额前鲜血淋漓,哭诉道:“罪臣魏冕恳请皇上,将这些奸党杀了!”
朱允炆站立了片刻,注目天边云霞,说道:“朕准奏。”
邹谨带着满腔悲愤,继续奏道:“皇亲国戚中尚有一人,其罪更当诛。叶贵妃之兄叶临风,为燕军提供军费所需、兵马粮草,请皇上下旨!”
魏冕痛哭流涕,一起说道:“请皇上下旨!”
我一直站在殿前不远处,见他们奏请朱允炆诛杀叶临风,心中一阵痛楚,向朱允炆看去。
突然之间,只听一名女子大声道:“不要!皇上,不要杀臣妾哥哥!”
叶逐月面色苍白,从另一乘软舆中疾步奔到朱允炆面前,跪在阶下,泪落如雨,哭道:“皇上若是要杀哥哥,请先赐臣妾一死!”
朱允炆对邹谨点头示意,扶起叶逐月,对她说道:“请贵妃体谅朕。”
叶逐月眸光幽幽转向身边镇守殿门的大石狮,摔开朱允炆,退后数步大叫道:“皇上既然如此薄情,执意要处死哥哥,臣妾今日就与皇上永别了!”
朱允炆见她似乎有自尽之念,急忙冲到她身旁,一把将她抱在怀中,说道:“你这又是何苦?”
叶逐月哭道:“臣妾无能,身为皇贵妃多年无所出,名份地位永远都不及皇后,皇上心中时时刻刻记挂着蕊妃,对庆熙郡主都比对臣妾好!若是连哥哥的性命都不能保住,臣妾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邹谨叩首,大声道:“臣领旨!”随即和魏冕大步离去。
我眼见邹谨领旨离开,急道:“叶大哥虽然有错,皇上既然能原谅我的孩子,为什么不能原谅他?请收回成命吧!”
叶逐月的眼光立刻转向我身上,似乎震惊而且意外,说道:“你的孩子……难道是燕王的?宫中都传说是皇上……”
朱允炆将我暗中藏匿在冷宫,下嫁给李景隆的变成了福清郡主,让人颇费猜疑,六宫中蜚短流长,甚至有流言传说我腹中胎儿是他的,因此他才将朱浣宜替换我。
我顾不得分辨,又叫道:“允炆哥哥!”
朱允炆挺直的身影沐浴在晨曦中,语气却带着无限的悲凉,对身边内侍说道:“传旨,赦免了他们死罪,将他们继续监禁在天牢吧!”
我松了一口气,才发觉自己心跳剧烈,不觉退后依靠着廊柱。
朱允炆走近我,凝视着我说道:“蕊蕊,你刚才有话对我说?”
我点头道:“是。今日午时,金川门一破,燕军就会进入皇宫,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他摇摇头说:“如果连安王和李景隆都会背叛我,就是天意注定如此!我又何必走?”
叶逐月乖巧站立在他身旁,低声说道:“臣妾一定永远陪伴皇上……”
马皇后的声音传来:“臣妾之心,与贵妃相同,皇上不走,臣妾也不会走!”
我循声看去,马皇后手牵着年幼的太子朱文奎,随行宫人怀中抱着小皇子朱文圭,她走到朱允炆身旁,用锦帕拭泪,说道:“皇上,臣妾刚刚听说谷王和曹国公一起打开了金川门,燕军进入皇城了!”
朱允炆静静伫立了片刻,对身边禁军侍卫统领说道:“传朕旨意,撤掉所有围防,让宫人都逃命去。”
这些“宫人”,包括内侍、宫女,当然也包括他宠幸过的妃嫔,朱允炆并没有杀她们,也不要她们一起同生共死。
他是一个宽厚仁慈的皇帝,但是朱元璋留给他的并不是治世,而是一个残局。
宽厚仁慈可以得到民心,武力可以征服天下,明朝江山初定,需要一个铁腕的统治者扭转乾坤。
朱允炆的宽厚仁慈终究无法对抗朱棣的狠决。
金川门攻破,长达三年的“靖难之役”以燕王朱棣的全面胜利告终。
禁军侍卫统领不敢违抗圣旨,持戈落泪,对殿外宫人宣道:“皇上有旨,你们都走吧!”
宫人痛哭之声响起,迟迟不肯离开,朱允炆加重语气道:“还要朕再说一次吗?都走吧!走吧!”
奉先殿前,内侍、侍女纷纷向朱允炆叩首拜别,含泪而去,所剩宫人不过十几人。
马皇后见此情景伤心落泪,小太子朱文奎见母亲哭泣,哭道:“父皇……儿臣好怕……”
朱允炆面带微笑,蹲下身说道:“别怕。父皇是天子、文奎是太子,我们可以死,但是不可以做别人的臣子!父皇没有守住太皇爷爷给我们的基业,我们一起去向太皇爷爷请罪,好不好?”
懵懂的孩子见他态度温和,并不太明白他的话意,含糊说道:“好。”
马皇后和叶逐月哭成泪人,朱允炆转过头时,眼角隐隐有泪。
朱允炆携着小太子的手,向奉先殿内走去,说道:“蕊蕊,回朝云殿去吧,四叔不会伤害你。”
我含泪拦在殿门前,说道:“不要!你想干什么?举火自焚吗?文奎和文圭还这么小,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忍心吗?”
他停下脚步,对我说:“四叔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还不如一起随我去。”
我大声道:“我曾经死过几次,但是我现在明白了,千古艰难惟一死。生命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任何时候都不要轻易放弃!如果你连死都不畏惧,为什么不坚强活下去?九重殿阁、君临天下是一种人生,归隐松林、纵情山水也是一种人生,你为什么不选择后者?”
他缓缓摇头,说:“我没有选择。”
我见他心意坚决,宫墙外似乎隐约传来金鼓交鸣之声,咬牙说道:“好,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我陪你一起死!”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
朱允炆却猛然抬头,怔怔看着我,说道:“你陪我一起死?为什么?”
“你在东宫对我说过一句话,‘如果我们两个人之间有一个要死,你首先要保护的一定是四叔,不是我’,蕊蕊告诉你,不是这样!如果你有事,我一样会心痛,一样会难过……”
我的话并没有说完,他将我轻轻拥入怀中,闭目说道:“能够听到你这一句真心话,我很开心。”
我依靠在他胸前,微笑道:“退一步海阔天空,去云南吧。奉先殿内一间佛室内,有皇爷爷留下的出宫秘道……”
宫中多处殿阁都燃烧着大火,奉先殿在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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