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有一种悲切的感觉。不,到这家来的老人中,江口属于多愁善感的人,
也许较多的老人到这里来,为的只是从熟睡的姑娘身上感染一下青春的气
息,或是为了从熟睡不醒的姑娘那里寻找某种乐趣。
枕头底下依然放有两片白色安眠药。江口老人拿起来看了看,药片上
没有文字或标记,所以无法知道是什么药名。当然肯定是与让姑娘吃的或注
射的药不同。江口想下次来时,不妨问这家女人要与姑娘所吃的一样的药试
试。估计她不会给,不过如果能要到,自己也像死一般地睡着会怎样呢。与
死一般睡着的姑娘一起,死一般地睡下去,老人感到这是一种诱惑。
“死一般睡着”这句话,勾起江口对女人的回忆。记得三年前的春天,
老人曾带一个女人到神户的一家饭店。因为是从夜总会出来的,到饭店时已
是三更半夜。他喝了客房内备有的威斯忌,也劝女人喝了。女人喝的与江口
一样多。老人换上客房备有的浴衣式的睡衣,没有女客的,他只好抱着穿内
衣的女人。当江口把手绕到女人脖子后面,温柔地抚摩着她的背部,正是销
魂时,女人蓦地坐起身子说:“穿着它我睡不着。”说罢把身上的穿着全部脱
光,扔在镜子前的椅子上。老人有点吃惊,心想:她这是与白人共寝时的习
惯吧。然而,这女人却格外温顺。江口松开女人,说:“还没有吧?。。”
“狡猾,江口先生,滑头。”女人说了两遍,但还是很温顺。酒性发作,
老人很快就入睡。第二天早晨,女人的动静,把江口吵醒了。女人面对镜子
整了整头发。
“你醒得真早啊!”
“因为有孩子。”
“孩子?。。”
“是的,有两个,还小呐。”
女人行色匆匆,没等老人起床就走了。
这个身材修长,长得很结实的女人,竟已生了两个孩子,这点使江口
老人感到意外。她的体态不像是生过孩子的人。乳房也不像是喂过乳的。
江口外出前,想换件新衬衫,便打开旅行提包,他发现提包内收拾得
整整齐齐的。在十天的旅行期间,他把换下来的衣服,揉成团塞进提包里,
如果想从里面取出一件什么东西,得翻个底朝天。他把在神户的购物、人家
送的东西,以及土特产等统统塞进提包里,东西乱七八糟地挤得鼓鼓的,连
提包盖子都合不上了。可能是由于提包盖子隆了起来,可以窥见里面,或是
老人取香烟的时候,让女人看见里面凌乱不堪吧。尽管如此,可是她为什么
有心替老人拾掇呢。再说她是什么时候归置的呢?连穿过的内衣裤,她都一
一叠齐放好,再怎么说女人手巧,肯定也要花些时间的。难道是昨夜江口睡
着之后,女人睡不着而起来收拾提包内的东西吗?
“啊?”老人望着整理好了的提包,心想“她想干么呢。”
翌日傍晚,那女人穿着和服,按照约好的时间来到一家日本饭馆。
“你有时也穿和服吗?”
“哎,有时穿。。不相称吧。”女人腼腆地莞尔一笑,“中午时分,有个
朋友挂来电话,对方吓了一大跳呐,对方说:你这样做行吗。”
“你都说啦?”
“哎,我毫无保留地都说了。”
两人在街上走,江口老人为那女人买了一身和服衣料和腰带后,折回
了饭店。透过窗户可以望见进港船上的灯光。江口把百叶窗和窗帘关上,站
在窗边与女人亲吻。江口拿起头天夜里喝过的威斯忌酒瓶给她看了看,可是
她摇了摇头。女人大概害怕酒醉失态,所以强忍住了。她睡得很沉。翌日早
晨,江口起床,女人跟着也醒来了。
“啊!睡得简直就跟死了一样,真的就像死了一样啊。”
女人睁开眼睛,纹丝不动。这是一双彻底净化而晶莹的眼睛。
女人知道江口今天要回东京。女人的丈夫是外国商社派驻神户的,他
是在神户期间与她结婚的,近两年去了新加坡。
打算下个月再回到神户的妻子身边来。昨天晚上,女人把这些情况告
诉了他。在听到女人的叙述之前,江口并不知道这个年轻女子是个有夫之妇、
且是外国人的妻子。他从夜总会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带来了。江口老人昨晚
一时心血来潮去了夜总会,邻桌坐着两个西方男人与四个日本女子。其中有
个中年女人认识江口,就与江口寒暄了一番。他们好像都是这个女人带来的。
外国人与两个女子去跳舞后,这个中年女人就向江口建议,是否同那个年轻
女子跳舞。江口跳到第二支曲的中途,就邀她溜到外面去。这个年轻女子对
那种事似乎很感兴趣,毫无顾虑地就跟他到饭店里来了,江口老人进房间后,
反而觉得有点不大自然。
江口老人终于同一个有夫之妇,而且是一个外国人的日本老婆私通了。
女人似乎满不在乎地把小孩托付给保姆或看小孩的人,自己就在外面过夜
了。她丝毫不因为自己是有夫之妇干这种事而感到内疚,所以江口也不觉得
有什么不道德的实感向他猛然地逼将过来,不过事后内心还是受到没完没了
的呵责。但是,这女人说他熟睡得就跟死了一样。这种愉悦就像青春的音乐
留在他心里。那时,江口六十四岁,女人约莫二十四五至二十七八之间吧。
当时老人想:这次可能是与年轻女人最后一次交欢了。仅仅两夜,其实哪怕
只有一夜也可以,像死了一般地沉睡,这是江口与难以忘怀的女人过的夜晚。
女人曾来信说:您如果到关西来,我还想见您。此后过了一个月来信说,她
丈夫回到了神户,但也没关系,我还想见您。再过一个多月后,又来了同样
内容的信。最后就杳无音信了。
“啊,那女人可能是怀孕了,第三胎。。肯定是那样的吧。”江口老人的
这番喃喃自语,是事隔三年后,躺在被人弄得熟睡得像死了一般的小姑娘身
旁,回想起当年的往事时发出来的。此前,这种事连想都没有想过。此时此
刻,为什么此刻会突然想起这件事来呢?江口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
一旦回想起来,就觉得事情肯定是那样的。那女人之所以不来信,是因为她
怀孕了吗?会是这样吗?想到这儿,江口老人不由地露出了微笑。女人迎接
了从新加坡回来的丈夫,然后怀孕了。这样,江口与那女人的私通行为,就
可由那女人洗刷干净,老人也得到解脱了。于是,他有些怀念,眼前又浮现
出女人的身体来。它不伴随着色情。那结实的、肌肤滑润的、十分舒展的身
体,使人感到那是年轻女人的象征。怀孕虽是江口突然的想象,但他却认定
这是确实无疑的事实。
“江口先生,您喜欢我吗?”那女人在饭店里曾这样问过江口。
“喜欢。”江口回答,“这是女人的一般提问呀。”
“可是,还是。。”女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后来就没有说下去。
“你不想问问我喜欢你什么地方吗?”老人戏弄地说。
“算了,不说了。”
然而,江口被那个女人问到喜欢我吗的时候,他明确地回答说喜欢。
这三年来,直到今天,江口老人也没有忘记那女人的这句话。那女人生了第
三胎以后,她的身体是不是还像没有生过孩子那样呢?江口追忆并怀念她。
老人几乎忘却了身边熟睡不醒的姑娘。然而,正是这个姑娘使他想起
神户的那个女人来。姑娘的手背放在脸颊上,胳膊肘向一边张开,老人觉得
有点碍事,就握住她的手腕,让她的手伸直放进被窝里。大概电毛毯子太热,
姑娘的整只胳膊直到肩胛都露在外面。那娇嫩的匀圆的肩膀,就在老人的眼
前,近得几乎障目。老人本想用手心去抚摩并握住这匀圆的肩膀,但又止住
了。肩胛骨及其肌肉都裸露着。江口本想顺着肩胛骨抚摩下去,但还是又止
住了。他只把披在她右脸颊上的长发轻轻地拨开。四周深红色的天鹅绒帷幔
承受着天花板上的微暗灯光的照射,映衬着姑娘的睡脸,使它显得更加柔媚。
她的眉毛未加修饰,长长的眼睫毛长得十分整齐,用手指就能捏住似的。下
唇的中间部位稍厚,没有露出牙齿。
江口老人觉得在这家客栈里,再没有什么比这张青春少女的天真的睡
脸更美的了。难道它就是人世间的幸福的慰藉吗?任何美人的睡脸都无法掩
饰其年龄。即使不是美人,青春的睡脸也是美的。也许这家挑选的就是睡脸
漂亮的姑娘。江口只是靠近去观赏姑娘那张小巧玲珑的睡脸,自己的生涯和
平日的劳顿仿佛都柔化并消失了。虽然带着这种心情服下安眠药入梦了,但
无疑是会过一个得天独厚的幸福的夜晚。不过,老人还是静静地闭上眼睛,
一动也不动地躺着。这姑娘使他想起神户的那个女人,也许还会使他想起别
的什么,想到这些他又舍不得入睡了。
神户的那个少妇迎接了阔别两年归来的丈夫,马上就怀了孕,这种突
然的想象,自己还认定是确实无疑的事实,而且这种类似必然的实感,突然
不离开江口老人了。那女人与江口私通而生下的孩子,不会使人感到耻辱,
也不会使人感到龌龊。实际上,老人感到应祝福她的妊娠与分娩。那女人体
内孕育着新的生命。这些想象,使江口越发感到自己老矣。
然而,那个女人为什么毫无隔阂和内疚,温顺地委身于自己呢?在江
口老人近七十年的生涯中,好像还没发生过这种事。
这女人身上没有娼妇的妖气,也不轻狂。比起在这家躺在奇怪地熟睡
不醒的少女身旁来,毋宁说江口与她在一起没有负罪感。到了早晨,她利落
地赶紧返回小孩子所在的家,老人江口心满意足地在床上目送着她离去。江
口心想:这可能是自己与年轻女人交欢的最后一次了,她成了他难以忘怀的
女人。那女人恐怕也不会忘记江口老人吧。彼此都不伤害对方,即使终生秘
藏心底,两人彼此也不会忘却吧。
然而,此刻使老人想起神户女人的,是这个见习的小姑娘——“睡美
人”,这也是不可思议的。江口睁开眼睛,用手轻轻抚摩小姑娘的眼睫毛。
姑娘颦蹙双眉,把脸侧了过去,张开了嘴唇。舌头贴在下颚上,像郁郁不乐
似的。这幼嫩的舌头正中有一道可爱的沟,它吸引住江口老人。他窥视了姑
娘张开的嘴。如果把姑娘的脖子勒住,这小舌头会痉挛吗?老人想起从前曾
接触过比这个姑娘更年轻的娼妓。江口没有这方面的兴趣,但有时应邀做客,
是人家给安排的。记得那小姑娘的舌头又薄又细长,显得很湿润。江口觉得
没意思。街上传来了大鼓声和笛声,听起来很带劲。好像是个节日庙会的夜
晚。小姑娘眼角细长而清秀,一副倔强的神色,她对客人江口心不在焉却又
浮躁。
“是庙会吧。”江口说,“你想去赶庙会吧。”
“呀,您真了解情况嘛。是啊,我已经跟朋友约好了,可是又被叫到这
儿来。”
“你随便吧。”江口避开小姑娘湿润而冰冷的舌头。“我说你随便好了,
赶紧去吧。。是敲响大鼓的那家神社吧。”
“可是,我会被这里的老板娘骂的。”
“不要紧,我会给你圆场。”
“是吗,真的?”
“你多大了?”
“十四。”
姑娘对男人毫无羞耻感。对自己也没有屈辱感和自暴自弃。傻乎乎的。
她草草地装扮的一下,就急匆匆地向街上举办的庙会走去。江口一边抽烟,
一边听大鼓、笛和摊贩的吆喝声,听了好一阵子。
江口记不太清楚那个时候自己是多大年纪,就算已经到了毫不依恋地
让姑娘去参加庙会的年龄,也不是现在这样的老人。今晚的这个姑娘要比那
个姑娘大两三岁吧,从肌体来看,要比那个姑娘更像个女人。首先,最大的
不同是,她熟睡不醒。即使庙会的大鼓响彻云霄,她也是不会听见的。
侧耳静听,后山仿佛传送来了一阵微弱的寒风。一股温吞吞的气息,
透过姑娘微张的嘴唇,向江口老人迎面扑来。深红色帷幔映衬下的朦胧,甚
而及至姑娘的口腔里。他想:这个姑娘的舌头,可能不像那个姑娘的舌头那
样湿润而冰冷。老人又受到更强烈的诱惑。在这个“睡美人”之家,睡着而
让人能看到口腔里的舌头的,得数这个姑娘是第一个。与其说老人想将手指
伸进她的口腔里去摸摸她的舌头,不如说更多的是,仿佛有一股热血骚扰的
恶念,在他心中躁动。
不过,这种恶念——伴随着极其恐怖的残酷的恶念,此刻并没有在他
脑际里形成明确的形状。所谓男性侵犯女性的极端罪恶究竟是什么呢?比如
与神户的少妇和十四岁的娼妓所干的事等,在漫长的人生中,只是弹指一挥
间的事,转瞬即消逝得渺无踪影。与妻子结婚,养育女儿们等等,表面上被
认为是件好事,但是在时间的长河里,在漫长的岁月中,江口束缚了她们,
掌握着女人们的人生,说不定连她们的性格都完全被扭曲了。毋宁说这是一
件坏事。也许人世间的习惯与秩序,使他们的罪恶意识都麻木了。
躺在熟睡不醒的姑娘身边,无疑也是一种罪恶吧。如果把姑娘杀掉,
罪恶就更明朗化了。勒住姑娘的脖子、捂住她的嘴和鼻子使她窒息,似乎也
不难。但是,小姑娘熟睡中张着嘴、露出了幼嫩的舌头。江口老人如果把手
指放在那上面,这舌头可能会像婴儿吸吮乳头那样卷得圆圆的吧。江口把手
放在姑娘的鼻子下和下巴颏上,挡住了她的嘴。老人一放开手,姑娘的嘴唇
又张开。睡着了即使嘴唇微张,也十分可爱。
老人由此看到了姑娘的青春。
姑娘太年轻,反而会使江口的恶念在心中摇荡。不过,对于悄悄地到
这个“睡美人”之家来的老人们来说,恐怕不只是为了寂寞地追悔流逝了的
青春年华,难道不是也有人是为了忘却一生中所做的恶而来的吗?介绍江口
到这里来的木贺老人,当然不会泄露其他客人们的秘密。大概会员客人为数
不多吧。而且,可以推察到在世俗的意义上,这些老人们是成功者,而不是
落伍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