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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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作品集-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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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如果山茶花吧嗒一声从头上凋落下来,那是不吉利的,不过椿寺
有棵山茶花古树,树龄据说有四百年了,一棵大树上却开出五种色彩的花,
据说这重瓣的花不是成朵凋落,而是散瓣凋落,因而得了散瓣山茶花之名。

“落花缤纷时节,有时一天可扫满五六簸箕的散瓣呐。”寺院的年轻太太
对江口说。

据说从向阳面观赏大山茶花,不如背光欣赏来得更美。江口和小女儿
所坐的廊道位置是朝西的,时值太阳西斜,正是背光。也就是逆光。但是,
春天的阳光穿不透大山茶树那繁枝茂叶和盛开满树的花的厚厚的重层。阳光
好像都凝聚在山茶花上,山茶树树影边缘仿佛飘忽着晚霞。椿寺坐落在人声
杂沓的普通市街上,庭院里除了这一棵大山茶花古树外,似乎别无其他值得
观赏的。再说,在江口的眼里,除了大山茶花外,什么也看不见。心被花夺
走,连市街的杂沓声也听不见了。

“花开得真漂亮啊!”江口对女儿说。

寺院的年轻太太回答说:“有时清晨醒来,落花都盖地了。”说罢站起
身离去,让江口与他女儿留在那里。究竟是不是一棵树开了五种颜色的花呢?
树上确实有红花,也有白花,还有含苞待放的蓓蕾。但江口无意深究这些,
他被整棵山茶花吸引住了。这棵有四百年树龄的山茶花树,竟能开出那么漂
亮、那么丰富的花来。夕阳的光全被山茶树吸收进去,这棵花树树干粗壮,
树身温暖。虽然不觉得有风,但是有时边缘的花枝也会摇曳。

然而,小女儿并不像江口那样被这棵著名古树的散瓣山茶花所吸引。
她没精打采,与其说她在赏花,莫如说她是在想自己的心事。在三个女儿中,
江口最疼爱小女儿。她也最会向江口撒娇。尤其是两个姐姐出嫁后,她更是
如此。两个姐姐还以为父亲会把幺妹留下,为她招个入赘女婿当养子呢。

她们曾向母亲流露出嫉妒之意,江口是从妻子那里听说此事的。幺女
性格比较开朗。她有很多男朋友,这在父母看来,总觉得有点轻浮。可是,
女儿每当众多男友围着她转的时候,她显得格外朝气蓬勃。不过,在这些男
友中,她喜欢的只有两个。这件事,做父亲的和别在家中款待过她的男友们
的母亲,是最清楚的。那两个人中一个玷污了小女儿。小女儿在家中也有好
一阵子一言不发,比如更衣时的手势显得特别急躁。母亲很快就察觉到女儿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便轻声地询问了她。

女儿毫不踌躇地坦白了出来。这个年轻人在百货公司工作,住在一家
公寓里。女儿好像是被邀请到他公寓里去了。

“你要与他结婚吧?”母亲说。

“不,我决不。”女儿回答。这使母亲感到困惑。母亲估计这个年轻人一
定有非礼的举动。遂与江口坦率地商量。江口也觉得犹如掌上明珠受到了伤
害一般,当他听到小女儿与另一个青年匆匆订了婚约之后更觉震惊了。

“你觉得怎样,行吗?”妻子恳切地问道。

“女儿有没有把这事跟未婚夫说了呢?坦率地说了吗?”江口的话声变
得尖锐了。


“这点嘛,我没有听说,因为我也吓了一大跳。。要不,问问她吧?”

“不。”

“这种错误还是不向结婚对象坦白为好,世间成年人一般认为:不说可
保平安无事。可是,还要看女儿的性格和心情啊。为了瞒着对方,女儿会独
自痛苦一辈子的。”

“首先,是家长承不承认女儿的婚约,还没有决定,不是吗?”

被一个年轻人玷污,突然又跟另一个年轻人订婚,江口当然不认为这
种做法是自然的、冷静的。家长也都知道这两个青年都很喜欢小女儿。江口
也认识这两个青年,他甚至曾想过,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方与女儿结婚似乎
都不错。然而,女儿突然订婚,难道不是一种冲击的反动吗?难道不是从对
一个人的愤怒、憎恨、埋怨、懊恼等不平衡的心态中,转而向另一个人倾斜
吗?或是从对一个人的幻灭、从自己的心慌意乱中,试图依靠另一个人吗?
由于被玷污而对那个年轻人产生反感,反而会促使她更加强烈地倾心于另一
个年轻人,这种事未必不会在小女儿的身上表现出来。也许这种行为是一种
报复,一种半自暴自弃或不纯。

但是,江口没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小女儿身上。

也许任何做父母的都会这样想吧。尽管如此,小女儿在男友们的包围
中显得快活、自由,正因为她的性格好强,江口对她似乎也感到放心。不过
从事情发生以后来看,他并没有感到格外不可思议。就说小女儿吧,她的生
理结构与世上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同。有可能被男性强求的。江口的脑子里蓦
地浮现出那种场合女儿的丑态来,一股剧烈的屈辱和羞耻向他猛袭过来。他
把前面的两个女儿送出去作新婚旅行时,也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事到如今,
江口想象到小女儿的事,纵令男子燃烧起烈火般的爱情,这对于女儿的生理
结构,也是无法抗拒的。作为父亲来说,难道这是一种超出常规的心理吗?

江口既不是立即就承认小女儿的婚约,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表示反对。
父母亲是在事发很久以后才知道的,有两个年轻人在激烈地争夺小女儿。而
且江口带女儿到京都来观赏盛开的落瓣山茶花的时候,女儿已经快结婚了。
大山茶树的花簇里隐约有股嗡嗡声在涌动。可能是蜂群吧。

小女儿结婚两年后,生了一个男孩。女婿似乎很疼爱孩子。星期天这
对年轻夫妇到江口家来,妻子下厨房与丈母娘一道干活时,丈夫很能干地给
孩子喂牛奶。江口看到此番情景,知道这小两口日子过得很谐调。虽说同是
住在东京,但结婚后女儿难得回娘家来。有一回,她独自回娘家。

“怎么样?”江口问。

“什么怎么样,哦,很幸福。”女儿回答。也许夫妻之间的事她不怎么想
对父母说吧,不过,按照小女儿的这种性格,本应会把丈夫的情况更多地讲
给父母听的,江口总觉得有点美中不足,也多少有点担心。然而小女儿犹如
一朵绽开的少妇之花,变得越发美丽了。就算把这种变化只看作是从姑娘向
少妇的生理上的变化,如果在这变化的过程中有心理性的阴影的话,那么这
样的一朵花也不可能开得如此鲜艳吧。生孩子后的小女儿,像全身甚至体内
都被洗涤过一般,肌肤细嫩而有光润,人也稳重多了。

也许因为上述原因吧。江口在“睡美人”之家,把姑娘的胳膊搭在自
己的两边眼帘上,眼前浮现的幻影才出现盛开的散瓣山茶花吧?当然,江口
的小女儿,或是在这里熟睡的姑娘,都没有山茶花的那种丰盈。不过,单从
姑娘人体的丰腴来看,或只就她温顺地在一旁陪着睡这点来看,是难以了解


的。是不能同山茶花等作比较的。姑娘的胳膊传到江口眼帘深处的,是生的
交流、生的旋律、生的诱惑,而且对老人来说,又是生命力的恢复。江口用
手将姑娘的胳膊拿下来,因为它搭在眼帘上方的时间太长,眼珠子感到有点
沉重了。

姑娘的左胳膊无处可放,它顺着江口的胸部用力伸直,大概是觉得不
舒服吧,姑娘半翻身,把脸朝向江口。双手放在胸前弯曲手指交握着。它触
到了江口老人的胸口。不是合掌的手姿,却像祈祷的姿势。似乎是柔和的祈
祷的姿势。老人用双手握住姑娘手指交握着的双手。这样一来,老人闭上眼
睛,自己也像是在祈祷着什么似的。然而,这恐怕是老人抚触熟睡中的姑娘
的手,流露出来的一种悲哀的心绪吧。

夜间开始降雨,雨打在静寂的海面上,声音传到了江口老人的耳朵里。
远方的响声,不是车声,似是冬天的雷鸣,但难以捕捉。江口把姑娘交握着
的手指掰开,除了拇指之外的四只手指,一只只都掰直,细心地观看着。他
很想把这细长的手指放进嘴里咬一咬。如果让小指头留下齿痕,并渗出血来,
那么姑娘明天醒来会怎么想呢?江口把姑娘的胳膊伸直,放在她身边。然后
观看姑娘丰满的乳房,她的乳晕较大、鼓起,且色泽较浓。江口试着托起有
些松软的乳房。只觉得它微温,不像盖着电毛毯子的姑娘的身体那么温暖。
江口老人想把额头伏在两个乳房之间的洼陷处,但是当他的脸刚靠近时,姑
娘的芳香使他踌躇了。江口趴着,把枕头底下的安眠药取了出来,今晚他一
次服下了两片。上回,第一次到这家来的夜里。先服了一片,做了噩梦,惊
醒过来之后又再服了一片。他知道这只是普通的安眠药。江口老人很快就昏
昏入睡了。

姑娘抽抽搭搭地哭着,然后号啕大哭起来。哭声把老人惊醒了。刚才
听到的哭声,又变成了笑声。这笑声持续了很久。江口的手在姑娘胸脯上来
回摩挲,然后摇晃着她。

“是梦呀,是梦呀。一定是在做什么梦了。”

姑娘那阵久久的笑声止住之后的宁静,令人毛骨悚然。但由于安眠药
在起作用,江口老人好不容易才把放在枕头下面的手表拿出来看了看,三点
半钟了。老人把胸口贴紧姑娘,把她的腰部搂了过来,暖融融地进入梦乡了。

清晨,又被这家的女人叫醒了。

“您睡醒了吗?”

江口没有回答。这家的女人会不会靠近密室的门廓,把耳朵贴在杉木
门上呢?她的动静使老人感到害怕。可能是由于电毛毯子热的缘故,姑娘将
裸露的肩膀露在被子的外面,一只胳膊举在头上。江口给她盖上了被子。

“您睡醒了吗?”

江口还是没有回答,把头缩进被窝里。下巴颏碰在姑娘的乳头上。江
口顿时兴奋恍若燃烧,她搂住姑娘的脊背,用脚把姑娘缠住。

这家的女人轻轻地敲叩了三四次杉木门。

“客人!客人!”

“我已经起来了,现在正在更衣。”看样子江口如果不回答,那女人很可
能就会开门走进来。

隔壁房间里,洗脸盆、牙刷等都已准好。女人一边侍候他用早饭,一
边说:“怎么样?是个不错的姑娘吧。”

“是个好姑娘,确实。。”江口点了点头,又说:“那姑娘几点醒过来?”


“这个嘛,几点才能醒过来呢?”女人装糊涂地回答说。

“我可以在这里等她醒来吗?”

“这,这家没有这种规矩呀。”女人有点慌张,“再熟的客人也不行。”

“可是,姑娘确实太好了。”

“请您不要自作多情,只当同一个熟睡的姑娘有过交往就够了,这样不
是挺好吗?因为姑娘完全不知道同您共寝过,决不会给您添什么麻烦的。”

“但是,我却记住她了。如果在马路上遇见。。”

“哎呀,您还打算跟她打招呼吗?请您不要这样做。这样做难道不是罪
过吗?”

“罪过?。。”

“是啊。”

“是罪过吗?”

“请您不要有这种逆反心理,就把她当做一个熟睡的姑娘,包涵包涵吧。”

江口老人本想说,我还不至于那么凄惨吧。但欲言又止。

“昨夜,好像下雨了。”

“是吗,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我确实听见了下雨声。”

透过窗户,眺望大海,只见岸边的微波迎着朝日闪闪发光。



江口老人第三次到“睡美人”之家,距第二次只隔了八天。第一次与
第二次之间是隔半个多月,这次差不多缩短了一半时间。

江口大概已经逐渐被睡美人的魅力吸引住了。

“今晚是个来见习的姑娘,也许您不惬意,请将就一下吧。”这家女人一
边沏茶一边说。

“又是另一个姑娘吗?”

“您临来才给我们挂电话,只能安排来得及的姑娘。。您如果希望哪个
姑娘,得提前两三天告诉我们。”

“是啊。不过,你所说的见习姑娘是怎样的?”

“是新来的,年纪也小。”

江口老人吓了一跳。

“她还不习惯,所以有些害怕。她说过两人在一起怎么样,可是,客人
不愿意也不行。”

“两个人吗,两个人也没有关系嘛。再说熟睡得像死了一样,哪会知道
什么怕不怕呢?”

“话是这么说,不过她还不习惯,请您手下留情。”

“我不会怎么样的。”

“这我知道。”

“是见习的。”江口老人喃喃自语。心想准有怪事。

女人一如往常,把杉木门打开一道窄缝,望了望里面说:“她睡着了,
您请吧。”说罢就离开了房间。老人自己又再斟了一杯煎茶,然后曲肱为枕,
躺了下来。内心总觉有点胆怯、空虚。他不起劲地站起身来,悄悄地把杉木
门打开,窥视了一下那间围着天鹅绒的密室。


“年纪也小的姑娘”是个脸型较小的女孩。她松开了本来结成辫子的头
发,蓬乱地披在一边的脸颊上,一只手背搭在另一边脸颊和嘴唇上。这张脸
显得更小。一个纯洁的少女熟睡了。虽说是手背,手指却是舒展着的,因此
手背的一端轻轻地触到眼睛的下方,于是弯曲的手指从鼻子旁边盖住了嘴
唇。较长的中指直伸到下巴颏下面。那是她的左手。她的右手放在被头边上,
手指轻柔地抓着被头。一点儿也没有化妆。也不像是睡前卸过妆。

江口老人从一旁悄悄地钻进了被窝里。他小心翼翼地不碰到姑娘的任
何部位。姑娘一动也不动。但是姑娘身上的暖和气息,把老人给笼罩住了。
这种温暖,不同于电毛毯子的温暖。它像是一种未成熟的野生的温暖。也许
是她的秀发和肌肤散发出来的芳香,让他有这种感觉吧。但是,事情还不仅
于此。“她约莫十六岁吧。”江口自言自语。虽说到这家来的老人们,无法把
女人当做女人来对待,然而,能同这样的姑娘共寝,也能追寻自己一去不复
返的生的快乐的踪迹,以求得短暂的慰藉吧。这点对于第三次到这家来的江
口来说,是一清二楚的。恐怕也有些老人暗暗地希望:但愿能在被人弄得熟
睡不醒的姑娘身旁永远安眠吧。姑娘的青春的肉体,唤醒了老人死去的心,
似乎有一种悲切的感觉。不,到这家来的老人中,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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