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跑。”
两个人飞奔至大门口,火速上了一辆计程车。从计程车后窗望出去,他们看见有两个保安从像模像样的玻璃门房里跑出来,显然是刚刚接到了电话或对讲机一类的通报,来堵他们的,但已经无济于事。
呼延鹏看了槐凝一眼,发现她像没事人一样安然地坐在那里,眼睛望着窗外。
“你真的不害怕吗?”他有些好奇地问道。
“怕什么?”
“福至公司可是有黑社会背景的。”
“我也不是不怕,可是跟要闻组去拍造假黑窝点,比这可怕一百倍,包括跟着公安采访打击拐卖妇女的突击行动,有一次半夜被买卖村的村民追杀。我想可能我有一点麻木了吧。”
呼延鹏在心中暗暗对槐凝有些敬佩,原来她的平和之美竟也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在生活态度上,她这个人不蓄意,不张扬,却也不低头,不讨好。
危机似乎已经过去,下午四点多钟,槐凝到旅馆一楼的票务中心去拿早已订好的飞机票。路过大堂时,无意间看到上午在白韵琴家碰到的那个男人,正和另两个男人在服务台询问什么事。槐凝检查自己,她有相机以及重要物品随身携带的习惯,心定之后便打电话到呼延鹏的房间,叫他别拿换洗衣服,只背贴身提包到三楼餐厅,然后走楼梯到餐馆门口,她会在那里等他。
呼延鹏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槐凝用严厉的口气说你必须在一分钟以内出现。之后就把电话挂断了。
显然呼延鹏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因为他还从来没有听到过槐凝用这种语气说话。当他一脸狐疑地出现在餐馆的正门口时,槐凝已经坐在一辆计程车上向他招手。计程车的引擎是启动状态,屁股后面突突地冒着废气。呼延鹏来不及多想便跳上计程车,他们响箭一般地离去。
最终他们没有去飞机场,而是去了火车站。因为极有可能有人在飞机场等着他们,在火车站,他们买了即时开往北京的慢车票,因为特快和普快车票都已经售完,他们决定到达北京之后再飞往南方。
在火车启动的一瞬间,他们相视一笑,继而呼延鹏就觉得内心中有一种温暖的东西弥散开来。
最近一段时间,沈孤鸿的睡眠质量直线下降,具体表现在晚睡早醒,以往他从来不用吃安眠药,现在吃了药,不仅睡不深,常常是半夜四点钟就醒了。
醒了,多半都是胡思乱想。
世界上的事情真是百密一疏啊,作为一名老法官,沈孤鸿是一个思路敏捷历练果断同时又言行谨慎的人。他知道他坐上这个位子不容易,若干年前,尽管他努力工作几乎到了忘我的程度,但是仍旧在副职的那道坎前徘徊。做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不是有能力就能上去的,有时有能力反而是千年老二,扶不了正。而像他这样没有背景的干部,就只有靠机遇了。好在他碰上了强书记这样的好干部,在工作交往中,强书记十分肯定他的工作成绩和自身的能力。
沈孤鸿曾经办理过若干具有巨大影响力的案件,其中某省级供销社基建公司总经理马某贪污、受贿、挪用公款案,直接为供销社挽回经济损失二千七百万元;经他审理的涉及到香港富豪的绑架案,他以有理有力的证据将主犯在大陆绳之以法,一时名声大噪;尤其是由他主审的澳门视窗集团群体性腐败大案,不仅与澳门初级法院有着良好的协调合作,将该公司判令进入破产程序,同时沈孤鸿给当时的主管领导强书记写信,提醒他关注境外国企领导的监管机制,谨防窗口公司演变成抹黑公司成为一种普遍现象。
强书记说,现在官场有一种怪现象,就是一把手的能力不重要,听不听话才是最重要的,而有些担任副职的同志却长年工作在第一线,有能力有成绩却得不到提拔。这样下去的结果是越来越多的干部听话而不做实事。
其实,沈孤鸿跟强书记并不熟,也谈不上私交。但是强书记秉公而言的个性,得到了许多人的尊敬,而且沈孤鸿是直接受益者,他被提拔到正职的位置上,这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当时他真是从心里感激强书记的信任和培养,发誓要把工作做得更好,严于律己,不辱使命。
然而,时间像海水一样,冲刷着每个人的钢铁意志。一个人权力大了,难免不生出一些气势来,尤其在许多人的眼中,沈孤鸿是强书记树立起来的典型,对待大红伞下面的人终究是要客气点。
任何人都是有弱点的,沈孤鸿也不例外。他这个人有能力不假,但是负面效应就是听不进不同意见,尤其不能跟与自己意见不同的同志一道工作。通常他不会像戴晓明那样锋芒毕露,他认识戴晓明,但对他的气宇轩昂颇不以为然,难道你是在拍戏吗?沈孤鸿不会这样,他是一个绵中藏针的人,总有办法把自己的生存环境搞得安全舒适。有些曾经跟他作过对的人栽了跟头都不知道是怎么栽的。
渐渐地,他的手下也都成了“顺德人”——顺得他意愿的人。中院的整个状况是没有人敢跟沈孤鸿作对,大事小事都是沈孤鸿一个人说了算。
沈孤鸿的另一个弱点是惧内,他老婆白韵琴其实是姿色才干都相当一般的人,但就是能制住沈孤鸿。谁都不知道白韵琴当年有多抠门,她当时是某单位的一个出纳,回到家自然也是她管钱,她可是从来没把沈孤鸿放在眼里,每个月只给他很少的零花钱,有时沈孤鸿出差办事,如果没有人请吃饭,他就只能在街上吃一碗馄饨。后来沈孤鸿的官做大了,白韵琴照样对他一如既往。
在女人的问题上,沈孤鸿是出奇的没有品味。年轻的时候,他不是没有艳遇的,要美女有美女,要大学生有大学生,可他偏偏相中了可以说毫无审美价值可言的白韵琴,单凭白韵琴头上的花发夹,上面珠金乱颤,就足以让他周围的人大跌眼镜了。换句话说,沈孤鸿喜欢的都是些低层次的女人,事实就是这么难以想象。
有人说,男人就怕不把他当回事的女人,因为他不知道该对这样的女人怎么办。
但是不管怎么说,沈孤鸿不是一个糊涂的人,他深知他所坐的那个位子为官清廉的重要性。给他送礼的人很多,送钱的人更是不计其数,但是他从来不要,他犯不着为这样的小钱睡不着觉。
和红酒卞的交往是一个特例。
当时红酒卞痛失爱女,发了疯地找关系要叫翁远行死。他们下了老大的功夫,先是搭上了白韵琴这条线,不是送钱——这简直就是没脑子的人才会干的事。他们得知沈孤鸿和白韵琴的女儿因为两次办澳洲留学拒签而掉了许多眼泪,这件事便成了她父母亲的心病。于是红酒卞托关系花大价钱把沈孤鸿的女儿签去了美国读书,让他们全家人都大松了一口气,着实扬眉吐气了一番。
这样,红酒卞出面请沈孤鸿吃饭,他就不能推三挡四了。而真正见到红酒卞,想不到他是一个很见过世面的人,他看上去低调、稳重,可以说独具个人魅力。
而且红酒卞是该出手时就出手的人,他不相信世界上有不贪财的人,只不过不要搞得人为财死,那么有再多的财又有什么意义呢?!他要让沈孤鸿发财,但还要让他发得体面、安全,这便有了白韵琴在沈阳的一盘生意,谁又能说出什么来?!给猴子一棵树,给老虎一座山。这便是红酒卞一贯的行事风格。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在翁远行的案子上,沈孤鸿颇有一番思量。只是自古以来,都是杀了人的人找关系保全性命,却没见过被害的一方还要大放血严惩凶手,这种事实在称得上奇人奇事了。沈孤鸿反复地问公安局的有关领导,翁远行到底是不是杀人凶手?答案是肯定的,而且也是翁远行自己认了账的。那么翁远行死不了又有什么背景呢?沈孤鸿狠下了一些功夫调查这个翁远行,查了个底儿朝天也没发现他有什么背景,只有一个好出风头的律师在他的身后摇旗呐喊。这种人不是想出名,就是想给自己的律师行多接些生意,这太不难理解了。
这样一来,此案的终结只不过是一担顺水人情。这种时候天平的倾斜也是不为人察的。所以沈孤鸿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太费心,如果不是徐彤的锲而不舍,翁远行恐怕早已成了地底下的冤魂。
万万没想到的是,六年之后,翁远行一案的真凶江毅浮出水面。
这当然是一个任何人都没有意料到的结局,偏偏又被新闻媒体捅了出去,这是一件要命的事,谁都知道追查旧案意味着什么,也清楚拔起萝卜带出泥的道理。沈孤鸿是一个老法官,他深知有许多人根本就是被新闻媒体判的死刑。报纸可不管你是谁,它的煽动性会让整个事件失控。
本来,沈孤鸿的如意算盘是以后自己从官位上退下来,就没有后顾之忧了。现在看来竟是最大的危险所在。
这就是百密一疏啊,就像一个心脏病人,家里放着救心丹,身边放着氧气枕,隔三差五地到医院去复查身体,结果却死于车祸。
这一天晚上,沈孤鸿一夜没合眼,因为睡前白韵琴打来电话,他们几乎每天晚上都通电话,有事则长无事则短。每年的几个黄金假期白韵琴就飞回来,不事张扬地闷在家里,这样他们之间也不至于太阳生。白韵琴是一个一心想干大事的人,现在有大事做,又有大钱赚,所以总是心满意足的样子。
白韵琴在电话里说,有两个南方人打扮的人到过沈阳,不仅去了她的公司,还去了她的家,但却没有跟她碰面。
刚一听到这件事,沈孤鸿着实一惊,心想真是越怕越有鬼叫门,该不是已有什么专案组的人开始暗地里审查他了吧?!但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不大可能,一方面他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察觉不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在纪律检查委员会还是有几个朋友的。另一方面白韵琴说这两个人都相当年轻,那他就完全可以推断有可能是媒体的人。
如果是媒体的人也很麻烦,这说明他们的触角相当了得,居然能够准确无误地摸到沈阳去,而且能找到白韵琴的公司和住处。他们还知道些什么?他们掌握了多少关于他的秘密?这是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社会,中院党委会上的决定都能在最短的时间通过各种渠道流失到民间,就不用说其他了。沈孤鸿不敢再想下去。再也不能有翁远行一案的追踪报道见报了,这个叫呼延鹏的人,沈孤鸿实在是并不陌生,他俨然一个正义的化身,据说已经有人到《芒果日报》去信访或者喊冤叫屈了,这也说明呼延鹏之类的人想兴风作浪并不太难。必须要让他懂得沉默是金。早晨,太阳依旧升起。沈孤鸿在洗手间里刮胡子,他刮得很认真,而且至今他还是喜欢用手工剃刀。尽管镇定、小心,他还是失手碰破了一点皮,鲜红的血在下颏部位渗了出来,这对他有一种也许会出现血淋淋的现实的提醒。他找出创可贴处理了伤口,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只是脸上多了一块东西而已。他的眼圈有些发黑,面色也颇带倦意,但是镜子里面的那张新刮过的脸依旧沉着、坚毅。他告诫自己千万不能自乱阵脚,反而要比平时显得更加从容、正常,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注视着他呢。大风大浪他见得多了,阴沟里翻船的事何以见得就会撞到他头上来呢?!
第六章
中秋节即将来临,挂在夜幕上的月亮已经很圆很圆了,像用圆规画出来的一样。对于芸芸众生来说,中秋节不过是一个全家团聚的借口,一滴情人眼中的相思泪。但在置身于名利场上的竞技者,却决不会放过这个舒广袖的绝佳机会。
林越男固然不是什么寂寞嫦娥,但她愿意做成功男士背后的那个女人。
她有时候也会清夜静思,明显的没有结果的一段情,这么做值吗?这当然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不过林越男深知自己对戴晓明心悦诚服,无怨无悔。而且她觉得其实很多女人并不介意隐姓埋名,关键是为什么样的男人隐姓埋名,而谁都知道真正称得上成功的男士其实少而又少。
就在北京的某些官员已经渐渐忘却了深圳观澜高尔夫俱乐部绿茵茵的青草地,美食的滋味时,林越男来到了北京。她当然不会像温州人一样,把钱成千上万地扔在高级酒家的饭桌上。请吃饭是个累活儿,人少了不热闹,人多了每个人又都觉得对自己不够重视,而且胡吃海塞一顿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这些人全都吃顺了嘴,可会把一顿饭放在心上?!
林越男这回是有备而来的。事先她已经跟北京高官的秘书通了电话,了解到一些情况。到了北京以后,她也没打算惊动首长,而是把首长的秘书单独约出来,两个人的便餐相当素净。席间,她表示首长的秘书事实上已经做了报社驻京办事处的许多工作,就不必介意算是兼职了,既然是这样,总会需要一点经费。所以她拿出一个信封递给首长的秘书,然后公事公办地说下回我来一定要把发票、单据之类的东西交给我,这是工作上的开支,我也好拿回去报账。林越男就是有这个本事,她能叫收钱的人心安理得,没有压力,她能让冷冰冰的金钱交易变得很有人情味。
剩下的事就变得顺理成章,该见什么人,该做什么事,有内行指点自然是大不一样。而林越男深知,这次来京虽不是遍撒黄金,但是该花的钱必须得花出去。难道她来一趟北京真的是为了欣赏香山的枫叶吗?
达到了预期的目标,林越男一分钟都不想多呆,在返回南方的夜航飞机上,她看着舷窗之下灯光璀璨的北京,心中没有半点涟漪。她太不喜欢这座城市了,因为它热情背后深藏着冷漠,也因为它下脚都不知水有多深?这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权力中心,它太高了,高到没有七情六欲,更没有温情而只有威严。每年有多少人要到这里来疏通关系,联络感情,钱是人的胆,没有钱的人到北京来干什么?!
她重温了一遍这两天的所作所为,特别是一些细节,尽可能地做出公正的自我评价。但是情况到底会怎么样,她心里一点底也没有,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