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7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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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7年4期-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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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见他毒骂的人都摇头说,这独角兽以前不是这样的! 
  冯义三只是个木匠,在文化上到底算不上有根有底的。他的精神所依赖的那些人一散场,他也就不知何从修炼他的高尚趣味了。但是老百姓有老百姓的趣味,譬如每天早晨的喝茶,每天晚上的泡澡。关于洗澡,倒也有一个恐怖而性感的传说。说是男人每天晚上进澡堂的时候,必须要告诉一个人他将进澡堂子洗浴。不然的话,澡堂里的热水鬼会在他身上作祟,让他浑身发痒。他会不停地挠自己的身子,挠得皮开肉绽还不觉得疼。 
  冯义三有一帮早上一起喝茶,晚上一起泡澡的老朋友。 
  他泡的澡堂就在他家的街对面,别的澡堂离得很远。澡堂里面白汽缭绕,洗晒得很干净的毛巾散发出纯棉特有的陈旧的香味,男人们安静地泡在大浴池里,除了木拖鞋有时响起,这里面可以说是十分的安静。冯义三对洗澡颇有心得,他总结说,每次他把身体浸到滚热的水里以后,他的灵魂就在体内荡来荡去,就像喝醉了酒一样。他甚至还能体会到此刻的灵魂又像一 口含在嘴里漱来漱去的水。当他完全把自己埋进水里只剩下一个头时,他的灵魂出窍了,就在天花板上,他看得见它的。两两相对,无比惬意。比呆在家里听女人唠叨好多了。 
  冯义三劳教出来的第一个晚上,就直奔澡堂。家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令人不快的事,他深信一到热水里烦恼就会烟消云散。 
  扦脚的王师傅一看见他就迎上来了,说,冯师傅,你先不要到池子里去,让我看看你的脚底。他的话透着蹊跷,所以冯义三乖乖地坐下来,伸出脚放在王师傅的手上。然后多心地问,王师傅,是不是我被劳动改造过后,就惹人讨厌啦?王师傅是个善人,人若善良必讲究对人对事的熨帖细密。所以王师傅是一个心思细密的善人。在他的眼里,每一只脚都是他的宝贝孩子,他有责任让它们感到舒服而体面。他长期这样心慈手软,养成轻声轻气地说话,不紧不慢地走路,敬人,并爱人。但是此时他语调紊乱地回答冯义三说,看你说的,谁是这样的人?我让你坐在这里憩憩,里面有些乱。 
  冯义三一听,发觉里面确实有点乱,声音杂,笑声和骂声不绝,还夹着一只尖利的公鸭嗓门,那嗓门儿唱歌一样地重复着一句什么话。他说,这是胡裁缝啊! 
  这确实是胡裁缝,他的儿子从部队回到地方上当官了,他学了一些腔调,整天嚷着要打倒剥削阶级,解放全人类。王师傅说,你听听,这是什么好话?你别慌忙进去,恐怕见了面你不给他好脸色。你们两个就会闹起来。 
  正说着,胡裁缝突然出来了,一眼看见了冯义三,脸上放光,笑嘻嘻地说,老冯,你回来啦?这下你不敢说三道四了吧?好好改造思想,向人民群众靠拢……什么独角兽!呸! 
  冯义三呆若木瓜,眼睛看着地下,一动不动。 
  胡裁缝走了。冯义三慢吞吞扭一下身体,抬眼望着王师傅,心虚地说,不于我的事,我洗我的澡。王师傅蹲在那儿不动了。突然地,他觉得了羞耻,好像胡裁缝羞辱了他一样。他扔掉冯义三的脚,站起来,慌张地说,老冯,你,你,真是好……脾气啊!冯义三恼了,说,什么?你挑拨离间,兴许也是美蒋特务……你少说话,多嘴多舌的我跟你翻脸。王师傅的眼里立刻汪出了泪水,不敢走了。他强忍着难受,小声悲叹:唉,唉……现在的人说话都粗糙了,都粗糙了…… 
  冯义三从此改掉了泡澡堂的习惯。不是不想碰见胡裁缝,而是不想碰见扦脚的王师傅,这个人给他的心理压力太大了。他路上碰见王师傅都要躲藏起来,他一见王师傅就想起他的悲叹。 
  但是早茶还是要喝的,一天不喝早茶,他就食不下咽。为了不再碰到熟人,他改到另一家不太远的茶馆喝茶,没想到他的前妻阿菊就嫁在那里,她每天早晨五点多钟拎着菜篮子上菜场,时间和冯义三差不多。这样,两个人就迎面撞上了。阿菊一眼看到他,慌得一把扔掉菜篮子,回头朝家里疾走。他愣了一下,马上不依不饶地跟上去,骂道,死不要脸的,你还敢坐花轿?你把花轿还给我!淫妇! 
  阿菊很快隐进一户人家不见了。 
  冯义三在晨曦里站着,回想前妻的面容,竟有些恋恋不舍的。于是继续骂,淫妇,你倒把头发剪了。那么好的一头长头发剪掉了,剪得像个女干部……他放低了声音说,弄得那么难看,可见你现在不学好了。或者人家非要你剪,你不得不剪?要是你跟着我,我能让你把这一头好头发整掉吗?谁敢叫你剪?除非他不怕得罪我独角兽冯三! 
  他后来在西南的城郊访到一家干净的老茶馆,每天早晨步行一个多小时到那里,来回要两个半小时。他乐意这样花时间,他的作坊公私合并了,他已不是老板。大儿子阿大被他送上了寄宿学校,家里空荡荡的,他的心也是无从着落的。他没有了模仿的人,也没有朋友。模仿的人差不多都烟消云散了,老朋友们个个要求进步,有的当了干部,有的入了党。只有他,处境尴尬。其实,顺与不顺,都是自己的因果。他有点钱,但不多。有点水平,也不多。有点智慧,也不多。以前他靠手艺吃饭,不觉得张皇。现在的世界变化了,他这个尴尬人四顾仓惶,只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喝早茶。 
  这一年的冬天,他认识了小道士钟文清。 
  城的西南郊以前有两处热闹的地方,一是惜春茶馆,一是玄妙道观。惜春茶馆解放以后改为五洲茶馆,就是冯义三现在去的地方。茶馆里还是热闹的,但观里冷落得不像样,到后来只剩下一个当家老道士,三清殿上灰尘扑面,庭院里落叶满地。阴气森森,寻常人不敢去的。其实这观里到处都是宝贝,金山石的地面,汉白玉栏杆,紫檀木的屏门,唐代的大铜鼎,宋代的龙泉窑青瓷,元代的金粉壁画,明朝的黄杨木雕,古旧的金丝楠木桌椅,经楼里有张陵读过的《道德经》……老祖宗的东西不再具有美学的价值,甚至也不再有金钱上的价值,有价值的是新的思想和新的生活方式。 
  冯义三现在是五洲茶馆的常客了。这一年的春天,桃花谢了以后就不停地下雨,他走过道观,只听见里面屋檐的滴水声响成一片,他涌起一个念头,觉得屋檐的滴水声像敲木鱼一样。道观里敲木鱼?他咧咧嘴,想笑,但是没笑出来。他想起来,自己好久没有认真笑过了。到了上午十点多的时候,雨不下了,阳光无比的清洁明亮,茶馆前拥过一群蹦跳吵闹的孩子,他们一齐喊着,钟文清,精神病!钟文清,精神病!接着慢吞吞地走过一个道士打扮的年轻人,轻轻地用手驱赶孩子们,脸上居然有着轻松的微笑。 
  一个茶客说,阿清回来了!你看他还是笑嘻嘻的,精神病院里住了半年,还胖了一点。话刚说完,另一茶客扭头朝外面喊,阿清,你还是回老家去吧!观里一个人也没有了,你师父上个星期也回广东老家了。人家都说观里又开始闹鬼了! 
  钟文清在外面大声回答,一个人才好呢!他们在的时候一个个比鬼还闹呢! 
  冯义三问,他怎么这样说话呢? 
  说观里闹鬼的那个茶客告诉冯义三,钟文清是从小出家,他弟兄两个,一个听从母命当了和尚,一个听从父命当了道士。那观里也是个争权夺利的名利场,钟文清不爱和别人争闹,从小到大只爱观里的一株红梅。天天要去看它,时时和它说话。浇水除草不必说的,还把它当瓷器一样擦拭。他小时候换下的牙齿也一只一只全埋在梅树底下。没想到梅树一年前突然死了,他就天天哭。这事情传开了,胡区长说,不可能的。一个男人怎么会哭梅花?除非他有精神病。后来证实确有其事,胡区长大发雷霆,说他在战场上战友死在怀里才会哭,一个小道士居然哭一棵死掉的梅花?胡区长最见不得这种鸟人,就叫两个兵把阿清押送到精神病院去了。 
  冯义三从前看见过赵小山对着一株死掉的兰花垂泪,所以忿忿不平地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哭一棵梅花算得上什么?改天我还去哭一块石头呢。话音刚落,有人说,哎,老冯。胡区长的父亲跟你住一条巷子的,是个裁缝,人家都叫他胡裁缝。你说说这个人。冯义三缩缩头颈说,我现在妻离子散,只想平平安安地每天喝口早茶。于是他听到了一句嘀咕,胆小鬼……他转过头去,一边寻找说话的人,一边骂道,缩头乌龟,倒会放臭屁。你站出来比比谁的×大……于是他又听到了一句嘀咕,哼,独角兽冯三,我听人说他又仗义又斯文,谁知是这个样子! 
  冯义三正在下不来台的时候,茶馆外面又喧嚷起来,这回是一群妇人拉着赶着走过茶馆,她们说,小阿清在观里做道场驱鬼,大家快去看吧! 
  冯义三跟着一些人来到观里,哪里有什么驱鬼的仪式,钟文清正带着几个孩子在扫地抹桌子,擦窗掸器皿,忙得热火朝天的。听说这些人的来意,钟文清慢悠悠地说,我才不会驱什么鬼呢。我不信有什么鬼。如果就像你们说的有鬼,那鬼是人变的,本来就是一件凄惨的事,做什么还要把它赶来赶去的?是不是?大家看着钟文清脸上坦然的笑容,心里都讪讪的。一位准备看热闹的老妇摆着手连连说,难为情!难为情!于是都走了。 
  冯义三听了钟文清的话,留下了。 
  冯义三和钟文清快到傍晚时才把道观打扫干净。又开始下雨了。黄昏透过密密的小雨呈现出来,天色一片柔美的昏黄。天地间所有的全被黄黄的光所覆盖,彼此没有距离,亲密无间。两个人洗了手,一起坐在轩廊下看黄昏。突然有一只蝙蝠冲了出来,在雨漾漾的天空里急速地滑行,然后又掉在了水淋淋的地上,像鸭子那样扇着翅膀扑腾。钟文清拍着巴掌笑了起来。 
  冯义三说,你还能笑! 
  钟文清停止拍手,用一只手捂住嘴。但是他还是大笑不止。过了一会儿,那只蝙蝠不见了。钟文清站起来说,冯三,我让你看一样东西去。 
  钟文清领着冯义三到写经房后面的药铺,指着药铺东南角上一株枯死的大梅树说,以前,师父让我每天在经房里抄经书,我抄好师父的经书就抄自己的经书。我的经书不能给别人看见的,所以我把它们通通埋在梅树下面。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小时候掉落的牙齿也都埋在树底下。我那时候有个想法,我认为自然界种什么就会长什么,种下牙齿自然也会长出牙齿。你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么认为? 
  冯义三心里一动,有些想笑。确切地说,是想微笑,会心地温情地微笑。这当口,风里传来一阵急急的锣鼓声,十分地喧嚣: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冯义三醒悟一般四下看看,觉得钟文清的话题有些奇怪。 
  但是他不想离开钟文清,在这儿有他精神上迫切需要的一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他还不清楚。有一点他是明白的,他喜欢小道士阿清,阿清走路的样子飘逸潇洒,他已经模仿得有些像了。 
  钟文清拿了锹过来,挖开梅树下的湿泥,捧出一个铁盒子。这铁盒子里装着的“经书”原来是钟文清写的一摞情书。情书里写的是一个叫阿娇的女子,她如何的嗓音,如何的背影,如何的纯洁无瑕,如何的人梦……只有一封“着”了一些边际,说是这天上午,阿娇与一群女孩儿跑着经过道观,看见钟文清,笑着说,阿清,解放军进城了,去不去看?然后没等钟文清表态,长辫子一晃就走了。冯义三看见这封信落的日期,正是城市新政权建立的那天,人民辞旧迎新,开始新的生活。而这一天,阿清一如既往地写着他不为人知的情书,延续着以往的日子。 
  冯义三把情书一封一封地看完,有些忌妒那个女孩子,就着急地说,你对人家这么好干什么?人家难道会像你这样用情?钟文清说,又不是等价交换。冯义三不依不饶地问,到底人家对你如何?钟文清说,男女之爱,就要这样蛛丝马迹才好,太明白了就没有了。冯义三说,我没想到还能碰上你这样的人,我以为这辈子再也碰不到了。这样吧,我回去收拾收拾东西住过来陪你,这地方你一个人住着我不放心。 
  冯义三回到家里拿了衣服出来,走过胡裁缝家,只听见里面猜拳划掌声雷动地喧嚷不休。正狐疑着,看见卖蛇的阿二过来了。就问,阿二,这么晚了还出来干什么?阿二说,喏,胡家的区长儿子回来了,在这边招待他几个战友。要吃蛇,叫我马上送过来一条大的。冯义三倒抽了一口冷气,说,阿二,你又不是不知道。只有生皮肤病的人才能吃蛇,其他人是不能乱吃这些东西的。这是规矩!阿二放低了声音说,好人!你不要嚷嚷,现在的人什么都不怕了,还怕规矩?你看着好了,以后人的胆子越来越大,以后人做事也越来越粗糙……我是一只乌鸦嘴,我准备把嘴巴用线缝起来。 
  冯义三站在胡裁缝家的台阶上思考。胡裁缝对他冯义三不敬也罢了,他到底没什么文化修养。但是他的儿子凭什么把阿清关到精神病院去?凭什么想吃蛇就吃蛇? 
  独角兽冯义三兽性大发,手里捏了一块沉重厚实的砖头,从屋后的窗户上直接砸到了屋子中间。他听到了许多物体破碎的声音,首先是玻璃,然后是碗盆,还有酒瓶倒地的脆响。在脚步从屋里响到屋外之前,他安然地溜之大吉。古城的小巷就像迷宫,谁也无法在迷宫里抓到一个破坏者。 
  冯义三高高兴兴地回道观了,钟文清也高高兴兴地开了门。冯义三还没有走进来,先报告了打砸胡家的好消息。他眉飞色舞地刚说到满世界的破碎声,钟文清就在他的鼻尖面前“扑”地关上了门,大门差点碰破了冯义三的鼻子。 
  冯义三接受不了这个突发事件,他想一拳头擂到大门上。拳头刚竖起来又放下了,他不敢。如果这样做的话,他就完全失去阿清了。他下意识地在裤子上擦擦拳头,耐心地在门外问,你这么对待我啊?我怎么得罪你了?钟文清在里面平静地说,我不和恶徒往来!冯义三央求,你先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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