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兵胡乱想着,踱到窗边往下探看。遥遥的下面,灯光稀疏,那是一个酒家的露天大阳台,散放有六张小的石桌石椅,四周隐约是盆景植物。他想,如果,女人真要跳下去,可能不会砸中石桌,她没那么准。但是,阳台的地面也是花岗岩,也异常坚硬,就算扣掉酒店两层,二十一层下去,重力加速度的脑瓜,和这样的地面接触,可能会当场爆掉的。孩子呢,这个女人傻乎乎的,直愣愣,会不会连孩子也推下去?
游兵决定让女人出来。他不可能一个晚上守着她,所以,她必须远离有窗子的地方。
我哪里都不去!杨副妻子断然说,你赶也没有用。我不上火车,就是打定主意要等他回来!
我跟你说实在的,杨副真的是出差了。骗你我从这里跳下去!
游兵说完这话,后悔得咬舌头,因此恍惚没有听清女人反击他什么,好像是抱怨他狼狈为奸之类。游兵说,公司有统一管理的,办公室晚上都要清场熄灯。女人说屁呀,我老公是不是这里的领导?
是呀。
那我是不是他的老婆?
当然是。
那你给我出去!
游兵和老蔡互看一眼。
你们都出去!女人说。
游兵突然跨过一步,就抱起那个睡着的小男孩,直奔门外。他指望女人追出来,老蔡就可以趁机关门锁门。没想到那女人,扑上来就给他一大嘴巴,她并不抢孩子。游兵迟疑了一下,还是奔向门外过道,女人像红毛女狼一样,跃起,死死揪住了他的后领子,游兵顿时被她勒得呛咳,但还是死奔向门外。老蔡立刻提着破旧的牛仔大包,扑出门并嘭地关门。女人扭头一看,怒火全部转向游兵。她张牙舞爪,指甲乱飞。游兵左抵右挡,脖子上顿时火辣辣的,眼镜也掉地了。游兵放下那个迷迷糊糊的小男孩,猛力推开女人,想拚命抢起眼镜。女人又扑上来,一口咬住游兵的胳膊,游兵呀呀地叫,抓着女人红头发,死劲扯。老蔡帮忙拉。孩子做了噩梦似地惊叫连连,整个过道一片混乱。
女人终于被拽倒在地,游兵的胳膊出血了,眼镜也不知被谁踩坏了,镜片碎了,镜框歪了。女人号啕大哭。
六
大肠息肉导致了游兵母亲腹痛、腹泻,还有便秘和便血。没想到,这些特点导致了游兵支玲家洗手间的紧张。周末这一天,有了嘉怡这个喜欢在马桶上看漫画的女生,卫生间紧张情况大大加剧了。
虽说已经开始针灸了,还开了许多中草药每日配合煎服。但效果还没有出来。所以,母亲一天还是要上很多次厕所,有时是因为便秘,占用卫生间时间久;有时是因为腹泻,占用卫生间次数多。支玲不说什么,她什么也不说,厕所有人,她就退回客厅等。那天母亲出来她进去,小声说了一句,天哪,一卷筒纸才几天啊,怎么就用完了?
次日,游兵父母针灸回来,就微笑地带了一提卫生纸回来。十简装的。游兵没有注意到,后来听到妻子对母亲说,我们家的卫生纸都是买百分百的原生木浆纸,一提二十三块,贵是贵一点,可是干净,像这种十多块一提的再生纸,嘉怡根本不爱用。你们就不要浪费钱乱买了。
游兵听到母亲说,哦哦,我不知道。这个也要十四块呢,不要紧不要紧,嘉怡不用,我和老头子用,反正我身体不好,用得也多……
周末的早上,游兵起来迟了,去卫生间的时候,发现母亲等在卫生间外,似乎内急。游兵说,嘉怡,快点,奶奶肠子不好。
嘉怡在里面闷声说,快啦。
又等了六七分钟,母亲脸色变白了,父亲也转了过来,似乎要上厕所,一看有人,他又调头了。游兵感到自己便意更沉重了,他的生物钟很准,平时这个时间,在单位就是蹲大点的时间。游兵大吼一声,嘉怡!快点!
嘉怡不吭气,外面人仔细听,居然听到翻书的声音。游兵愤怒地擂了门:别看了!出来!
孩子说,讨厌!个破家,上个厕所都没自由!
终于听到马桶放水的声音。游兵小松一口气,对母亲说,快去。母亲的眼睛张望着,似乎还想叫父亲先去,也许她知道自己比较慢,但身子已经艰难地转向了卫生间。
游兵盯着卫生间的门,依然谨慎地提着气。肚子里已经浊气乱窜,七拱八翘,闸口就要垮了。他使劲憋着。这时候,他想起看过的一则新闻,说是有个长途汽车乘客,车行途中,忽然要紧急出恭。千呼万唤司机停车方便,司机称没有方便点而疾驰不息。该乘客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竟然攀爬到车顶上图方便。结果,那名乘客摔下车活活摔死了。
现在,游兵想着这条新闻,格外理解那个人。他猜测,那人死之前,到底把那泡要命的大便排掉没有?一泡大便不能决定他的生活质量,却无疑确定了那名乘客的死亡质量。如果那人还没有排出,就摔下汽车,死得就实在太冤太委屈了,反之,如果排掉,哪怕是排了……少许……?那么,那人临终前的快感,恐怕是一般临终者不可比拟的。是不是?
支玲从卧室出来了。
大厨师支玲昨晚十一点才到家,说是有客人投诉吃到小蟑螂,惹来卫生监督局官员。所以早上支玲比平时更迟起来,一起来,她就往厕所奔。她看到游兵站在厨房和卫生间之间,也看到平时虚掩的卫生间门关死了,但是,她还是直通通过去就推门,游兵不及阻拦,卫生间的门嗵地发出很有威力的闷响,好像每个框边都在抖。可能是她用脚尖撞的。母亲在里面慌慌地说,好了好了!我好了。
母亲看到游兵,似乎很惭愧。但什么也没有说,没洗手就去客厅了。游兵也说不出什么话,他咬紧牙关,全神贯注卫生间里面的一丝进展声息。他觉得支玲在里面太久了,而且正常的声息之外,不正常的安静太久了,什么动静都没有。游兵屏声静气,还是绝望地捕捉不到任何声音,他冷汗都憋暴了出来,怒吼一声:快点!我不行了!
里面的声音说,催我,就会催我,你怎不催别人呀,我便秘!
游兵掐死人的念头都有了。
七
司机小严在念他刚收到的手机段子:王科长和局长同进一电梯,局长放了一个臭屁。局长对王科长说,你放屁!王科长说,我没有哇!次日,王科长被免职。王科长叫冤,找局长申诉。局长说,你连一个屁大的事都扛不住,你还能干什么?!
材料员小锦哈哈笑,说,我那天也收到过。太逗了。真是屁大的事啊!
张姐说,如果是老蔡,保证认下来。老蔡最会保护领导了。
老蔡说,我为什么要认?说不定旁边有美女呢!
有美女,你就更要替领导认了!张姐说,你不认,那你的副主任就撤啦!不就是一个屁吗?老蔡,又不是让你替领导砍头。
小严和小锦都说,是啊是啊!
游兵进来了,配了副金边新眼镜,怪怪的。大家就对游兵嘻嘻哈哈地说这个段子,并要他通过测试,小锦还说,电梯里面没有人,就你和领导两个人。
游兵说,肯定有人了,否则领导干吗推卸责任。
大家说,对啊,电梯里有美女、有更大的领导,有小报记者等等。现在,你说吧,你放没放那个臭屁。
游兵说,要是知道后果,我肯定会扛下这个臭屁。但是,关键是,当时我可能反应不过来呀……老蔡,你可能可以应付得好。
老蔡说,我也反应不过来。但就算我明白后果严重,让我全面认下,恐怕也……有点……难。不过,领导既然那样说了,我想我可以含蓄地笑一下,不否认也不承认,笑笑而已,领导吧,可能认为我承认了,而电梯里的美女或其他人,则不一定认为我是在承认,说不定有人感觉我是肚量大,和领导不一般见识。反正吧,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效果就对了。
喂!游兵,张姐说,现在,你知道“少许”的境界了吗?可乐鸡块你会做了吗?
游兵说,噢,我基本不明白。
下午上班不久,龙总的秘书给游兵打电话,让他马上到龙总办公室去。听口气,好像有什么事欲说还休。游兵不知怎么的,心里有点不安。龙总是个从集团总部才调来不久的人,但杨副透露过,他和他过去是同学,关系很不一般。
龙总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一个什么招牌也不挂的豪华房间。铺的也是暗绿色的新地毯,这也是游兵和那个小接待室一起换的。游兵进去的时候,龙总没有抬头,一张报纸在他桌上。游兵走近龙总大桌子,龙总突然把报纸拍在他面前:
自己看!
报纸上,杨副的妻子,对着镜头示意她被抓伤还是打伤的胳膊。猩红色的乱发和手臂上的红药水,都挺震撼人,孩子无辜地张大眼睛。标题是:陈世美老公抛妻弃子,丈夫公司对寻夫女拳打脚踢。
游兵的头嗡地大了。
就在我们公司过道上拍的!游主任!
记者没有采访我们啊!
到底怎么回事!
她突然就来了,杨副出差。可能他们夫妻有了问题,唔,那个女的带着孩子在这里哭闹。杨副让我们给她几百块钱,让她回家。都送到火车站了,她又悄悄回来了。坚决赖在公司。我们公司二十几层高,又没办法一直看守她,怕她万一想不开,那不是出人命?所以,我们要她离开有窗户的接待室。她不干,推扯是有的,但怎么可能对她拳打脚踢呢?
为什么不报警?!
报了,警察就是不来,拖到晚上十点多,我和老蔡实在没办法,只好把她拖引到过道里了。直到昨天下午,老蔡通过熟人关系,找到警察,而且说,我们外商多,过道里住人影响不好。他们这才出警,把她请走了。
这期间给杨副打电话了吗?
打了,手机不通。
我的呢,你们就不会给我来个电话吗?
这种家事……再说杨副也是叫……
杨副、杨副!出了事,是他还是我扛责任?至少,尊重我一下、大家讨论一下行吗!
游兵支支吾吾:以为……小事……
小事?小事都处理到报纸上了!小事!我告诉你,公司有陈世美,我未必管得着,可是公司“两名负责人”对被丈夫抛弃的妻子孩子,“拳打脚踢”“轰赶出门”“毫无人性”,我不管也得管。这事关公司的社会评价。我已经接到了十几个电话,其中有市分管领导,问的都是这件事!我也了解了,报纸是同步上网的,就是说,我们这个“毫无人性”的公司要全国闻名了!小事!
游兵把胳膊上的咬痕和脖子上的指甲抓痕,给龙总看。
不要给我看!龙总说,两个男人对付一个女人,还有脸给我看这个!
我们真没打她啊!
跟记者说去!跟我说没用!马上写个检讨来!
八
兴元堂在游兵家一个小时公交车程的地方。第一次游兵让司机小严送父母过去,他自己也陪父母去了头两次,之后,都是游老师带马老师自己坐117路公交车去针灸了。隔天一次,针灸约半小时。老人通常很早出门,十一点前,或者下午四点前赶回来,还会带点青菜豆腐什么的,回来做个饭。
马老师躺在白单子铺的针灸床上的时候,游老师就在旁边听小收音机或者看报纸。专家倒是亲自动手针灸,收针才让助理干。专家说,马老师是个感应度比较高的人,估计两个疗程会见效。每次,马老师的头部、腹部和腿部要扎二十多根不同粗细的针。进针之后有针灸灯烤照着,烤着照着,一会儿后,马老师的被扎穴位的那些银针旁边的皮肤上,都会有晕红的一小片。专家说,这就是感应度高的表示。如果感应度比较低,针了五六个疗程还不一定见效呢。所以,马老师游老师都很高兴,对两个疗程后很有期盼感。
浑身是针的马老师躺着说,兴元堂下面那个果蔬超市有榴莲,回去记住给游兵买一个。
游老师说,你爱吃,我不爱吃。太臭了!
说什么话,轮不到你爱不爱吃。我是给儿子买。他最喜欢吃那个了。记得吧,以前你们童校长去马来西亚回来,给我们带的三角形的榴莲糖,就是他爱吃。最后一颗还天天闻着放口袋里舍不得吃。
好好,买就是了。
买多一点,放冰箱,嘉怡可能也爱吃。
好啦。买多一点。
儿子最近脸色不好看。你觉得呢?
唉呀,你让我把报纸看完好不好?医生不是说,针灸不要说话效果才好吗。
我怕他们两个是不是因为我们吵架了。他那脖子上手臂上的伤痕,肯定是女人抓的、咬的,看了我的心……
儿子不是说,是单位里的人的老婆耍赖吗?
骗人!马老师说,这么幼稚的假话你也相信啊。他们是那么正规的大公司,都是高素质的人,怎么可能?我看是支玲弄的!她背地里发脾气了。你呀,不是我说你,人家那么贵的电水壶,你一下就把它烧坏了,三四百块的东西,你怎么不小心点呢。
怎么说是我烧坏了?只是刚好碰到我烧水罢了。我要修,那个工字型的螺丝,他家没有那种螺丝刀,拆不开我有什么办法?去外面修,他们自己又找不到发票。唉呀,年轻人和老人住在一起,就是不习惯。你看,你煮的菜,那么咸,支玲都说你几次了,你改了没有?
我现在放很少的盐了。再说,游兵从来没有说我的菜咸。你老是上了厕所忘记冲水,还不洗手,她是怎么提醒你的?
好了好了,不是你,求我来这里住我都不来。我自己家……
也不是我想来的——
好了好了,让我看完报纸。咦!——这是游兵的公司嘛!哎,哎!我的天……
说嘛!人家躺着不是!
还说你儿子骗你,都见报了!他就是被单位一个领导的老婆打啦,不不,他也推打了别人——啊?!打一个女人?还写检讨认错了?他们公司很重视,约记者采访了,表示要严肃处理——啊,我的天——决定撤掉当事主任游某的主任一职?——留职察看?
马老师霍地坐了起来,护士小声尖叫着,把浑身是针的老太太摁躺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