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的地步。吴松寿校长那天说他们夫妻把自己糟蹋得不成个人样,实际上吴校长同样失了不少人样,短短几天过去,脸色黄了,背也驼得更厉害了。所有这些,都是他王雄一手造成的。吴校长看重他,对他委以重任,目的是想让他为学校干事,不是让他为学校惹事。
王雄家的住房是前几月刚分到的,直统统一大间,当中用土砖隔开,前间摆一张饭桌吃饭,后间铺两张木板床睡人。为了更好地安排马小康的生活,学校特意将旁边一间堆放体育用品的小房子腾出,扫扫干净供他们使用。王雄很感激,将自己的木床搬进新房,与马小康的木床呈丁字形摆开。床与床之间,又相对着放了两张书桌。一日三餐的伙食由杨玉枝统一操持,马小康每星期会按时把生活费一分不少交上来,学校方面同时还答应给予一定的补贴。
马小康情绪不好,成天衰头耷脑,吃不下多少饭,也不能睡好觉,稍不注意,他还把脑袋偏到一边悄悄抽冷气。所有这些都是预料之中的情形,也是必然会出现的情形。王雄和他老婆杨玉枝不好多说什么,这是他们的责任所在。此时此刻的马小康无异于一颗定时炸弹,一次轻微的动作,甚至一句话,一个眼神,都可能引发剧烈爆炸的。王雄和杨玉枝只想尽一切办法,不动声色地来逗他开心。生活上的安排不必说了,每餐煮饭炒菜杨玉枝都绞尽脑汁,尽量适合马小康的口味。王雄还从隔壁老师处借来一台旧收音机,擦擦干净换好电池,放在床头供马小康听歌子听评书。吃过中饭没事了,两人又找出一副军棋,坐在门边小凳上杀上一盘。起初效果还算不错,玩到高兴处,马小康甚至能露出难得的笑容。但这种笑容就似射在墙头的一道水光,转眼又消去了的。更让人揪心的是,这个马小康还特别喜欢接触一些比较敏感的东西,如柴刀菜刀剪刀,如尼龙绳棕绳,还有墙头及屋檐下的电线之类。幸好在马小康住进来之前,王雄他们已做了些必要的准备,该收的收了,该藏的藏了。
那是一个星期二的傍晚,马小康放学回来,情绪特别不好,眉头皱着,脖子晃晃悠悠歪着,书包拖在地面,似乎连提起的力气都失去了。王雄一惊,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马小康却说没什么事,他只是有点头晕,身上哪个地方也不舒服。王雄接下书包,扶他到床头躺下,又泡来一杯红糖水让他喝。马小康把糖水推开,他说他不想喝,他想吃一块盐腌的咸生姜。记得什么时候,杨玉枝还真腌过那种生姜,装在一只罐头瓶里。王雄让马小康等着,自己到厨房寻找。他把房里房外找遍了,也没见到要找的罐头瓶。杨玉枝偏不在家,带小孩去菜地摘菜了。王雄打算到菜地叫回杨玉枝,这边又放心不下床上那人,只得继续在房里房外四处找。有次没留意,一只脚让门槛绊了,整个身子往前一蹿,好险没摔到地面去。尴尬中偶一回头,王雄不由愣了愣。他看到半躺在床上的马小康借着床帐的遮掩,竟冲着他的背影张大嘴巴笑了一下,同时双手握拳,朝上朝前用力挥了挥。
王雄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很滑稽,马小康忍不住,才以这种方式表达内心的兴奋与激动的。毕竟还是个孩子么,不懂事么。不过王雄感觉,此时的马小康是不是有点过于兴奋了?明明不是说头晕吗,连脑袋也抬不起来,急着要躺到床上休息一会吗?待到王雄第二次回头,想作进一步证实时,床上的人早已把面容收紧。重新恢复愁眉苦脸模样了。
马小康给人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同时也有些令人难以置信。从这一刻起,王雄心内有些乱。王雄有点糊涂了,又可以说有点清醒了。王雄的观察是不动声色的。他果然有了进一步发现,有一天,马小康又嚷嚷着说不舒服,需要在床上躺着。王雄拿了只碗,准备到食堂给他单独打份菜回来,可刚一转身,马小康已迫不及待从床上翻身而起,到书桌抽屉里找了件东西,又很快跳上床去,其动作的机敏快捷,让人都看呆了。还有一次,马小康又说吃不下饭,没胃口,一见到饭菜就想吐。王雄安排他在家先休息一会,自己夹了课本到教室上课。中途王雄不放心,利用学生做作业的工夫回家看了看,却发现马小康不在床上,马小康正躲在厨房深处,打开碗柜偷里面的冷饭吃呢。马小康吃得很急,边吃还边回过头向门外张望,饭团哽在喉咙里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弄得眼睛直翻。另外一次是晚上,王雄刚改完一叠作业,抬头看见马小康专心致志把玩着手里的一把剪刀。那是杨玉枝平日做鞋补衣服用的剪刀,早已藏好了的,不知他从哪里翻了出来。王雄吓一跳,冲上前要把剪刀抢下。马小康却不让他抢。马小康把身子偏过来,躲过去,手往上一伸,又往下一送,脸上隐隐约约还带着些笑意。还有一次不是在家里,而是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那天吃过早饭,王雄和马小康一同去上课,马小康走前,王雄走后。时间尚早,院子里四处是胡奔乱窜的学生,其中有几个女同学叽叽喳喳挤在一起翻一本连环画。女同学们看得认真,没料会有人走近。当女同学们回过头,看见马小康出现在面前,几个人就似撞着鬼一般,不约而同惊叫一声站起身,手上的书都给抛到了一边。
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王雄想上前制止,却已经来不及了。王雄两眼一黑,以为这下完了,马小康又受到刺激了。他清楚他不能怪这些女学生,现在初三(3)班所有的学生在马小康面前都成了惊弓之鸟,不由自主地怕着。所有的学生都知道,马小康不是个一般的人,是一个随时可以自杀、可以出事的人。各方面都要照顾到他,不能惹着他。几位女同学的惊叫出声,正是内心情绪紧张到极点的瞬间表现。王雄也用同样惊恐的眼光看着马小康,等待他做出强烈的反应。可说来奇怪,马小康并没有任何异常表现。几位女同学的惊恐和大叫不但没让他受到什么刺激,相反,他的情绪倒显得更好了,脸色也更开朗了,好像别人那种怕那种惊恐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后来的一些日子,马小康甚至有点迷恋上这种游戏,王雄几次看见,马小康走着走着,会突然将自己的身子耸起,轻手轻脚从背后接近某一个同学,似乎祈盼着再一次把别人吓得惊叫起来。
十
王雄以愉快而又兴奋的心情,把他的发现讲给杨玉枝听,王雄用的正是这样一个词:装。看样子近段时间马小康所有那些愁眉苦脸、长吁短叹都是装出来的,所有那些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甚至寻死啊自杀啊,以及拿刀子找绳子什么,可能都是装出来的。王雄提到那次马小康回南坪路上抓黄鳝的事,又提到马小康家人展示出的那些奖状和奖品。王雄说据他观察,马小康从个人素质上来说的确比较优秀,性格很开朗,对生活中的一切充满强烈兴趣,加上年纪又小,为人单纯,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可出。王雄甚至作出进一步推断,说他总有这么个预感,认为马小康的第一次自杀也许根本就不是自杀。马小康只是因为偷了东西,心里害怕,暂时到镇外躲上一躲。任何人在那个时候都会感到害怕感到羞愧,想到哪里躲上一躲的。时间一到,他肯定会自动回来。可我们这些人偏以为他想自杀,并且吓成那样。恰恰是这一点提醒了他。正如班上学生们所说,一个小偷,一个三只手不但没受到应有的惩罚,反而得到重用,于是马小康不由自主,真的闹起自杀来了。自杀已变成他手上掌握的一件武器了。现在他用这件武器征服了所有的老师和同学,也征服了自己家里的人。
王雄问杨玉枝还记不记得马小康父母说过的一句话,说马小康自小养成一个习惯,做什么事情容易入迷。你哪怕让他干点再小的事,比如洗洗碗扫扫地,他干着干着就入了迷。
“我现在当真有点相信,马小康偷那些东西并不是真偷什么东西。他只是在玩,在入迷地做一种游戏。现在他对偷东西不感兴趣了,他的兴趣转移了,转到玩自杀游戏上来了。”
王雄的看法很明确。马小康想玩,就让他玩去吧,玩得越有味越好,越入迷越好。哪位名人不是讲过吗,一个在生活中没有特殊癖好的人是枯燥乏味的人,反过来,一个人能在某件事情上入迷,就表明他的生命力强,对生活爱得深。
一番话说完,王雄笑了。他以为杨玉枝应该同样轻松而快乐地笑一笑才对。可是王雄失望了,杨玉枝竟没有纹丝反应。杨玉枝坐在门边小板凳上,低头摆弄簸箕里的一堆萝卜缨,脸上自始至终淡淡的,木木的。到后来甚至有些不耐烦起来,起身的时候把王雄使劲往旁边一推。王雄想这女人怎回事,一个人在这里发神经吧?或者让眼前一系列变故吓傻了吧?杨玉枝原本胆小,经不得生活上的任何波折。王雄准备找个机会,好好与杨玉枝交流交流,尽可能给以必要的解释,必要的抚慰。
接连下过几天雨,到星期六傍晚,太阳出来了。星期天一大清早,马小康让他的大姐接回了家,杨玉枝抓紧时机,将房间里里外外整理一番,该收的收,该晒的晒。王雄无处可去,站在一旁打下手。两人正忙,忽见儿子如涛从被单的空隙处钻过来,手上拎着一根红红的尼龙绳,神色仓皇地交在母亲手上。王雄问他什么事,如涛并不说有什么事,神色继续仓皇着朝前看看,朝后看看,然后将目光定在母亲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神秘模样。如涛不说,王雄也早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那根绳子又是马小康玩的一种把戏。
如涛今年才多大,满打满算不到五周岁,正是懵懵懂懂,什么也不晓得的年龄,怎么会让一根平平常常的尼龙绳吓成这样?王雄看着他的儿子,就似看着什么稀罕的怪物一样,目光久久收不回来。如涛的反常举动,让他明白这一段生活他们是如何的草木皆兵,这种不安的情绪已传染给了小小的如涛。
夜里吃过晚饭,安排如涛如海睡下后,两个大人心领神会,默默坐到了一起。是杨玉枝先开的口。杨玉枝没有绕弯,明白无误表示出这样一个意思:马小康再不能在家里住下去了,马小康再住下去,不只他会出事,我们自己也会出事的。她让王雄找找吴校长,问马小康什么时候能搬出去。学校当时讲定了的,先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等事情稳定下来,就可以另外再想办法。
杨玉枝说得很严肃,甚至严肃得有点过了头,王雄倒很放松,还笑了笑,很耐心地对妻子说:“马小康现在没事,他是装的,是在做戏,倒是我们自己太紧张了!”
王雄把前几天的想法又给杨玉枝说了一遍,为了让她明白其中的道理,他尽量说得浅白。为此,他说得倒是不够流畅。
杨玉枝很有耐心地听他说。他说完了,她却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王雄说:“你知道什么?”
杨玉枝说:“我知道他在装。”
王雄说:“那你还担心什么?”
杨玉枝说:“事儿就出在装上——”
杨玉枝的话没有完,但是她却突然打住了,好像不敢说出下面的话似的。
王雄在等杨玉枝说下去,两个人沉默着,沉默了一会儿,王雄突然就明白了,脸色也一下子变了。朗河一带乡村里流行这么一种说法,说一个想寻死,一个闹着要自杀的人,总有一天他一定会死在这上面的。村上的人用“鬼”来解释这种现象,说一个人产生了死的念头,他就是被鬼缠住了,以后再怎么挣扎也挣不开去的。
王雄一语未发,站起身,到后院去找吴校长了。不错,杨玉枝担心得也有道理。伟人说的话有道理,乡村里流行的说法也不容忽视。王雄在农村里工作这么多年,对此深有体会。这叫民间智慧,实际上心理学上也能讲得通的。自己怎么就忽视了呢?
十一
吴校长不在家,也不在办公室。吴校长坐在食堂门前的长条凳上,正专心致志帮工友们修补几只盛饭的木桶。第一眼看到吴校长,王雄发现自己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应该说在内心深处,王雄对吴校长的那份尊敬,那份依恋是刻骨的,每次见到吴校长的面,亲切之余他总会情不自禁奔上前,红着脸笑一笑,打个招呼,间或还扭扭颈,摇摇身子。那情形就像一个孩子见到自己的父母,或者干脆像一条狗见到主人一样。当然了,一种感觉的形成绝不会是单方面的,在吴校长那边,对王雄的关心和信任同样是不由自主的。吴校长是自己的恩人,用杨玉枝的话说,是自己命中的贵人。自己考虑到的,吴校长一定也考虑到了,自己没有考虑到的,吴校长同样会帮他考虑到,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在对待马小康的问题上。王雄一点也没料到,当他抑制着内心的惶恐,结结巴巴把经过讲了一通之后,吴校长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有多大反应。相反,吴校长有点无所谓。王雄说了那么久的话,吴校长竟然自始至终没有把脑袋抬起过一下。直到所有的木桶都修好补好,收拾整齐,他这才轻轻拍了拍手,面容淡漠地看看王雄。
“你是说那个马小康?”吴校长皱皱鼻梁。吴校长借着皱鼻梁的力气,将眼镜朝上抬了抬。“马小康在你家不是住得挺好么,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
“事倒没出什么事。”王雄支吾。王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一刻他看得很清,吴校长对他所反映的情况确实不感兴趣。吴校长根本没有让马小康从他家里搬出的打算。吴校长似乎是说,既然马小康在你家呆得很好,那就照这样呆下去吧。吴校长用刚刚修过木桶的手到他肩膀上拍了拍,丢下几句干巴巴的安慰话,转身走了。
此后接连几天,王雄又找过吴校长多次。总怀疑吴校长没把话听清,或仓促之下自己没把话说清。他尽量让自己平静一些,话语表达得从容一些。可不管如何努力,每次的结果基本上一样,那就是没有结果。吴校长根本不愿听他多说什么。吴校长甚至在想方设法躲他,避他。王雄琢磨来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