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你故意损坏财物,”戴明本用手抬高一下帽檐儿,“月考核计分扣你两分!”
“我不是故意的呀。”那个犯人咧着嘴巴,“监区长你看,我是为了多挣分,一个人抬了两个箱子啊。算了,我不要多挣分了,可你也别扣我的吧!”
戴明本不胜其烦地用脚踢了踢那些零件。
在另一辆汽车旁边,马二刚肩上扛着一把铁锹,正同张决探讨着有关汽车原理的问题。
“将来我出狱了,我就买一辆出租车开开。”马二刚说。
“你先学会开大车,将来小车就可以闭眼睛满世界开了。”张决鼓励他。
“你说这辆汽车的扭矩会是多少,1127桑塔纳的最大扭矩呢?”
“马二刚!”戴明本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你到这儿干什么?赶紧回你的食堂去。”
“是。”马二刚有点恋恋不舍地看了那辆解放牌汽车一眼,转身走了。
“回来!”戴明本又喊。
马二刚赶紧转过身来。
“《犯人服刑条例》你不懂吗?见到管教人员,要在两米之外站好,劳动工具放在地面。可你竟然离我这么近,在肩上扛着铁锹!”
“监区长,这……”马二刚愁眉苦脸地看看那把锹,“这不是锹。”
“那是什么?”
“这是炒菜用的大勺啊!”马二刚把铁锹从肩上拿下来,锹尖上湿漉漉地滴着什么。旁边的犯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马二刚说得没错,犯人食堂有十几口铁锅,那些铁锅实在巨大,平常炒菜只能用铁锹在里面来回翻动。
“不管怎么说,下次注意!”
“是。”
二十分钟后,几辆汽车全部装满箱子,陆续驶出监狱大门。戴明本让犯人各自回到监舍。晚上吃完饭,犯人们有的上课,有的在娱乐室下棋,有的在看电视,直到晚上九点,戴明本闭监点名时,连续喊了三声“张决”,竟无人应答。
戴明本细查监舍,脸色苍白。
张决又不见了。
9
张决是趁人不注意时,钻进汽车底部,身体攀住汽车底盘,被汽车载出监狱的。 他还是要越狱。 汽车缓速直行在一条僻静的街道上时,张决松开双手,让自己掉在路上。他一骨碌起身跑到路边的公厕里,将囚服脱下,内外反穿,然后找到一个电话亭,给他一位几年未联系的当地朋友打了电话。要他火速准备一套衣服和墨镜,外加五百块钱送过来。
十分钟后,一个穿深灰色休闲装、脸戴墨镜的男人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坐了进去。出租车司机按男人的要求,快速行驶在国道上。
张决最开始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事情太突然了,当然,这不等于说,越狱显得多么容易。这只是说明,机会太难得了,而一个一心想要洗脱罪名的人,是宁愿把一切生活细节都视为有助于逃跑可能的人。张决知道,如果汽车驶离监狱的一瞬自己被人发现,会是什么后果,而如果他要继续逃跑,警卫不仅会一枪打死他,还会为此立功受奖。
不管怎么说,张决又一次逃出来了。坐在出租车里,张决竟然感觉自己的自由有些奢侈。同时,他再一次感到万分痛心,他的三年多的时光,就是像窗外的风景一样飞驰而过的啊。同时,前方还有大量来不及看的风景,也将这样白白浪费掉。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是有一点,他绝不能立刻就返回监狱,那样的话,又落得个什么“暂时脱离监管”的名称了。他最少也应该在外面呆上一夜,第二天回去。
张决突然萌发想见见静玉的念头。一个小时后,当出租车驶到一百公里之外静玉家的门口,又掉头离去,只剩张决独自走上院子台阶的一瞬,他又立刻后悔了。自从他出事后,静玉就只好搬回到母亲家里同住。这是一个缺少男人的家庭,不仅是缺少丈夫,也缺少父亲。静玉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只剩下母亲拉扯静玉从小到大。张决突然感觉自己是不是很残忍。在现时代,哪怕一对朝夕相见的爱人都难以保证第二天不分道扬镳,形同陌路,何况身陷囹圄的他和自由活泼的静玉呢?
天已擦黑,四周极静。远处的杨树林随风送过一阵阵草地的杂香。房间内传来电话铃声,借着铃声的掩护,张决推开门轻轻走进客厅。
“一个打错的电话。”静玉的母亲说。张决听见擀面杖滚动的声音。她们两人在厨房擀面条。
“妈,今天多少号了?”是静玉特有的温甜而率性的声音。
“11号。”
“噢。”
“怎么了?”
“没怎么。觉得时间过得……其实挺快啊。”
张决透过蒙着水汽的门玻璃,隐约看见静玉那熟悉的身影。
“静玉呀,你和小宋的关系怎样了?”
“不怎样。我不想见他。”
“那陆峰呢?我看陆峰挺喜欢你的。”
“他喜欢呗,那是他的事。”
“静玉呀,你还是惦记张决是吧?”
“……”
“你要等着他是吧?”
“是他在等我。”
“你等他一辈子?”
“结婚太早有什么意思啊。”
“他出来什么都没有了!”张决听见擀面杖发出“咚”的一声。
“怎么会?”静玉声音小小的,“有他这个人呵。”
“死丫头!我拉扯你这么大,就是让你气我的吗?”
“妈!”静玉的声音突然哭了,“要是我爸活着,他一定不像你这样!”
张决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他听不下去了。临走时,他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只手机,想了想,他把它揣进怀里。
张决走出快一里后,给静玉家打了一个电话。是静玉接的。“喂?”静玉问。
张决原本想通过这种方式跟她说说话,可是不知怎么又一下子说不出来。他静静地听着,话筒边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
“喂?是张决吗?”静玉在电话里问。
张决停住快速走动的脚步,站住了。
“是张决!张决,你在哪儿?”
张决静静地听着。
“张决,你听着,我不允许你这样!你要好好干,知道吗?你这样溜出来不像个男人,你他妈的!”
张决摁掉手机键。
当天晚上,张决来到一家医院的急诊室,在走廊的椅子上睡了一宿。他一个人占了四个人的座位,这让他想起他讲过的笑话,不禁心怀悲伤。每当无人打扰时,他就沉沉地睡着,可一旦医生叫醒他时,他就装出痛苦而无钱的样子,这样果然医生就不再理他。
到了天明的时候,张决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惊醒。他放在耳边接听,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里面低沉地说道:
“不要告诉我你在哪里。我想问的是,你还打算回监狱自首吗?”
“当然。”张决坐了起来,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我出来就是为了回去。”
“现在路上全都布满了关卡和警察,你如果被他们抓住,你的性质就变了。如果你想自首,可以先采取打电话的方式,给监狱,110,都行。这样对你有利,明白吗?”
张决刚要说一声谢谢,对方把电话挂了。走出医院大门的一刹那,张决想起了那个人的口音,那是他的律师。
张决再一次被投到监狱禁闭室的时候,他不知道,李监狱长和王铁副监狱长在前者的办公室里,围绕他的问题展开激烈的争论。
“这怎么能算是脱逃罪呢?”王铁副监狱长把一份加刑意见书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作为一个犯人,他逃离了监狱,这怎么不是脱逃罪呢?”李监狱长语调倒是平和。
“他有自首的情节。他是自首的。”
“你的意思是说,比如一个坏人,他预先想好了自首,然后他去杀人,这样他就无罪了?”
“莫名其妙。”王铁副监狱长说,“张决离开监狱时没有采取任何暴力手段,没有!而且,他在监狱外也没有任何再犯罪迹象,我们的干警调查已经证实了。”
“他多出一部手机。”
“那是他亲人的,对方知道的。”
“不要忘了,上次我们也是给张决加了刑的。”
“你说错了,上次其实也不应该加刑的。”
“那你看这次怎么处理?”
“老李,”王副狱长喝了一口茶水,放缓了语气,“考察张决前一次越狱,这两次他都是可以逃掉的,可是他又回来了。这不说明问题么?”
“说明什么问题?”
“他是一个有想法的人。”
“什么想法?”
“他只是要故意蔑视监狱。”
“是公然蔑视监狱!”李监狱长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
王铁端住茶杯,半晌无语。
李监狱长似乎觉得自己有点缺乏克制,他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无奈地说:“好吧,王铁,这次我听你的。张决的加刑意见取消了。不过禁闭一定要关!”
10
“天歌居”酒店位于本市郊区,它不算一家上档次的酒店,然而服务态度和烹饪水平极佳。有人把它归结为它的地理位置,它的对面是本市基督教会,旁边是消费者保护协会,这种内与外紧密的规约和拘束,使得它上升到现在的水平。算是玩笑吧。
李监狱长接到市公安局长彭大为的邀请电话,对方说,是看中这里的清静。
两个人在包房里见了面,不约而同都打量了一眼对方:都是便装。
李监狱长自我打趣说:“像我这样管监狱的人,走到哪里人家都躲犹不及,你是堂堂公安局长,为何不穿制服?”
“唉,最近上面抓得严,不得穿制服在消费场所饮酒,军令如山哪!”
“人在江湖走,怎能不喝酒?”李监狱长抑扬顿挫地说道。
两人哈哈大笑着相示落座。这个公安局长彭大为,李监狱长是太熟悉了,不仅因为两人工作上的来往,更因为两家还是邻居。然而,两家住得那么近还要单独约出来吃饭,可见是有连家人也要避知的事情。
“老李啊,今晚请你在这里,是要跟你商量一件腐败的事情。”彭大为快六十岁了,可是嗓音洪亮。尤其是他梳着大背头,左下巴有一颗长着长长的毛的痣,让人看起来虽则老矣,却不减肃杀之气。
“哦?”李监狱长心里一沉。他倒满了酒。他听出彭大为话里的绕梁之音,那不是假的。如今社会真是开放啊,连谈腐败的事情都用玩笑的口吻,让人觉得不是腐败已等同于玩笑,就是开玩笑其实也是一种腐败。
“你知道那个叫黄麻子的人吧?”
“怎么?”
“就是那个环宇建筑集团的总经理黄麻子。现在呆在我的拘留所里。”
“哦?”
“涉嫌买凶杀人。”彭大为说。他把一口菜嚼得很响,很用力。仿佛吃菜跟案情有关似的。
“噢。”
“可笑的是,他在拘留所里做口供,供的不是刑事问题,而是经济问题。”
李监狱长的目光一下子凝定了。
“没想到他还认识你啊,”彭大为颇有意味地说,“可他不太够朋友。”
李监狱长听到这里,心中暗暗叫苦。大腾风监狱让犯人做外役时,曾给黄麻子的工地干了三个月的活儿,临到结算费用,李监狱长和黄麻子做手脚压低报酬,为此他从黄麻子那里得到很大一笔佣金。
“可是,那……”
“不要紧,”彭大为的笑声很大,话声很小,“黄麻子的事儿,我明天就以证据不足、尚需补充侦察为由,暂不予立案,把他从拘留所放出去。他会明白一切的。”
“啊,那样最好,那样最好……”李监狱长下意识地重复道。
“来,干一杯。”彭大为说。
李监狱长慢慢把酒杯贴到嘴边,喝了下去。
“天歌居”这里果然僻静。透过窗外,俯视远处,街道上车来车往,似乎人声鼎沸的样子,可这里竟一派宁和,大概这也跟装修的封闭效果良好有一定关系。李监狱长有一刻觉得,这种静,有时候其实也是令人难以忍受的。
“你们那里的那个张决,现在怎么样了?”
“搞不清这个人哪。他越了两次狱,先后申诉了三次!”
“我知道。”彭大为稍微压低了声音,“其实,我也有点儿纳闷。”
“嗯?”
“嗨,就是纳闷而已啊,谜底还没有解开,没什么。”彭大为又跟李监狱长碰了一杯。
李监狱长不尴不尬地笑了两声。
“下次他再申诉,你把材料压下来。”彭大为终于切题了。
“犯人有申诉的权利啊。”李监狱长脱口而出。
“我知道,”彭大为拉长了声音,“然后你们有递交的权利。”
“那倒是的。”李监狱长不再说什么。
“这个张决,搞得我很被动啊。他的申诉不光在本市检察院,省检察院和省法院那里也有。”
李监狱长低头吃菜。
“庭风啊,”彭大为这样喊他,是让李监狱长抬头看自己,“我还有半年就退休啦,张决的案子,说实话我如今心里也没底,你总不忍心让我背着处分回家吧?”
“张决的案子是法院判的呀!”
“可当初是我公安局审讯、立案和侦察的。”
李监狱长的目光一下子变得飘忽了,像是飞到很早以前的事情那里,他想到了刑讯逼供这个字眼,“我明白了。”
“不管怎么说,事已至此,你帮我拖半年吧。半年之后我退休了,张决这小子愿怎么申诉怎么申诉。再说,”彭大为看了一眼已经关得很紧的房门,“市检察院那儿也并不积极,人家很有意见,他们那里的翻案率,今年眼看就超标了。”
彭大为说的后一个问题倒是颇能引起李监狱长共鸣。这会导致连锁反应。其实,在公、检、法三个系统和环节中,很多时候围绕一件案情的确定,不光是出于正义或事实的驱使,而是夹杂着本集团的利益、尊严,甚至个人社交圈内的喜好、彼此交情的厚薄并由此决定的。比如,检察院责令公安局补充侦察,检察院向法院提出公诉或抗诉,或是上级法院再三要求下级法院重新审理……等等,等等。这也难怪,毕竟,法律是死板和单一的,而执行法律的个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