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决又扭头问另几个犯人:“你们也要听吧?”
“要听要听。”那几个犯人也连连点头。
“好,那我就讲了啊——说是在一个大森林里,熊和猴子是铁哥们儿,猴子请熊帮它盖一座房子,是两室一厅,很漂亮的。盖好后,猴子住得很舒心。转年,熊的老房子塌了,它请猴子也帮它盖一座房子,就是要跟猴子的房子一模一样。猴子满口答应了,可是盖完了熊一看,只有两室,没有厅。熊问,我说猴老弟,我的怎么没有厅啊?”
张决讲到这儿,有意味地看了大家一眼,一个个指着,“猴子说,你看你个熊样,你还要厅(听),你要什么厅(听)啊!”
犯人们面面相觑,彼此观察两秒钟,继而再也憋不住了,爆发出巨大的会心的笑声,原来张决这小子在绕弯子骂人哪!
同监舍一个一直沉默的绰号“老蔫”的犯人,这回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他倚在墙角,腮帮子动了动,说:“再讲一个吧,最后一个。我入狱一年来就没笑过。”
犯人们都看着他。这个“老蔫”是个外省人,因女儿出国条件不合,他竟伪造公司和银行的印章做假证明,结果触犯“伪造印章罪”被判入狱两年。正像他说的,从大家见他那一天起,他就沉默不语,从未笑过,好像肌肉僵死了一样。
“不讲了,”张决站了起来,“真的再没有了。”
“只讲最后一个”“老蔫”仍旧慢声慢语地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就让我再笑一次吧。”
张决本来要往门外走,听到那个人这样说,他就立刻站住脚步。“我想一想,”张决说,“也许……这足真的最后一个。”
大家都静默着。
“嗯,我要讲的这个笑话叫‘哪条道上的?’。有个男人在开演前的戏院座位上躺着,一人占去四个位子。带座的小姐跟他说,先生,一个人只能坐一个位子。男人只低声哼了一下,动也不动。小姐请来戏院经理,经理客气地说,先生,麻烦您坐好,一个人只能占一个位子的。男人摇摇头,还是哼了一声,没有动。经理只好请来警察,警察说,老兄,你够狠啊!你是哪条道上的?那男人低哼一声,说,我是从二楼的道上……不小心跌下来的!”
“哈哈哈哈……”所有犯人肆无忌惮地笑着,那个“老蔫”则不停地拍着膝盖,身上一抖一抖的。他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肃静!肃静!不许喧哗!”第四监区长戴明本突然从走廊出现在门口,手里握着警棍,“你们刚才在说什么,竟敢随便谈论警察?”
“不,一个笑话,在说笑话。”“老蔫”认真而忍不住笑意在解释。
“各回各的监舍,不许乱动!”
犯人们赶紧回到各自的床位上坐好,第四监区长每个监舍巡视一遍,转身走出去。稍顷,楼道口的铁栅门“轰隆”一声拉死了。几乎与此同时,监狱操场一阵警笛,一辆法院的警车驶了进来。犯人们全都趴在窗口向外望,他们看见两名武装警察从禁闭室拖出一个戴镣铐的犯人,向警车走去。
“是他?”张决吃惊地问,“这不是第二监区的那个毒贩子吗?他不是昨天已经拉出去毙掉了吗?”
“今天重新毙掉。”“老K”面无表情地说。
“为什么?”
“他前一阵子越狱的事你知道吧?”“大款”凑过来说。
“我知道。”张决说。那是快两个月前的事了,在张决脱逃又回来之后一周发生的。这个犯人因大量贩毒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凡是被判处死缓的犯人,属于重犯,一律不准从事外役。这个犯人为了逃跑,竞在监狱内打起了主意,他利用每天做内役上厕所的工夫,偷偷挖地洞准备穿墙越狱,已经挖了两米多深了,被及时发现,经请示上级批复,法院对其取消缓期执行,变成立即执行死刑。
“他昨天被拉到刑场的时候,突然大喊有重要案情举报,于是又被拉回来连夜提审。”马二刚被安排在监狱食堂做饭,所以他知道得详细一些。
“噢。”张决说。
“可是他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也举报不出来,原来他就是怕死,想多活一天。现在百分之百是把他拉出去真正毙掉。”马二刚在监舍里年龄最轻,说话直言快语。
所有人的心情好像立刻沉重下来,他们知道,这个犯人衣服的囚号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新来的犯人顶替的。监狱永远是不断有人消失,不断有人出现。
不知谁轻轻问了一句:“你们说,什么样的犯人最想越狱?”
“这家伙不是太渴望死,就是太渴望活了。”望着绝尘而去的警车,“大款”深有感触地说,“一般来讲,死缓犯人是最忌讳越狱的,如果认真改造,用不了几年就会改为无期,无期再改有期。可是一越狱,就得立即执行死刑了。”
“对,再就是短刑犯人。”马二刚说,“那些判个三年两年的,他们不值得越狱,捱一捱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判二十年的也不敢越狱,”一个犯人说,“那样加刑后就会成为无期了。”
“照你们说,”“老K”抱着膀子插嘴道,“是老子最应该越狱喽?老子犯有强奸罪和重伤害,被判无期徒刑,再怎么加刑也还是无期徒刑,对不对?”“老K”说完,哈哈哈地狞笑起来,两颗龅牙在空气中上下颤动。
没有人搭腔。
张决走到一边。那一刻,张决的嘴角掠过一丝嘲讽和冷笑,他想,整座监狱八百多号人,不惜一切代价也值得越狱的,其实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自己。
因为自己是无辜的。
7
每月一次卫生大扫除,如今又到了。这一天,张决正在床铺上整理衣物的时候,隔壁监舍的一个叫“小贩”的犯人走进来,悄悄扔到张决枕头上一盒香烟。
“我戒了。”张决说,“我觉得抽烟对脸部的皮肤不好。”
“为什么?”
“每天只要抽半盒烟,晚上洗脸的时候我的脸色就很暗,皮肤粗,显得衰老。”张决想了想,又说,“这不行,因为我还年轻。”
“那是你晚上洗脸的缘故,光线本来就暗。”
“你是说我早晨从来不洗脸?”
“小贩”拾起烟,不说什么,转身走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走进来,扔到张决枕头上一包菲律宾酸角。
“这是什么?”
“一种食品,也可以帮助戒烟。”
这个“小贩”,入狱前犯的是盗窃罪,入狱后,却又变成监狱的地下贩子了,几乎没有他从监狱外偷偷运不进来的东西。烟、酒、糖、茶、食品、掌式游戏机,甚至现金,他统统可以弄到,而这些东西,绝大部分属于违禁品,因为它们太奢侈了。就说现金吧,监狱一律杜绝犯人携带,怕的是犯人之间进行交易或行贿。平时犯人购买生活必需品等零用,由监狱统一管理,给犯人办理存折,收支账目定时公布。可是这个“小贩”,有一次竟然让他老婆借探监机会,装在暖水袋里给他送来一沓现金。为此,“小贩”还被监狱严厉地处分过一次。
“你可真行啊,”张决一看乐了,“还是外国货。你还能弄到什么?”
“除了女人和释放证,其他都没问题。”
张决说:“现在呢?还有给我看的吗?”
“小贩”笑嘻嘻地,从兜里掏出一张上级监狱管理局主办的监狱报,指着上面的一个部位给张决看。那是豆腐块大小的一篇文章,署着“小贩”的真名。张决想起来了,那是一个月前,“小贩”收集到监狱的一些犯人改造花絮,讲给张决听,因为他的文化程度太低,就央求张决替他把这些东西写下来投给报纸。按规定,犯人发表作品也是可以列入奖励积分,为日后减刑做准备的。没想到,这篇文章还真被发表了。
“祝贺你啊。”张决说。
“小贩”明显的不好意思了。他把报纸折好,对张决说:“其实,你也可以写一点新闻什么的啊?”
“写它做什么?”
“写它做什么?”“小贩”夸张而不解地看了张决 一眼,“这可以积分啊。”
“可是,”张决继续整理他的衣物,“我不需要。”
“喂喂——”“小贩”更加认真地教育张决,“我跟你说,在这里,虽然所有的犯人都声称他们被判得太重,但没有一个犯人敢说他不该来到这里。你是觉得自己被判得已经很轻了是吧?”
“我告诉你,”张决不知什么时候,慢慢从衣兜里掏出一根香烟在嘴上点着,吐了一个螺旋形的烟圈,“我就是不属于这里的那一个人。”
“小贩”莫名其妙地看看张决,又看看那个袅袅上升的烟圈,呆了好半天。
监舍里只剩下张决的时候,张决才想起他该做的事。今天是探监的日子。他换了一套新的内衣,接着用陈旧的噪音像拖拉机似的电动剃须刀把胡子重新刮了刮,又偷着挤了一点马二刚的护肤液,在脸上拍了几把,然后等时间一到,去会话大厅里了。
大厅里虽然嘈杂,但还是让人感觉有一些压抑的情绪在里面。那是比安静还要让人不自然的东西。人头攒动,但基本是一对一的格局,两两相视。似乎有哭声,也有笑声,因为哭声已经在克制,又淹没在说话声音当中,就显得它是那么的不真实。张决看见“老K”的父亲又来了,他们俩坐在那里,都显得无精打采。马二刚的母亲一直在跟儿子不停地说着什么。“大款”站着与一个张决从没见过的人说话,那很可能是他的什么远房亲戚,他不时地回头,防止有人挤到了他们。在远处的水泥地面上,张决看到一只“米老鼠”图案的书包歪倒在那里,旁边的一双穿鞋子的女孩的小脚,不停地向上跷着,要尽量够着什么人。大厅上方的广播喇叭里,偶尔传来狱警催眠般的声音,“肃静,要肃静。”
张决站在门口,安静而紧张地用目光搜索大厅,最后落到他看了无数遍的他和静玉经常坐的那个位置。静玉没有来。直到半个小时后,会话将近结束,人们都稀稀拉拉离开的时候,静玉的身影依然没有出现。张决失望地准备转身关门,突然他的手臂被抓住一下,一张戴无框镜片的脸贴到眼前。
“是静玉给我打电话,让我把这个捎给你。”他的律师递给他一样东西,那是经过狱警检查并被许可的,“她听说你每晚睡不好,是有太多的蚊虫叮咬。”
张决低头,那是一管驱蚊油。
“还有这个。”律师说,递给他一只崭新的电动剃须刀。
“她为什么没来?”
“她和你差不多,也要变成囚徒了。她母亲知道她要来探监,把她软禁在家里,实在出不来。”
张决鼓了鼓腮帮子。他没说什么。他把剃须刀开关打开,里面利落而轻微的旋转声告诉他,连电池也是新的。
“谢谢你。”张决说,转身走了。
“记住,你一定不要再乱来,”律师被他的门挡在外面,可他的声音还是急促地扭曲了过来,“我想这也是静玉的意思。”
8
进入九月之后,大腾风监狱的经济状况越加不好。市里的拨款迟迟未到位,监狱应该完善的许多设施和设备无法正常进行。目前岗楼哨兵使用的武器,还是老式的7。62毫米狙击步枪,连4倍率的光学瞄准镜都没有,更别提先进监狱所应备的微光电视摄像器、夜视仪、监听器了。自从上次发生那个毒贩子挖地洞准备越狱的事件后,虽然大腾风监狱在对外风声上一直低调处理,可还是被省里上级部门指示了工作,要求他们按标准化监狱的预防水准,在所有狱墙下面一米深处,围筑一道地下水泥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大腾风监狱所有的狱墙抻直了量,总长足有两公里。两公里,挖一米的深坑,筑一米厚的水泥墙,不说工费,光是材料费就得多少钱啊,那绝对不是一笔小数字。
这且不说,最让李监狱长感到恼火的是,市里新上任的政法委书记,到任两个月了,竟一次也没到大腾风监狱来视察工作。按惯例,以往的任职领导,不到一周就会亲莅监狱,指导工作,虽说事后证明往往也起不到太大作用,但形式上重视还是有的。这次新上任的政法委书记倒好,只顾视察和慰问那些公安战线、武警战线的部门和人员了,惟独遗落了大腾风监狱。李监狱长心想,我们怎么了?难道我们成了编外警察和假警察了?要知道,公安和武警抓了再多罪犯,最终也是要送到监狱来的呀!忽视了罪犯的改造工作,一切都等于缘木求鱼,前功尽弃。
牢骚归牢骚,在正常经费和专项经费没有划拨下来之前,监狱资金还需自己想尽一切办法努力筹办。可话又说回来,关于监狱的外役,很快要进入十月份了,而国庆节期间按规定,是严禁犯人外役的。接下来一晃就是元旦,元旦过后是春节,这中间也是各地治安高度戒备状态,犯人同样不得进行外役。再说,社会上提供犯人劳动的机会并不是应接不暇,有许多农林、基建工作还是季节性的。那么,另一条创收路子就是紧抓内役了。
内役怎么抓?大腾风监狱企业的生产和销售格局同全国一样,都是沿袭上世纪五十年代计划经济遗风,早已不适应市场经济了。企业科技含量不高,技术更新不够,加上犯人文化程度低,产品难以占有更大市场就是不足为怪的事了。
即便这样,企业的产品还是以低廉的价格,步履维艰地销售着。试想,大腾风监狱的企业如果关闭了,那八百多号犯人,几乎全都是壮劳力,难道白白吃干饭或是闲呆着不成?
几辆解放牌轻型货车停靠在塑料加工厂墙边,第四监区长戴明本扯着嗓子指挥着:“不行,还要倒,倒车,右舵!”
犯人们在车间和外面场地上紧张地忙碌着,成箱成箱的各种塑料产品被抬装上汽车。四处一片杂乱。
“别偷懒,快点!”戴明本指着一个犯人道。
另一个犯人忙中出错,不小心将一个箱子掉到地上了,里面的零件散落出来。
“我叫你故意损坏财物,”戴明本用手抬高一下帽檐儿,“月考核计分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