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屋里出来个女人。女人对着苕果子说,你把柴刀还给人家吧。
惠儿赶紧抬起头来,对着女人说,是舅妈吧?女人笑了笑,说,姑娘长得真痛人,你赶紧出来,莫把衣服搞脏了。惠儿说,搞不脏,在家里做惯了。
苕果子说,这姑娘犟得很,我比她还犟。
惠儿终于把猪圈收拾完了。她说,舅舅,舅妈,我和我弟走了。
惠儿拉着重儿的手,往村里走。围观的人跟在后面,走到村中时,散了一半,走到村西,又散了一半。走到村头时,只剩下巧珍了。巧珍说,走黑路你们怕不怕?惠儿说,不怕,我们走惯了。
等巧珍进了屋,惠儿拉着重儿紧走了几步,突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回到家里是晚上九点,已经黑得看不见路了。听见声音,惠儿妈就从屋里跑了出来,后面跟着柔儿、娟儿。惠儿妈说,么样搞的这个晚法?我让柔儿、娟儿去村头看了好几回了。妈刚说完话,看见重儿两手空空。惠儿刚把柴放下,尽管黑得啥也看不见,惠儿还是知道妈变了脸色。惠儿妈哑着嗓子说,重儿,你的箢头呢?重儿哭着说,妈,箢头给人没收了。惠儿妈伸手就是一巴掌。这一巴掌好狠,打得重儿两眼冒花,还把柔儿、娟儿吓哭了。惠儿妈打过来的第二掌给惠儿挡住了,打在惠儿下巴上。这一掌也狠,惠儿觉得嘴里咸咸的,她张口就叫妈。那咸咸的东西就从嘴角流了出来。
惠儿接了这一掌惹起了妈的火气,妈扭头进了屋,出来时手里拿了根麻绳。
惠儿妈把惠儿吊在门口的梓树上,用笤帚打。一开始惠儿还忍着,后来就忍不住了,她就说,妈,你别把我打残了,打残了我做不了东西,做不了重活,苦的还是你和爷,苦的还是我弟和我妹。惠儿妈听了火气更大,惠儿妈说,这个家就离不开你,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离不开你。重儿吓傻了,站在一边只会哭。柔儿拉着妈的衣服,哭着求妈:别打我姐,别打我姐。娟儿跑进屋里找爷,从病床上把爷拉了出来。爷站在门口说,周玉兰,你要把惠儿打死呀!柔儿求了半天,看看求不了,爷也劝不了,就跑出去找人。
一会儿全村人都过来了,大家七手八脚的帮忙,一帮人扯住惠儿妈,一帮人从树上解惠儿。惠儿从树上下来后,一点气也没有,身子软绵绵的。大家又七手八脚地抢救,又是喷水,又是掐人中。惠儿终于哭出声了。
这天深夜,惠儿妈出现在河头底村。她进了村,第一个见到的是巧珍。巧珍已经睡了,是惠儿妈把她吵起来的。跟着起来的还有巧珍爷和妈,巧珍奶奶也给吵醒了,但她没有起床。惠儿妈之所以要吵醒这家人,是因为她实在看不到路。她出门时找六爷借了个手电筒,可这个手电筒只管了一半的路。剩下的一半路惠儿妈是摸着黑走过去的。进了村,她实在不想再摸黑了。这个村子她来过,村中间有条河,河水很深,要是看不到路,就可能掉进河里淹死。淹死自己也就算了,就怕自己死了苦了几个细伢。
巧珍妈说,是黄家大畈的妹妹呀?天啦,这么晚了你还摸过来啊?惠儿妈就对巧珍妈说,姐,我是没有办法呀,明天没有空,旷一天工就少一天的工分啦,少好几天的口粮啦。巧珍妈把灯挑亮,看到惠儿妈嘴唇都黑了,嘴上全是泡,就让巧珍倒了碗热开水。巧珍妈咬咬牙,在碗里放了半勺红糖。惠儿妈喝开水,尝到了里面的甜味,就说,姐呀,你要不得呀,你还放红糖呀,我已经给你们添麻烦了,你做么事还放红糖啊?巧珍妈说,一点红糖,算个么事呀,你快把它喝了。惠儿妈就把红糖水喝了,喝完了她说,我有十年没喝红糖了。今天晚上,就算苕果子不给我柴刀,我也值了。巧珍妈说,看妹妹说的,这算个么事呀。
喝了碗红糖水,惠儿妈觉得心里的气慢慢顺畅了。
巧珍妈陪惠儿妈坐着,这会儿就说,妹妹啊,你生了个好姑娘呀,惠儿真是懂事,人长得痛人,做事又勤快又利落。提起惠儿,惠儿妈就落泪了。惠儿妈说,姐姐呀,我是命苦哇,我的惠儿也是命苦哇。我刚才实在气不过,差点把她打死了。巧珍妈就说,妹妹呀,你么样下得了这样的黑手哇,这样好的姑娘,要是我,疼都疼不过来啊。
惠儿妈又哭了。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着。巧珍妈就对巧珍爷说,你快去找苕果子,让他把柴刀还来,你就跟他说要出人命了。惠儿妈说,不要大哥去,我自己去找苕果子要,我就不信他不给我。巧珍妈一把拉住惠儿妈,说,妹妹你坐着,叫你大哥去拿。
巧珍爷就出去了。过了一袋烟功夫,巧珍爷进了门。他把东西要回来了。
惠儿妈看东西拿回来了,就站起来要走。巧珍妈说,妹妹你再坐会儿,我跟你说个事。惠儿妈说,姐要说么事?你说。巧珍妈说,妹妹这样子总不是个事,我有个主意不知道妹妹爱不爱听?惠儿妈说,姐姐有主意尽管说。巧珍妈说,我的家境你也知道,在这村里不算最好,也差不到哪里去,我那第二个坏种你也见过,人也不差。惠儿妈说,姐姐你的家境好哇,我那侄儿也好哇。巧珍妈说,妹妹你没明白姐的意思啊,我是想把惠儿接过来,做二种的媳妇。
惠儿妈一听就呆了。巧珍妈就说,你也不用急着答应,你回去想想再答复我。惠儿今年十五岁,我那二种能等三年。只要你答应做亲,我让二种每年给你送三十担柴,十斤茶叶,二十斤板栗,一百斤苕。你要是答应下来,我明天就让二种给你把这些东西送过去。
惠儿妈说,姐,我喝了你的红糖,我说句实心话,我没意见。我知道你这是帮我,你是疼惠儿。我要回去问问惠儿,她要是没意见,我就让她三年后过门。
巧珍妈就对巧珍说,快把你二哥喊起来,叫他把汽灯打着,去送送他丈母娘。
老那,男,湖北人,198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已出版长篇小说《生死海关》《城市蜿蜒》《面朝大海》。在《花城》《广州文艺》等刊物上发过小说。
山野的雾(短篇小说)
向本贵
一
秀莲这几天的心就像雾界坡的雾,丝丝缕缕,浓浓淡淡,却是没有几天清爽的时候。有时,她盼着大树快些回到她的身边来,有时,她又不希望大树回来。就像现在,她就不希望大树回来。现在她坐在雾界坡山坡的背后她和村支书刘中经常约会的那个树木遮掩的山洞口。村支书刘中还没有来,她却早早地来了。她的眼睛盯着山坡下面那条烂草索一般的羊肠小路,盼望着那条小路上能出现刘中高大的身影和他的急匆匆的脚步。
前天秀莲接到大树的一千元汇款单,这是大树一个月的工资。大树是个顾家的男人,在外面打三年工了,三年来都是这样,每个月留下一点钱自己做生活费,其余的钱全都寄了回来。昨天秀莲在乡邮政所取了那一千块钱之后,在乡信用社存了五百元,然后就在乡场上闲逛。乡场上那些摆衣服摊子的知道秀莲的男人每个月都有钱寄回来,都热情地跟她打招呼,要她买新衣服穿。秀莲长得漂亮,还爱打扮,买新衣服穿当然就成了她的嗜好。她挑了几家店子,看中了一件针织无袖紧身衫儿。年轻的老板娘居然说她就进一件这样新款式的衣服,是专门为她进的,“我们茅坪乡除了你,哪个有好身材穿这样时髦的衣衫儿。”
秀莲在年轻的老板娘的一片迷魂汤一样的话语中穿上了那件无袖紧身衫儿,之后又被年轻的女老板推向那面宽大的穿衣镜前。她的脸面不由地就红了,心跳居然也加快了许多。她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胸口更加的突起来了,腰身变得细小了,屁股变得圆实了。刘中常常对她说,农村的女人不能跟城里的女人打比,城里的女人讲的是三围。什么叫三围,就是胸口有多高,腰身有多细,屁股有多大。农村女人要胸口没胸口,要腰身没腰身,要屁股没屁股。要说有,也是奶子像麻袋,腰身像水桶,屁股像箩筐。秀莲对着镜子心里就想,刘中看到自己这模样,他会说什么呢?
这时,女老板又怂恿她给她男人也买一件衣服,“我知道你男人在外面挣大钱,我专门给你男人也进了一件新款T恤,刚刚流行的新料子,做工也不错。已经到热天了,他要回来的话就可以穿。”
这时秀莲心里闪过的不是她男人大树,而是村支书刘中。她曾经给刘中买过一件青灰色的羊毛衫,花了九十块钱,跟城里人穿的衣服打不得比,但在农村,九十块一件的衣服就不算便宜的了。当时刘中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但刘中至今还在穿,说明他还是很喜欢那件羊毛衫的。她对女老板说:“看看衣服的料子好不好?”
女老板一边从衣架上给她拿T恤,一边说:“天丝,刚刚科技攻关出来的,热天穿着特凉快,城里今年就流行这种料子。”
秀莲拿在手中看了看,摸了摸,她还真看上了。料子好,式样也好,颜色也好,大小也合适,心想穿在刘中身上一定会好看的,他也会喜欢的。一问价钱,却把她吓了一跳。女老板说:“城里卖四百八,农村卖不起那么高的价,三百八十块钱,不还价。”
秀莲心想我口袋里才五百块钱,花一百二十块钱给自己买了一件衣服,还剩三百八十块钱,你就要三百八十块钱呀。可她却没有走,热天到了,她的确是想给刘中买一件热天穿的好衣服的。她说:“老板你把价钱喊得太高了吧,就像我口袋里的钱不是钱,是拾来的树叶子。”
女老板说:“你不识货,你家男人见过世面,知道这T恤的价钱。到时候你说这衣服花三百八十块钱买的,他说贵了,我立马退你钱。”女老板过后又笑着说,“你家男人顾家哩,月月寄那么多钱回来,你也不舍得花钱给他买衣服穿。”
秀莲不想跟她多啰嗦,说:“三百五十块钱,要卖的话我就买了。”
女老板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一边替她把T恤装进衣袋里,一边说:“我在你手上真没赚到钱,我就图的回头客,下次还到我这里来买衣服啊。”
秀莲提着那件天丝T恤回来的时候,一路上她不由的暗自好笑,自己这是怎么了,倒嫖呀。自打跟刘中有了那个事的这两年,刘中没有给自己买过一样东西,没有给自己帮过一次忙。自己倒好,十天八天刘中就要约自己到雾界坡山洞去一次,从雾界坡回来之后她就会在刘中的女人满兰嫂面前找个理由把刘中接进家来,给他杀鸡杀鸭吃,如今还给他买这样好的衣服穿。自家大树从来就没穿过这样好的衣服。他自己舍不得买,她也没有想过要给他买,买了他也不会穿,还会说她浪费钱,不如把钱存那里日后女儿上学用。好在刘中跟她做过那事之后常对她说:“秀莲你家要有什么事,对我说一声,我会像对待自家的事一样对待你家的事的。”刘中这话暖心窝窝哩。就凭这,自己也该让他睡,自己也该给他买好衣服穿。
一阵山风吹过,山坡的雾岚突然就稀了,淡了,天空随之变得广袤起来,秀莲抬头看那远方的天,天边有一抹鸡蛋黄一样的东西。那是被雾岚染黄了的早起的太阳。秀莲的心情不由的好了许多。她把那件天丝T恤从背篓里拿出来,对着早起的太阳照了照,又在自己的胸口比了比,觉得实在是不错。过后,她又把那件紧身无袖衫儿拿出来,在胸口比了比,她的脸面就红了,心想自己要在刘中面前穿上这件无袖紧身衫儿,刘中一定会猴急地把她放倒在山洞里,然后急不可耐地往她的身上爬。刘中就那个德性,跟她做那个事的时候总是猴急,他说她实在太让他喜欢了。她每次总会搂着他问:“你喜欢我什么?”他会说出一大箩的理由,但总归起来就一条:她长得漂亮,又年轻。不像他家的女人满兰一副老皮老糙的样子,他一点兴趣都没有。如今自己像城里的年轻女人那样,穿一件能现出三围的紧身衫儿,他还不更加猴急呀。秀莲这样想的时候,不由地耳热心跳起来,心里就有一种难耐的饥渴。原来自己在刘中面前也一样猴急。秀莲的眼睛就紧紧盯着山下面的茅封草长的小路,她盼望着刘中快快从山下面的小路上来。
可是,山下面的小路却始终不见刘中的身影。
才刚刚从雾岚中露出一点蒙蒙胧胧脸面的太阳,像一个不愿见人的新娘,又急匆匆地躲藏起来了,秀莲的心也不由得由渴望变成焦急,之后就变得烦乱,再到后来就全是艾怨了。在她跟刘中的交往中,除了第一次是刘中主动找她,后来基本上就是她在这里等他了。每次都在她等得急不可耐的时候,他才会从山下的小路走来。每次她都想抱怨他几句,可他总是有许多的理由给自己开脱。当他把她身上的衣服剥光,然后慢慢地把玩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这时她心里的一切抱怨和不悦全都冰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有那种心灵深处潜藏的饥渴的抚慰和满足,甚至还有一种对刘中的感激。
刘中怎么还不来呢,他又有什么事情去了呢?秀莲心里这样的想。她把T恤搂在自己的怀里,似乎有一种搂着刘中那结实的身子的感觉,她的眼里不由地有些润润的,心里的那种饥渴慢慢地已经演化成一股难以扑灭的烈火。可是,刘中还是没有从山下的那条小路露面,这让秀莲十分的痛苦和失望。
我不等他了。秀莲终于下定了决心,把T恤连同自己的那件无袖紧身衫儿一块放进背篓里,顺手从路边扯了一把藤藤草草遮盖在上面,然后背着背篓准备下山去。今后他再找我我也不会理睬他了,秀莲眼里的润润的东西变成了两滴泪水淌落下来。
可是,秀莲才走了两步,就又站住不动了,她有些犹豫了,自己这一走,就算是跟刘中断了啊,自己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呀。
就在这时,秀莲的那张挂着泪珠的俏脸不由地露出一丝笑容。下面的山路上,刘中正急匆匆地往山上走来。秀莲这时不像往常那样早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