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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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5年第5期-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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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二:我的第一批翻译,其选目有相当大一部分都是由健吾先生指点的、提供的。外文系出身的人,从事文化学术工作往往是从文学翻译起步,我在从事外国文学研究工作之前先做了几年的翻译编辑工作。由于岗位的性质,我早期的一批翻译成果很少是外国文学作品,而是外国文学理论批评的篇章。当然这两种翻译颇为不同,理论翻译有它特定的难度,对于年青的译者来说,哪些理论批评的名著名篇该译、可译;首先就是一个问题,如果没有人指点,你就如同进入了一个大森林,究竟什么地方有美味的果子好采,可以采哪一种,应该采哪一种,你都会感到茫然的。李健吾对我正起了这种指点者与引导者的作用,如十七世纪大学者费纳龙的《致法兰西学院书》与巴尔扎克的挚友菲力克斯·达尔的《〈哲学研究〉导言》,以我个人当时的知识积累与学力,是怎么也不可能找到这两个宝贵的选题的。它们就像两颗宝石埋藏在地底,正是健吾先生将这两个选题指点给我,并主动将两本原书借给我用,我才得以译出的。我还记得那是两本旧得发黄的法文书,想必是他早年在法国购存的,其中一本是有关巴尔扎克的资料汇编,十九世纪末出版的,一看就是“善本书”,用俗话来说,是“压箱底的存货”,在还没有“七星丛书”版的《巴尔扎克全集》的当时;实在是宝贵得很! 
   
  其三:我出版的第一个翻译成果《雨果文学论文选》;首先是得到了健吾先生的首肯与称赞。由于我大学的毕业论文题目是雨果;走上工作岗位;便一直保持了对雨果的兴趣;并一直没有中断对雨果文艺论著的翻译。从容译来;自得其乐;因雨果的理论篇章写得华美瑰丽;文采斐然;翻译之中若遣词造句巧妙得手;那简直就是一种艺术享受。数年磨一剑;到六十年代初;总算译出了一本十几万字的选集;有幸被列入了“外国古典文艺理论名著译丛”的出版计划之中。这个译丛是著名的“三套丛书”中的一套;要算当时国家最高层次的译事项目;被视为巍峨的学术殿堂;朱光潜、季羡林、金克木、辛未艾等名家所译的理论著作都已收入其中。这个项目本来审稿制度就很严;对于我这样一个年青的译者当然更要慎之又慎;全部译稿必须经过多位资深专家一致审查通过。译稿先是交李健吾与鲍文蔚两位专家审阅;鲍文蔚是法文翻译界与李健吾同辈的一位权威;以善译难度较高的作品著称。审查通过了;健吾先生还直接告诉我;他与鲍先生都认为“译稿达到了出版的水平;其中《〈克伦威尔〉序》译得特别出色”;他还补充了一句:“鲍先生特别要我告诉你这一点。”《〈克伦威尔〉序》是雨果讨伐伪古典主义的檄文;洋洋洒洒五六万字;是批评史上一篇经典文献;文笔如天马行空;而且旁征博引;典故繁多;翻译难度很高。译文能得这两位师长的首肯与赞赏;说实话;我是深感荣幸的;几年的苦熬苦译;得此褒奖;岂能不有点“欣喜若狂”?多年来;这件事我一直感念难忘;因为它是我青年时期漫长行程中难得遇见的一件充满了善意、关怀与温暖的事件;特别是与这部译稿后来的遭遇相比更是如此。译稿通过李、鲍二位审查后;还得通过那套丛书的一位掌实权的权威批准后才能“放行”。那位人物既然可以公开辱骂傅雷为“洋场恶少”;对我这样一个“年少”的“初生牛犊”;就更不会有什么善意;译稿在他手上居然压了将近一年;最后只审校了一千五百字;而他的审查鉴定书;既提不出任何像样的否定性的意见;但也有意不作任何肯定。他身居要职;这种不置可否的态度显然就是故意要“让这盘菜黄掉拉倒”。拖延了长达一年的时间之后;出版机遇终于因“文化大革命”的来到而彻底丧失了;这一误就是十多年!直到“十年浩劫”之后的1980年;这部译稿才绕过了那位先生的阻碍得以出版。 
   
  其四:我主编的《法国文学史》出版时;最先得到了;用健吾先生自己的话来说;得到了他“雀跃欢呼”。三卷本《法国文学史》开始写作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后期;那时我开始做这件事的动力;仅仅是对“四人帮”那一套“无产阶级政治”与“革命路线”看透了、厌透了;不想再浪费时间与生命;而想去做点值得做的事情。说实话;就是为了躲避现实;找点寄托;并无任何实在的企图。因为那时仍旧是在“文化浩劫”期间;实在看不到将来有可发表、可出版的前景;于是做起来也就特别潜心;但求寄托自我;忠于自我。这样;一方面就充分释放出了我们被“十年浩劫”惨重压碾与摧残的对传统文化、对人类精神遗产的感情;努力把大学毕业后十来年积累的学养与见识尽数施展出来;另一方面;则十分自觉、十分有意识地要摆脱从六十年代初就已经方兴未艾的极“左”文艺思潮;甚至力图与那条“革命文艺路线”对着干。这两个方面的自我意识;成全了《法国文学史》:写于“文化浩劫”中的上册;却脱净了“文化野蛮主义”的气息;脱净了“四人帮”那种“红彤彤的革命色彩”。一般来说;在“四人帮”时写就的论著与文章;由于总有流毒的痕迹;到“四人帮”垮台后是无法出版的;梁效成为过眼烟云就是最典型的一例;而《法国文学史》上册却只字未改于1979年得以出版。坚持了,努力了;脱颖而出了;有了多卷本的架势;有了真正的文化气息;坦率地说;我认为应该得到回报与赞扬;但我没有想到;回报与赞扬并没有来自“翰林院”里的领导与“同志们”;而是来自李健吾;惟一的李健吾。他在一家大报上发表了一篇长达三四千字的文章;又是“不亦说乎”;又是“兴奋”;又是“雀跃者再”;真是热情之至。作为一个长辈;竟把后生的进展与成功视为自己的欢乐;其情状就像一个天真的儿童;这种忘我的人、赤诚的人;你见过吗?不仅高兴得像小孩过节一样;而且还有智者的见识与明悟。他毫无保留地这样说:“世纪变了;现实变了;旧的该让位给新的”;“作者为中国人在法国文学史上创出了一条路”。他还讲出长者的赤诚心地与肺腑之言:“老迈如我之流;体力已衰;自恨光阴虚度;无能为力;而他们胆大心细;把这份重担子挑起来;我又怎么能不为之雀跃者再?”试问;李健吾此种襟怀;此种意境;此种品格;学界有几人能有?而头戴冠冕、身居高位、人贵言重、炙手可热的庙堂人物却偏偏比比皆是。 
   
  在各个不同的学术领域与学科内;传道授业的方式可能都会有所不同;在人文学科里;我不大相信“手把着手教”是一种普遍适用、绝对必需的方式;因为;人文学科的研习很重要的是靠习者的个人感悟与体验;“手把着手教”;对教育者而言是不堪其负;不胜其烦的;而对研习者来说;若无个人的感悟;也是收效甚微的。人们常见某些“手把手教”的培养对象,某些内定接班人之所以少有成大器,而多有无大作为的原因;也许正在于此。在人文学科里;善意的关怀;必要的指引;重要时刻的援手以及热情的鼓励;却如阳光、空气与水;足以使树苗茁壮成长了。 
  我在“翰林院”里大半辈子以中等的资质;历经摔打、敲击与点批;终未趴地不起;反倒多少还长了一些个头;做出了一些事情;除了因为自己还算勤奋求活,自强不息外,就不能不说是得益于仁厚师长的如和煦阳光般的善待与鼓励了。这里,有几个名字,我是终身未忘的,首先是李健吾,还有蔡仪、钱锺书与朱光潜……及至不才侥幸“出道”、“掌门”,之所以尚能不忘要求自己敬老尊贤、善待同门,奖掖晚进,并尽力援手、提携,实乃先贤之德润我细无声所致也。 
   
  虽然李健吾对我关怀鼓励有加,但我们之间的状态称得上是“君子之交淡若水”,既无半点封建师徒关系的成分,也丝毫没有门户派系的气味,甚至没有什么私人关系色彩。在现实生活中,这是一个青年党员与一位“党外老专家”的关系,一切都是采取公事公办的形式,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的形式。只是过了多年,在“文化大革命”之后,我从一件事、一个称呼中才发现、才体会出他那种父辈式的亲切与感情。 
  1982年夏,美藉华人作家木令耆到北京访问,她是朱虹在美国的老朋友,因此要我陪同她、引进她去见几位文化名人,其中就有李健吾。那是一个晚上,在李健吾的干面胡同寓所,时间虽只有两个来小时,但唔谈甚欢。李健吾像平常一样谈兴很高,热情洋溢。谈到他“文化大革命”前不久被当作“白旗”批判的经历时,他指着我对木令耆说:“那些人在批斗我时,这孩子挺身而出,为我辩护,说了真话。”他这一番话后来被木令耆写进了她的散文《悼念李健吾先生》中。该文发表在香港《秋水》杂志上,后又被著名作家韩石山转记在他的《李健吾传》(北岳文艺出版社)中。在那次谈话的当时,他这句富有情感色彩的话就深深触动了我的耳根。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称我为“孩子”,而且是当着一个从未交往过的外人。虽然他年龄几乎比我大了三十多岁,完全有资格这么称呼,但我仍然觉得颇有倚老卖老的味道,而且话说得不够淡,太腻了一点,我不大习惯。不过;我倒非常明确地感到了他存放在心底里的那份感念,对他那种重仁义、重感情的脾性有了深切的体会。显然,他是把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善意、照应、情义视为最宝贵的东西,凡是他所接收到的、他所“收入”的,即使再微不足道,他也看重着、存放着、珍惜着,而他则顺应自己善良、仁义、热情的本性,在人与人的关系中自然而然地付出这些,释放这些,就像君子兰散发自己的清香…… 
  至于他对木令耆所讲的这件事本身,我倒记得不十分清楚了,我记得很清楚的是,在当时那些对李健吾大大小小的“学术思想批判会”上,我的确是“一枪未发”,我十分有意识地不参加那个“时尚大合唱”,原因很简单,我同意李健吾那篇受批判的文章中的观点,认为十九世纪现实主义的的确确受到了当时自然科学发展的影响。我也记得,我在会下的场合(图书馆里),曾向他明确地表示过对他的赞同,至于我在批判他的大会上,是否曾“挺身而出”,“力排众议”,为这位老学者辩护,我的确是记不得了,我想我大概还没有那么“英勇”,在当时那种“左”的炽热气温下,在会上“一言不发”,对于一个青年来说,已经是很不合时宜、很不像话了,我生性胆小,不勇敢,我不至于有那份勇气敢在大会上挺身而出、见义勇为,李健吾肯定是在记忆上有出入,把我当时的状态放大了、美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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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期间,现实生活乱哄哄、一团糟,像不知用什么东西熬成的一大锅粥,混沌、浑浊……但人群却常清淅而明确地被分割成不同的板块,彼此间隔起来,不能逾越,就像禁锢在不同的笼子里,因此,在整个“十年浩劫”中,我与李健吾的接触与关系,少得出奇。 
   
  从“文化大革命”完全落幕到李健吾1982年逝世;为时不到十年;这是他的晚年时期;但也是他学术文化的固有积养与新进展、新成果的大展示时期;他相继问世的论著有《福楼拜传》《李健吾散文选》《戏剧新天》《李健吾戏剧评论选》《李健吾文学评论选》等;译品则有《包法利夫人》《意大利遗事》与《莫里哀喜剧全集》等;就其数量之多与出版率之高;在整个外国文学研究与翻译领域;要算是遥遥领先的第一人。他充分利用了七十年代后改革开放时期较为宽松的文化空间,以他的劳绩;证实了他在外国文学与文化艺术领域里的大师地位。他才华横溢、深入透彻的文学传记;他文思泉涌、灵感飞动的文学评论与戏剧评论;他生动传神、独树一帜的译笔译品;都要算中国二十世纪学术文化领域里的“绝品”;那是一两个世纪里也难以有人超过的。 
  在这一个时期;各人忙各人的;李健吾的课题全是古典文学范围的;而我的主要精力则是在当代二十世纪;因此;在具体学术业务上互相没有多少接触;但我毕竟忝为他所在的研究室的“主任”;又同为硕士研究生的导师;还因为他是法国文学学会的名誉会长之一;而我则是学会的“副会长”;通气、汇报、征求意见之类的事总是少不了的;为此;他的家;我倒是常去。 
   
  七十年代后期;我国开始建立起硕士研究生学制;“翰林院”里自然也成立了研究生院;当时所招的研究生均为“文化大革命”前就完成了大学学业;并经历过专业实践与政治磨练长达十年之久的新一代精英;即所谓的“老三届”。那时;正是“翰林院”学术实力与学术影响的高峰时期;也是它的研究工作最为繁荣昌盛的“黄金时代”;到九十年代以后;随着全国范围里高等学校的发展与兴起;“翰林院”的强势影响与繁荣景象就日渐式微;颇像“风力磨坊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但毕竟还是风光过一大阵子。就法国文学这个小小的分支学科而言;第一届研究生就招收了十几个人;导师则是李健吾、罗大冈与我三人;他们是我的师辈;与他们同列;当时是我的荣幸。也正因为我比较年轻;有关研究生的工作也就主要落在我肩上;从出考题、定考卷、主持面试、判分、录取到讲授两年专业课。就学术资历与积养而言;我显然不如两个长辈;但李健吾以特别的随和与宽容;放手让我去做;从不“以高妙自居”、“从旁指点”、“提醒告诫”;他那种超然物外的态度;似乎已经完全到了“难得糊涂”的境界。不过;第三年是研究生写毕业论文的时期;哪个导师带哪个研究生写论文;对于双方都是重要的事。在导师方面;这涉及到收了什么高徒,自己的学养是否后继有人;发扬光大;自己是否能得一“传人”、“助手”;甚至“儿辈”;对研究生而言;这涉及是否系出自“大师名门”;是否能有值得自己一辈子引以为荣的一面大旗。我在对十几位研究生进行分配时;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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