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求其次,花一毛钱去五金商店买了一把最小号的铁钉,半寸长,我准备将那些钉子统统按进姚家的苹果里去,一个苹果一只,深按,按进皮里去,让他们外表看不出,即使吃前削皮,也不容易发现,那他们再咔嚓时,就极可能又咯噔一声,扎一下当然好,硌掉大牙更解恨。就是他们不受皮肉之苦,苹果扎进铁钉,也容易腐烂,让姚家的地窖转眼间变成大粪坑才大快人心呢!
17岁的少年恨意难消,热血沸腾,说干就干。那天,又是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我再次钻到地板下,毫不犹豫地直奔姚家地窖而去。黑暗中,我酣畅淋漓地实施我的复仇计划,从衣袋里摸出小钉子,一只只地扎,一边扎还一边数……17、18、19……我的心因兴奋而怦动如鼓,我的手因顺利而坚决有力,我想像着姚家人咬到铁钉子满地躁蹦的样子,那个人最好是姚叔。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毛头小子反击大老爷们的战役,已经胜利在望啦!
突然,眼前刷地一闪。我心一惊,抬头望去,见地窖对面出现了一个鬼脸,眦目咧嘴,狰狞可怖。但我的心很快就平静了,我知道那不过是我辈早玩剩下的把戏,黑暗中,将手电筒顶在下巴颏上,突然打开,那束光柱从下而上直照,便可造出这种面目全非的骇人效果。我定定神,说:
“我没拿你家的苹果。我家的苹果被耗子啃了,我来看看你家的啃没啃。”
这是我早想好的借口,如果狭路相逢,我就这样搪塞。
对面的人将手电筒移开,原来是姚家的大女儿姚璐。我怎么就没想到是她?这些天,她也一直在家里,跟我一样。姚璐说:
“我的苹果没被耗子啃,却被长了腿儿的鱼给咬了。你把鱼钩还我。”
原来是她下的黑手。我有些慌了,说:“我、我……我没看到……”
姚璐冷笑:“你敢不认账?那咱们一块去问问医院的刘姨。”
可怕的小巫女,她什么都知道!我越发语无伦次地说:“你、你也别臭美,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姚璐问。
我扭身往墙角处爬,那里早放着一个稻草袋子,里面放着两只洋镐头(丁字镐),三只铁锨板,旁边还立着几根锹把和镐把。这是我平时无聊,在地板下胡乱窜,早侦察好的。以我的判断,这些东西肯定是姚叔从领工区偷带回家的,不然,谁家备这些不能吃不能喝的东西干什么呢?比如我家,妈妈在单位当会计,抽屉里就存了大大小小好几只算盘;爸爸坐机关,家里的稿纸钢笔墨水什么的就从来不用买。我故意将稻草袋子拉得哗啦响,问:
“请问,这是什么?”
没想,姚璐并不口软,反倒歪着脑袋气我:“我家备战备荒,你管得着吗?”
我无言以对。我确实管不着,这种东西拿到外面去见太阳,怎能证明就是人家偷回来的?我气得转身再往自己家的方向爬,扔下话,“那你等着!”姚璐在身后甩来苹果打我,说等着就等着,不信你一个臭屁能崩塌了天!又说,你糟蹋的苹果你自己吃,硌掉你的大牙才好呢。我当然不能理会那几个苹果,尽管那苹果有点像打狗的包子,我完全可以当作战利品。过后我又想,其实这是姚璐放出和解的信号弹也未可知,请你吃苹果,但地窖藏着锹镐的事你就不要说出去了。但当时我没想到这一点。我想的只是,看我怎样让你认嘴服输!
经过“文化大革命”战斗洗礼的17岁少年,身体可能缺少营养,脑袋里也可能缺少知识,唯有心里不缺“与人奋斗”的激情与智慧。我早谋划在先,手里还有克敌制胜的绝命一枪,但那要等机会。
姚璐与我同校同级,但不同班。姚璐长得俊秀而丰满,平时在学校见我面装不认识,回到家里,房前屋后相遇也很少说话。那个年月,男生女生授受不亲,都不说话。但我知道姚家叔婶把她当小子养,家里的活计大人忙不过来,便都落在了这个大头顶(排行老大的孩子)身上,在菜园里挖地抡镐,一点儿不比我差。她的外号就叫假小子。
我开始密切注意姚家那边的动静。我去她家送过错投到我家的信件,还因家里来客,我奉妈妈之命去借过碗筷。她家南屋住着两位大人和宝贝公子,不过六七平方米的小北屋则挤着“一吨半”(三位千金)。在南屋与我家相接处,日本人住时曾是拉板,后来用砖石砌死,土法上马,缝隙难免,所以那里便是隔音的薄弱环节。有天早晨,姚叔似乎让姚璐去办什么事,姚璐不愿去,彼此的声音就大了些。姚叔说,让你去你就去,骑我的车子,不许耽误,十点前必须送到。姚璐说,公家的事,遛我的腿儿干啥?姚叔说,少废话,去北边的火车少,工区正搞换枕会战,派不出人来。什么公家私家的,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这么多说道!又听姚婶小声劝,姚璐也就不吭声了。
我苦苦等待的机会果然来了!我临窗而望,姚家的大人孩子们或上班,或上学,一个个陆续离家而去,姚璐也从家里推出了车子。我蹬鞋出门,取捷径飞快地跑到前方路口。姚璐骑车过来了,我拦拦手,她像男孩子样腿一支立住了,警惕地问,什么事?我说,你跟我回去,你家今天上午要发生事情。她瞪眼说,你胡说。我说,胡不胡说,你跟我回去见分晓。她犹豫了,说我爸叫我去薛家,给养路工区送文件,十点前必须送到。我说,你先跟我回去,要是来不及,我替你去行不行?我骑车保证比你快。她撇撇嘴,不屑地说,就你?小样儿!
我把姚璐直接带回我家。进了屋,姚璐东张西望,现出女孩子的机警,又问,到底是什么事?你不是要做坏事吧?我自嘲地说,就我这小样儿,敢吗?你别急,等着看。我把她带到南窗前,这里可将她家门前一览无余。但正是隆冬,窗户上满是浓重的霜花。我又将小窗打开一条缝,说你等着,你爸一会儿就回家。
姚叔是个肯吃苦也敢献身的人,在施工现场救过工友的命,事迹上过报纸,大照片张挂过铁路工人文化宫的光荣榜。可他文化水平低,据说只读完了小学。他进我们学校当了工宣队队长后,开会讲话时出过许多笑话,臭词乱用就不说了,最典型的一次是给全校教职工训话。他说,男女老师一样不一样呢?一样,也不一样。一样是指政治待遇,搞选举,一人投一张票,这不能有差别;可女老师身子矮,吃得少,干体力活肯定不如男的,这就是不一样。也不能因为这个就瞧不起女的。别看给女的放肩头一根枕木她扛不起来,可一个百多斤的大活人趴在她身上,她就不说沉了,还美得直哼哼。此言一出,会场上登时有许多女老师愤而离席,出校门直奔铁路局讨说法,甚至还罢了两天课。这事我回家在饭桌上傻了巴叽地一说,没想妈妈立时涨红了脸,筷头重重地甩在我的脑门上,斥道,什么屁话,你还回家学!爸爸则把脸埋在饭碗上哧哧地笑,说这个黑子,真是个大老粗啊!
姚叔果然很快回家来了。他把车子给了姚璐,又骑了别人的车子。姚璐惊异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爸会回来?我说,你再等等看,还有人呢。果然,不过吃个苹果的工夫,又走进姚家一人,女的,小学管总务的副校长,姓吴,我读小学时就在她所在的那所学校。姚璐当然也认识,因为吴校长的女儿金旭薇和她是同班同学。姚璐怔了怔,转身要往外走,我拦住,说别走啊,故事还没开始呢。姚璐立了眼睛问我,那你想咋?我弯腰揭开地板掀盖,说跟我下去,听听你爸跟她说些什么。姚璐犹豫一下,说听听就听听,怕你?
我们两人下了地窖,她跟着我一路向她家南屋的方向爬去。日本人建房用的地板很厚,三厘米的,但毕竟年久枯燥,裂出许多大缝,潜伏其下,几乎跟躲在床下差不多,已无隐秘可保。只听姚叔低声催促说,快点,快点吧。又听吴校长说,急什么,让人喘口气。姚叔说,学校里正开会,我是顺尿道跑出来的。接着便是脱衣声,还听什么东西摔在地板上,叭的重重一响,惊得我打了个激灵。我猜那是姚叔的裤子,皮带扣摔落在地板上。我扭头看姚璐,她竟傻了,一只手抓在我的胳膊上,几乎抠进肉里去。再接着,便是撞击声,还有床铺吱吱嘎嘎的摇晃,姚叔气喘吁吁地嘀咕,看我这大道钉……还行吧?……
姚璐转身就往地窖口爬。大事不好,她这是要冲出去。我翻了个身,囫囵地一下把她压在了身下。姚璐低声吼,你松开!我腾出一只手,急捂住她的嘴。她如果冲出去,可就坏了大菜啦,一切秘密都将彻底暴露,姚家打不打架不说,我爸我妈绝对轻饶不了我,一顿胖打肯定难逃。
17岁的少年,伏在同样豆寇年华的女孩身上,我下死力地一手紧捂她的嘴巴,一手按压着她的两条胳臂。姚璐拼尽全力挣扎,两腿乱蹬,双手在我身上奋力地推攘,胡乱地抓挠。我忍着,她的力气再大,也终究是个“假”小子,她不是我的对手。地板上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下面的动静,吴校长说,你停停,下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姚叔却不停,惊心动魄的嘎吱声越发激烈。姚叔喘息着说,地窖里放了猫,不管它……
很快,姚璐不再那么下死力地厮拼。我也奇怪,刚才还那么硬邦邦像一条刚离水的黑鱼棒子一样的身子,怎么会这么快就软了下来,绵软得像一堆温热的棉花,那两只手虽还挣扎抓挠,但也越来越轻,像在给我按摩了。只是她的喘息声却重起来,还夹杂着一两声低弱的呻吟,像得了病。
上面的吱嘎声终于静下来。吴校长说,我家丫头的事可就全指靠你了,你别提了裤子不认账。姚叔说,你抓紧带她去医院开证明嘛,可不能等水来了再垒坝。吴校长说,证明早开出来了,你不是不要吗?姚叔说,你先压在手里,到时候再拿出来,咬人的狗不龇牙。吴校长说,你才是狗呢,骚狗。姚叔嘻嘻笑,说那你就是发情的母狗。
我伏在姚璐的身上,不动。上面的人已在穿衣。又听吴校长说,还是我先走,然后就是开门而去的脚步声。那一刻,我感觉到了我的身体的异样,姚璐软下来,我身上的某个部位却不正常了,而且肯定与她身体产生了零距离的接触。我又羞又窘,慌忙翻身滚下,没想姚璐仍庸软地躺在那里,还低声骂了我一句,“你真流氓……”我听得出来,这声骂里,没有愤怒,也不是斥责,甚至还含着某种……纵容。我也低声回敬,“你爸才流氓呢。这回你服了吧?”
那天,等姚家彻底安静下来,我和姚璐从我家地窖口爬出去。她满面红涨,目光躲闪,一直不敢用正眼看我。我拿小扫帚给她拂打身上的尘土时,她突然蹲下身去,抱头呜呜哭了起来。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了我的歹毒与残忍。这种事,你自己鸡鸣狗盗地知道也就算了,为什么非要告诉人家的亲生女儿,而且是“现场直播”呢?你的心是不是也太过恶狠了吧?姚璐哭了一会儿,站起身,用袖头抹了一下泪水,走出门时,才凶凶地对我说了一句,“我家的事,你要是敢说出去半句,小心我跟你玩命!”
此后的日子,我听说姚璐开始喊吴校长“二妈”。她找到那所小学校去,直冲校长室,进门就喊,我二妈呢?别的校长问,你二妈是谁呀?姚璐说,这还用问,不知道呀?有人把吴校长找了来,她亲亲热热地扑上去,说我看中了一件的确良外衣,二妈快借我二十元钱。吴校长又慌又窘,只好拿出钱打发她赶快走。在大街上,有时吴校长骑车而过,姚璐只要发现,也大老远地又追又喊,“二妈”之声像又甜又酸的糖葫芦,连成串串。“二妈”在东北人的称谓中,是指二伯母,姚璐巧妙借用,而且故意在大厅广众面前肆意张扬,其用意不言自明。听说吴校长很快就从锦州调走了,调走的原因是否与此有关,就不好说了。
我下乡出发的前几天,又隔墙有耳地听到一次姚家的激烈争吵。姚璐嘶着嗓子喊,金旭薇为什么不下乡?她凭什么?就凭她妈是校长呀?就凭她妈长的比猪八戒二姨好看呀?姚叔显得有些理亏地说,你大姑娘家家的瞎说什么,人家有因病留城证明。姚璐喊,豁出不要脸,那破玩意儿谁整不来!姚叔妥协地说,好好好,你要也能整来一个,我让你也不下乡。姚璐又喊,光我不行,老罗家的大宇也得留城!姚叔说,你看你,又扯上个大宇。姚璐把地板跺得咚咚响,再喊,你听好,只要你敢让金旭薇留城,我就去趴火车道!我敢说就敢做!我叫你们谁也走不成!
老罗家的大宇就是我。这番争吵,我听到了,我爸我妈也听到了。我妈问我,姚璐把你扯上干什么?我掩饰地说,她就那么顺嘴一说呗,打比方的意思。
那一年,我下乡走了,姚璐下乡走了,金旭薇也下乡走了,谁也没留下。乘坐的是同一列火车,奔的却是各自的青年点,因此,彼此之间再无故事。
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铁路局东侧的那片住宅地阔房稀,自然成了开发改造的首选。日本房风吹落叶一般地消失了,一幢幢高耸的楼房如林中雨后的蘑菇,迅速地蓬勃起来。动迁户四分五散,我家搬到铁南的一片新住宅,姚家则去了铁北,彼此的联系,便是偶尔在街上相遇,聊上几句,再唏嘘着分手而去。
去年,我的小侄男大当婚,吃订婚饭那天,两家主要亲友团聚,原来女孩子就是姚璐的外甥女。我和姚璐相见,真是又惊又喜。都已年近半百,岁月之刃在我们脸上身上留下了太深太深的刻痕。酒宴上,姚璐拉我挨她坐,还特意夹了一箸鱼肉送到我碗里,说放心吃吧,不是钓上来的,保证没鱼钩。我想回问一句姚叔好吗,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只付哈哈一笑。话有语境,如此反讥,失之善良,毕竟已不再年轻。别人看我们说得亲热,打趣说,孩子们在呢,别整得那么亲密的好不好,注意影响。没想姚璐大声说,影响什么?当年要不是急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