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刘伯伯看你来了么?”女儿蓉蓉真的已经懂事了,她没有放下书包,就走进房来,“妈妈,我半天课都没安心听,我一直挂记着你的。”
秀莲伸过手,把蓉蓉搂进了怀里,问道:“早晨你看见刘伯伯了?”
“看见了,他正准备出门去,我对他说我妈妈病了,要他看看我妈妈去。他说他听见了。怎么他没来?他在我们家吃饭喝酒的时候不是说得好么,我们家有事他一定要照顾的,我妈病了还不是事么。”
秀莲的眼泪止不住就簌簌地淌落下来,口里说:“也许,刘伯伯他有事去了。”
“有什么事啊,我看见他往金卉姨家走,我就叫住了他,跟他说了你生病的话。”
秀莲怔一阵,说:“蓉蓉,妈不能给你办中午饭了,你去把前面文英伯娘叫来,请她把饭菜给你热一下,你吃了中午饭好读书去。”
蓉蓉说:“不用,我自己会热。我把饭菜热好之后你也起来吃。”
秀莲哄蓉蓉说:“刚才我起来吃饭了,不饿,你自己弄了饭吃,好去 读书。”
蓉蓉说:“我吃过饭之后再去叫刘伯伯。叫他吃鸡的时候一叫就来了,叫他来看看我妈他就不来了啊。真的好没良心的。”
蓉蓉吃过中午饭就走了,走的时候秀莲交待她,千万别去叫刘伯伯,她已经好许多了,下午再躺一会儿就好了。
蓉蓉噘着嘴巴说:“知道了。不去对他说了,说也没有用的,他又不是我的爹爹,怎么会关心我的妈妈呢。”
五
秀莲在家躺了三天,刘中来过她家一次,是在秀莲生病的第三天下午来的。他没有进屋来,只是站在秀莲屋前的禾场上大声地问她要不要买农药,乡供销社来新农药了。买农药的话是前天秀莲对满兰嫂子说的,刘中上门来的确找了个很好的理由。秀莲这时正躺在床上,听到刘中在禾场上喊她,心里着实好一阵感动,这两天对刘中的怨恨全都烟消云散了。他毕竟是一个村的支部书记,他还得注意影响。再说,自己也不希望因为想他来看望自己引起别人说闲话。那样他们今后就没机会在一块了。秀莲猜想刘中会走进屋来,轻声细气地问候她几句,她也就可以在他的面前撒撒娇,诉说生病的起因,再听他安慰几句,自己的病也就好一大半了。可是,刘中站在禾场上大声地问过买农药的事就再没有声音了。倒是文英嫂子悄没声息地走进房来,问秀莲说:“秀莲你病几天了啊,也不上医院看看去。”
秀莲看了文英嫂子一眼,就把眼睛盯着大门的外面。文英嫂子说:“刚才刘支书站在禾场上叫你一声就走了,是叫你买农药吧。”
秀莲的眼泪止不住就出来了,说:“我不买农药了,稻子被虫子吃完了也罢,没饭吃就用钱买吧。”
文英嫂子说:“要不我陪你到乡医院看看病去。”
“不用。只是有点感冒,躺两天就会好的。”秀莲心里还在想,刘中这人心真的狠,我生病躺几天了,也不来看看,在禾场上站一站就走了呀。
文英嫂子这时在床前坐了下来,看样子她是准备陪一陪秀莲的。秀莲有一肚子的委屈,却是说不出来,只是长长地叹息一声,过后就只有淌眼泪了。
文英嫂子看见秀莲这个样子,很是同情地说:“大树不在家,秀莲你有什么困难,只管对我说。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啊。我们屋前屋后住着,哪个没有困难事情呀。日后我为难了,也会要你帮忙的。”
秀莲说:“我要是有什么事,会叫你的,我把你当成我的嫂嫂哩。”
文英嫂子叹息说:“女人就这个样,顶不起天,立不起地。自家男人在身边的时候,女人并不把自家男人当回事。自家男人不在身边了,女人才知道还是自家的男人好啊。”
秀莲的眼泪又簌簌地淌落下来,她不敢看文英嫂子,她不知道文英嫂子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
文英嫂子又说:“大树今年过年也没有回来吧。我替你给他打个电话去,让大树回来一趟。”
秀莲说:“我真的没有什么大病,吃点感冒药就好了。他从上海赶回来,住几天又往上海赶,一个月的工资就没有了。”
就在这个时候,屋后面的金卉跟谁吵起架来了。静静听一听,金卉是跟她的婆婆吵架。好像是谁家的鸡鸭被金卉放药毒死了,她的婆婆说她不该放毒药毒别人的鸡鸭,乡亲乡邻,多不好啊。秀莲翻身滚下床,跌跌撞撞就往屋后金卉家跑去。文英嫂子也急着跟了出来,说:“秀莲,你在生病啊,别跟金卉吵架,你吵不过她的。”
秀莲着急地说:“我看看是不是我家的鸡鸭被她毒死了?”
金卉和她婆婆都不在自己家里,她们站在房子旁边菜园门的外面。菜院门口躺着一群鸡鸭,有的已经死了,有的还没有死,在地上无力地挣扎着。秀莲一眼就认出是她家的鸡鸭。几只芦花鸡婆又肥又大,鸭子是四月才买的鸭仔,也都长有拳头大了,如今全都僵硬地躺在金卉家的菜园门前了。
不等秀莲开口,金卉先开口说话了,她说:“我知道这些鸡鸭是哪个家的。这些鸡鸭真的很可恨,一天就在我家的菜园门前打转转,想偷吃我家菜园里的蔬菜。我在菜园门前放了老鼠药,把它们全都毒翻白,看它们还想不想我家菜园里的蔬菜吃。”
秀莲气得浑身打颤颤,她什么话都没有说,趔趔趄趄就往刘中家去了。刘中刚才还在她家门前喊她的,现在肯定在家里。她要把刘中叫来评评理,我家的鸡鸭没有进她金卉家的菜园,也没有吃她金卉家的蔬菜,她怎么能放老鼠药把它们都毒死呢。
刘中果然在家里。刘中的女人满兰嫂子也在家里,她一定听到这边院子有人在吵架,站在自家的门前朝这边张望。秀莲人没进屋,先放出了悲声,“刘支书,你评评理去,看她金卉那样做对也不对。”说着伸手就把刘中往金卉家拖。
刘中有些不想去,把秀莲的手解开,说:“你们女人的麻烦事就是多,屁大的事情也要吵架。”
满兰一旁说:“你看看去吧,金卉好像把谁家的鸡鸭全毒死了。”
刘中有些不怎么情愿地跟着秀莲来到金卉家的菜园门前,指着地上死去的鸡鸭问金卉是怎么回事,这些鸡鸭怎么都死了呢?
金卉冲着秀莲说:“还把领导叫来了呀。把领导叫来我就怕了?”过后就对刘中说,“这一群鸡鸭天天在我家菜园门前打转转,真的可恼,我就放老鼠药把它们毒死了。”金卉这样说过,就把眼睛盯着刘中,说:“我今天就等着你做村支书的怎么判这个案子。”
刘中看了看金卉和秀莲,又把脑壳扭向一边,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文英和金卉的婆婆,过后就准备到金卉家的菜园里去看一看。金卉却张开双手把刘中拦住了,说:“我说了,鸡鸭并没有进菜园吃我家的蔬菜,可这些鸡鸭老是在我家菜园外面打转转,让人见着可恨。”
秀莲气愤地说:“你见着鸡鸭可恨就下毒手,见着哪个人可恨还不也会下毒手呀?”
金卉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我没有给哪个人下毒药啊,你担的哪样心。”
一旁的文英有些听不下去了,轻轻说:“这样下去,我们村里就不得安宁了,今天可以毒死鸡鸭,明天就可以给猪牛下毒药了。到后来,真的只怕会给人下老鼠药的。”
金卉的婆婆一旁只是叹气,说:“左邻右舍的,这样多不好啊,把大家都得罪了。”
金卉冲婆婆说:“老鼠药是我放的,我不怕得罪人,你怕得罪了哪个,要你多什么嘴。”
老人遭儿媳一阵奚落,悻悻地进屋去了。
秀莲对刘中说:“刘支书你看见了的,你也听见了的,我就听你一句话,你说金卉放老鼠药毒我的鸡鸭应该不应该?”
刘中拧着眉头顿了一阵,冲秀莲说:“你喂养这么多鸡鸭做什么。人家金卉就要坐月子了,也没有喂养这么多鸡鸭。你不是有钱么,要吃的话,去乡场上买一只回来不就得了。这样的话也就没有架可吵了。”
秀莲看着刘中,她不知道刘中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时金卉做作地把隆起的肚子往前挺了挺,十分得意地说:“把刘支书叫来,他就帮你说话了?我早就说过了,女人二十才是一朵花,才有男人喜欢。女人三十已经是豆腐渣了。你以为你值几个钱,刘支书要替你说话的?”金卉转过身,冲文英嫂子说,“还有你,又没有给你家的鸡鸭放老鼠药,要你在一旁多什么嘴,你以为你几斤几两。女人四十牛屎粑。没有人把你当回事的。”过后就大声地说,“你们做的事情,别以为没人知道,我对你们说,我清楚得很。你们要是想听,我都给你们说出来。你们一个二个男人不在家,就勾引别人家的男人。你秀莲喂养这么多鸡鸭做什么,你文英喂养那么大的肥猪做什么?哄人家的男人哩。”金卉的脸上露出一种得意,“村里二十多岁的女人多的是,你们家的鸡鸭猪肉哄不住人家的男人了。”
金卉的话把文英嫂子说得有些无地自容,脸面不由地由白色变成了黄色。转过身,踉踉跄跄走了。秀莲眼里一泡泪水强忍着没有流下来。她只觉得头晕目眩,身子一阵阵发飘,也跌跌撞撞回自己家里去了。
这天晚上,秀莲一个晚上没有睡着,眼睛鼓鼓地盯着漆黑的房间,心里想着这两年自己和刘中的事情。女人跟着男人,为的就是在寂寞的时候能有个人说说话,就是在为难的时候能有个人依靠。自己这两年对待刘中算是痴心痴意了,过去对待自己的大树也没这样一心一意过,可是,刘中的心里并没有装着自己,他只是跟自己玩一玩。这时她还真信了金卉的话了,刘中这人是个花花肠子。自己年纪大了,他的心就移到像金卉这样更年轻的女人身上去了。这样想的时候,秀莲的眼泪就成沟儿地流了出来。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男人来。自己男人对自己多好啊,自己的男人才是自己的依靠啊。第二天早晨,她把女儿蓉蓉叫醒,问蓉蓉还有多久才放暑假。蓉蓉说:“还有两个星期就放暑假了。妈,你问我多久放暑假做什么?”
秀莲说:“你放暑假之后,我们就到上海把你爹爹接回来。我想好了,我和你爹爹在家做阳春,平时少吃点,少穿点,开支节省点,还是能盘送你上学的。”秀莲顿了顿,“要不,我们就到你爹爹那里去住,你到那里去读书,我在那里找一份事做,我们跟你爹爹在一块过日子,别分开。”
向本贵,中国作协全委会委 员,湖南省文联副主席,一级作家。
被成长灼伤(中篇小说)
蓝 石
一
新学期开学的那天,教室里乱哄哄的。同学之间交头接耳,纷纷猜测,这个学期会是哪个老师来当我们的班主任。八年级的期末,就有同学说,张老师怀孕了,下个学期八成要调到校团委去。果然,我们发现平日里干干巴巴的张老师面色有了红润的光泽,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根晒干的红萝卜在清水中浸泡后的样子,水灵灵、鲜嫩嫩的,充满活力。虽然那个年代,每个人的衣裳都是上下一般粗大的桶状,我们无法亲眼目睹张老师隆起的小腹,但从张老师讲课时一大截粉笔掉在地上,她都懒得弯腰拣一下的举动看,我们还是感受出了她的异样。暑假期间,张老师既没有像往常一样频繁地挨个同学家家访,学生返校日也破天荒地连人影都没有露一下。
我们不喜欢张老师,她太严厉了。张老师绷起脸来,班里就像刚刚死了人一样寂静,每个人大气不敢出,只能闭上嘴巴用鼻子喘气,像脸憋得通红的长跑运动员,身板坐得笔直,空洞的目光投向空无一字的黑板。
上课铃声响过第二遍,教室门吱吱嘎嘎地轻轻推开了,张老师故意在门前调皮地探头扫了我们一眼,嘴角挂着一抹不易觉察的笑意,她几乎是一蹦一跳蹿上讲台的,像个玩高兴了的孩子。这么说是因为张老师很年轻,才二十五六岁,偶尔活泼一下是她的天性使然。按时下的话说,她还是个女孩子。
身材矮小的张老师双手撑在讲桌的前沿,就重又恢复了她往日的威严。我们也不自觉地绷紧了神经。十秒钟后,张老师突然笑了,是那种刻意的平易近人的笑。但我们还是屏息静气,仍不敢放松自己的身体,有的人甚至更紧张了。张老师脸上的笑容,就像我们那个年代在照相馆照相时的定格表情,嘴角使劲向两边咧着,怎么看怎么假。
好在张老师终于开口说话了。
没想到吧。她停顿了一下,我就知道你们没想到,今年我还是你们的班主任。有些同学不希望我继续教这个班,盼着我早点走,可我偏不走。张老师像是在跟谁赌气,从你们进入这所中学,就是我带你们的吧。七年级八年级,到现在也就是今天开学的九年级。张老师掰着手指说,明年你们就该考高中了,再就是高考,所以,九年级是第一个冲刺阶段,毫不夸张地说,能不能考进重点高中,将直接影响你们的一生!
张老师喘了口气,突然想起了什么,噢,我差点忘了,我给你们介绍一位新同学。说完,张老师冲走廊里喊了一声,来,快进来。
一个扎着两根羊角辫的女生怯怯地从门后闪了进来。女孩子文静单薄,头发的刘海呈波浪状,是那种与生俱来的自来鬈。卷发,喇叭裤,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两大关键词,也是学校的两大禁忌。哪个学生敢烫头,教导处的老师会毫不犹豫地用剪刀给你喀嚓剪掉,让你的发型转眼间变成狗啃头;哪个学生穿喇叭裤的下场,就是将你的裤脚剪成标准的拖布条。但如果你长着一头天生的鬈发,教导处的老师就拿你没办法了,尽管他们看你不顺眼,但绝不敢挥舞他们手中寸步不离的剪刀。
我们管天生一头鬈发的同学叫洋毛卷。这听上去既像是一个外号,又像是一种羡慕的尊称。当然,也有人不无嫉妒地猜疑,此人的父母八成是“老毛子”在东北援建时留下的野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