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愈大失望也就愈大
一、失望中的日子
虽然我那么努力劳动,养猪、养鸡都是呱呱叫的,成了猪医生、鸡医生。一个季度就交市委机关一万来个鸡蛋,……可第一次摘帽却没有我。我沮丧,我不甘心,我继续奋起。
当然我所能改造的也就是这种知识分子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至于思想么?似乎不可能根本改变,本来就是热爱党热爱祖国的。我心胸坦荡,因为我光明磊落。只要有条件我照样逛大街,还花了25元买了个樟木箱子,现在我女儿将它改造为电视柜,以增加她小客厅的古色。当时我还买了一床高级俄式毛毯,50元,至今仍属家中的高档物品。劳动休假在家,我一个人一天之中可以连续看四场电影。那些“左派”他们幸灾乐祸地希望看到我一天到晚愁眉苦脸,见人低头。可我偏要自己寻开心,我问心无愧。1973年我已摘帽了,被借调到北京曲艺团协助创作时,当时曲艺团一位年轻的女领导,还是知识分子出身,就对我说过:“你怎么和别的右派不一样?”她所指的不一样,就是觉得我对她不那么必恭必敬。我借到曲艺团不久协助演员关学增写成歌颂劳模王国福的小唱段,并作为教材选用了。这位女领导从此就不再让我写作,而是派到工厂、农村劳动。一年后我就回京剧院了,再没见过那张骄横的脸。
1960年我继续为摘帽不遗余力劳动。
有天,我正挑两桶泔水去山上猪圈,途中遇见刚摘帽子的头人李某,他激将地对我说:“你能挑起这一挑吗?”指着他身边满满的一挑杂物。我也是年轻好胜,回曰:“能!”一努劲儿,我还真挑起来了;但听见自己的骨节一声轻响,啊!腰扭了,我什么也没说,独个儿忍痛一瘸一瘸地将泔水挑回猪圈。第二天,我右腿抬不起来了,只好请假进城回家看病。医院诊断:闪了腰引发“坐骨神经痛”,不能劳动。这下子,摘帽又要后移。
我在家经过两个月的治疗,返山沟劳动。
1960年冬,领导将我和市委的另几位右派:白祖诚、叶向忠、张万昆、王志诚调出一担石沟市委劳改基地,到北京西郊农场的白家疃果树队劳动。我们仍然戴着沉重的铁帽子,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修剪果枝、施肥、收果。
劳动之余,队长让我兼管幼儿园和女工的一些事,挂了个生活副队长之名。因此惹上一些烦恼。
有次队里赶大车的一位青年工人不小心,被自己的车辕子捅了肚子,痛得动不了,他妻子找我让我赶快想法送她丈夫去医院。可我们近处没有汽车,我向果树队支部书记汇报了情况,请他想办法,他说:“别理他,他是个调皮鬼,故意的。”但他妻子一再地让我赶快救人,我也怕真的耽误,又去求支书,他不理。我说:“请你将自行车借给我,我去公路上拦辆汽车吧。”在我执拗地要求下,他将他自行车的钥匙扔在地上,我立即捡了起来,一阵屈辱涌上心头。但顾不得那么多了,飞快地跨上自行车到公路上拦了一辆运货卡车,求司机救救急病工人。这位司机心地善良,送受伤的车把式到人民医院急诊。医生检查后立即给他开了刀,医生说再晚来半小时,人就完了,肠内的粪流出来已经污染了内脏。好险啊!支书,你为什么那么狠心?那么鄙视地把救命的钥匙扔在地上,让我躬腰而拾,你不是市劳动模范吗?我执行职责,难道就是同情‘坏人’,是一丘之貉吗?何况车把式不是坏人,只是个平常爱提意见的年轻人啊!你怎么就那么没有同情心?是“阶级斗争”扭曲了你的人性?
在那时,阶级斗争论害了多少人啊!它不仅戕杀了许多人生存的权利,也戕杀了许多人的人性。与我同住一个女工宿舍的一位青年女工,将瓜果皮乱扔在室内地上,我说请她注意点,她就回了我一句:“大白菜不要屎来浇。”,她还以为自己说出这种侮辱人格的语言是表现出她的立场坚定、是与反革命右派划清界限的崇高革命情意,她是共青团员,是支书培育的入党的对象。当然不能怪罪他们,他们是中了极左路线的毒害。
二、饥饿
1958年我在北京东郊豆各庄劳动改造时,就体验了大跃进、公社化、食堂化的浮夸风。
所谓‘公共食堂’一曰:“干不干,都吃饭;干不干,都吃一样的饭”,二曰:“工多不喜,工少不急,两餐稀饭,你吃我吃”当时被树为典型的河北徐水县是‘共产主义试点’,但他们的‘食堂化’实际是靠县财政拨款,县里生产成绩也是虚报的,实际没有财力,商业资金也不能周转,供给制几个月就夭折了。大炼钢铁的结果是把从各家各户没收来的铁锅铜器都变成了废渣。农田也因失去劳动力而草掩禾苗。此时已有一些面对现实敢说真话的人在担忧了。彭德怀的一位老乡湖南平江的一个老红军就给彭德怀寄诗一首:
谷撒地,禾叶枯,
青壮炼铁去,
收禾童与姑。
来年日子怎么过,
请为人民鼓咙胡?(咙、喉咙,胡、疑问词。引自中共党史出版社《文革前十年的中国》101页)
彭德怀也对大跃进中出现的问题很担忧,他在1959年7月参加的庐山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想为人民呼吁了。他给毛主席写了一封四千字的意见信,详细地论述了三面红旗的‘正确和成绩’又指出其缺点和失误,并提出解决办法。其中说大炼钢铁有失有得:“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使我们容易犯左倾的错误。在1958年的大跃进中,我和其他同志一样为大跃进的成绩和群众运动的热情所迷惑,一些‘左’的倾向有了相当程度的发展,总想一步跨进共产主义,抢先思想一度占了上风,把党长期以来所形成的群众路线和实事求是作风置诸脑后了。”
“政治挂帅不可能代替经济法则,更不能代替经济工作中的具体措施。政治挂帅与经济工作中的确切有效措施,两者必须并重,不可偏重偏废。”(引自《文革前十年的中国154、155页》)
会议领导将彭的信印发,让与会者讨论。讨论会上毛主席发言,先定了调,说此信是一个‘右倾机会主义纲领’。谁还敢支持彭的观点。张闻天(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黄克诚(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周小舟(湖南省委书记)私下和彭德怀议论:这样不能考虑不同意见,很像斯大林后期……。很快就有人将他们四人聚在一起,向上汇报。于是庐山会议开始的“神仙会”变成了斗争会,张、黄、周和彭德怀一起被打成反党集团。1959年6月29日身为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国防部部长的彭德怀原是带着爽朗的笑声、满怀壮志来参加庐山会议,准备与同志们共同总结经验教训;8月16日却背着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的沉重的包袱和戴着“伪君子”“野心家”“阴谋家”的帽子灰溜溜地下了庐山后又被赶出政治局。下放西南山沟,文革中揪回北京批斗至死。
但历史的规律、自然的规律是不以某个人的意志转移的。虽然彭德怀的好心上谏,换来了自己的毁灭。但震天动地的“三面红旗”,终于在1960年“跃进、再跃进”的高歌中愈来愈显露出其招展的旌旗色彩暗淡。虚报粮食产量、浮夸风、食堂化等,使粮食供应极度匮乏,也磨灭了人民生产的积极性,城乡人民饿着肚皮搞“大跃进”,结果使大面积的人群浮肿、肝炎流行,导致了大量非正常的死亡。可怜先烈们用流血换来的新中国一时饿殍见城乡。1960年三年灾害达到高潮,全国饿死了几千万人。
当时平价的食物已经实行配给制,初始,北京每人能分到30斤左右的粮票,后来30斤也发不出了,压到20几斤。现在食物种类丰富,粮食吃得少,可那时各种食物均极匮乏。粮食再减少,饥荒就来了。北京人还可以得到半斤油票,半斤肉票,半斤点心票。十七级以上干部(县团级)可得到一斤黄豆票,半斤白糖票,成了一般干部和市民羡慕的‘糖豆干部’,首都的这种低待遇已使外地人垂涎三尺了。
我母亲和继父的家庭属高级知识分子范畴,继父一级教授的月薪300余元,母亲是大词典编纂处的文员,一月也有60余元工资。当时核桃3角钱一斤,鸡蛋5角一斤,比较起来,他们的收入维持他们二人的营养本应是富富有余的。但由于定量配售,吃不好,他们饿瘦了。只好到饭馆去用高价饭菜补充营养。在饭馆吃饭,还得小心,一不留意,饭菜就可能被几只饥饿的手抢走。
在西郊农场果树队劳动的我,常吃瓜菜代粮,报上也号召“瓜菜代”。可城里人连瓜菜都买不到,也无法“代”了。当时许多高校师生因饥饿而浮肿的比例还高,北京人见面爱问:“你吃了吗?”那时见面就问:“你浮肿了吗?”二十一世纪的现在,瓜菜代可以减肥,可对当时缺肉无鱼而劳动强度又高的人们来说,则经常感到饥肠辘辘,因此我们也都在村庄里高价购买农民稀有的鸡蛋。一个鸡蛋可卖到五毛钱;是原来一斤的价钱。就是出这个价钱,在城里也是买不到的。卖鸡蛋的老太太可高兴啦!她们说:“养只大母鸡比养个儿子强。”
我每月回家都给父母买些鸡蛋或5元一只的野兔或队里生产的瓜果,在饥荒年代这些算得是珍品了。这也只是在首都京郊才可能,外省市城乡觅食,走向挖树根,煮皮鞋、煮皮带……从维熙的《走向混沌》中有很具体的描写。我从我的好友、1946年在兰州志果中学的老同学杨世华写的回忆录《走过寒冬》中,更看到甘肃夹边沟劳改的一千多名右派,活活饿死了一半,还发生了人吃人的残酷事实。
建国后,杨世华在天水三中当历史教员,因右派问题下放到夹边沟农场劳改。
他叙述道:“说到死,夹边沟里死人多,这倒不足为奇。有一天早上队长通知我们赶快起床到隔壁的地窝子里开紧急会议。外面白雪皑皑,冷风刺骨,我急忙走到隔壁地窝子,找个炕边坐下,身边还有一个人蒙头大睡,我说:‘起来呀!开会啦!’他还一动不动,我揭开他的被头一看,苍白的脸上瞪着双眼,人已经死了。‘报告队长,这里有个死人!’管教队长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用被子把他包好,抬出去放在门口,等埋尸队的用马车拉走就是啦!’跟着队长对大家说:‘昨天夜里有人把邓立之大夫的肉割下来煮着吃了,狗日的,这还是人干的吗?’话一说完便冲着门口喊道:‘把吃人肉的人押进来,开个斗争会。’一下子押进四个人,其中三人便是我们地窝子的,怪不得昨晚深夜了,他们还在鬼鬼祟祟匆匆忙忙地进进出出,原来是煮吃死人肉去了。其中一人还是伙房的炊事员,他是从天津来的支边青年,分配在天水地区清水县教育局工作,划为右派后,送到夹边沟劳教的。他们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大家气得去煽他们耳光,可我们连举手的气力都没有了,落下去的巴掌恐怕连只苍蝇也打不死了。会后把他们关入禁闭室,临走时,还有一个人嘴里嘟嘟囔囔地说:‘我们实在饿极了,吃的是死人的肉啊,也犯法吗?’”
“我和邓大夫相识在1959年底,我们在零下20度给火车装石子,必须在两小时内装满一列车。队长督战,不管大风大雪,一声令下‘轻装上阵!’大家就得脱掉棉衣,只许穿背心裤衩,抬起重叠二层或三层的满筐石子跑步爬坡往上冲,一边喊着劳动号子:哎哟嘿!加油干啊……。如果发现谁慢了,一脸杀气的某干事就跑到你跟前对着你耳朵大声吼道:‘你是死人呀!你想扣饭了吗(不给饭吃)?’人们已气喘嘘嘘淋漓大汗了。严冬就是这样无情地在你身边走过。我万万没想到原本胖墩墩的邓大夫就在1960年这个冬天死掉。”
粉碎四人帮以前,将这三年灾害称为‘自然灾害’,粉碎四人帮后,改称‘三年灾害’,已经把主要是人祸的因素包含在内了。
我这位老同学杨世华后来虽然又回到中学任教,但受夹边沟农场冻累饿的折磨,使他得了严重的哮喘病,2002年秋我去兰州时,见他已气喘嘘嘘行走困难,上楼由他外孙揹着。2004年11月23日去世,年七十六岁。
近日听到电视中播放李叔同的《送别》。
《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觚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歌声凄凄,思旧之情油然而生。
我立即拿起电话,给在北京的兰州老同学联系,幸好周琳珠、焦玉琴、刘振武、刘英都健在。但也有一位零落了,那就是1946年在甘肃天水我参加话剧《武则天》时,曾同台演出的艺友后来成为全国著名的歌唱家寇家伦,2005年因病辞世。我们这些幸存的人,准备来春聚会,当共举“一觚浊酒尽余欢”。
三、铁帽子
1961年年底,我们在白家疃果树队劳动的几个右派被宣布摘去帽子,开始好欢喜!哪想到‘摘帽右派’照样受歧视。原来右派帽子是铁帽子。
“摘帽”,本应该说明你已经回到人民的队伍里了,但偏偏又大不相同,还被呼为“摘帽右派”。不能恢复党籍,我们几位可因此不可能回到原单位,由劳动所在区分配,或当中学教员或留公社当干部。我一心还想搞文艺,我原来宣传部文艺处的处长江雪此时在文化局工作。我请她帮助我,善良而热心的她,介绍我到了她介绍我到了梅兰芳京剧团当编剧,我本来不爱戏曲,希望到电影厂工作,她说现在京剧团更需要人,就这样到了梅兰芳京剧团。
仿佛长跑到了终点,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自1958年到此时连续近五年的失眠,一下子好了,不但晚上睡得很沉,白天开会也打盹,团长老叫我精神点,他哪知道我五年的瞌睡需要偿还啊!以后随着希望的幻灭,失眠症延留至今。
我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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