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苍茫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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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苍茫组歌-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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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九团的人在山洼里接住了他们。
  空气好多了。红九团的人把两个人抬了起来。
  余秀梅背后的衣服片全出了洞,飘飘的破布片与锈了的骨血搅混在一处。只有骨血,无肉。如风干了一般。想起湘江边上那个手按着扣子,发着狠说“死也不脱”的兴国妹子,肖良闭上了眼睛。
  1955年,肖良又到了夹金山下。他带来了一套小号的红军式灰布军装以及八角帽。他不知怎么办。想了好久,最后爬到半山,把它们埋到雪堆里了。
  那个小妹妹一般的红军战士,她不是死在这里。她还可以再往前走很远很远。
  那时怎么就没滑到山谷里去呢?肖良记得在后来,好几次问余秀梅。
  我听到有人在指点我。余秀梅说。
  恍恍地,似乎记起来了,那时是有个幽幽的声音在说,向右,向中,或者向左。
  “是谁?”余秀梅问他。
  肖良把玉哨放在手上:“我怀疑,是不是它有灵通呢。我身上除了它,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这管玉哨在长征结束不久就不见了。放得好好的,那么一件宝贝,能不放好吗。可是好好的就不见了。
  抢 粮
  草地边上,肖良朝胸脯上掏了一把,尽是翘着的骨架。骨架上是粗糙的皮。就这两样,没了。
  那么些肉呢?他支愣着脑袋硬想。在云贵边好不容易养的几两肉,都跑哪去了,喊耗子拖了?
  这么一副骨头架,能过草地?不能。一天都不能。一天吃上不,说甚过草地,倒地都爬不起。无论如何也要搞到粮。搞不到粮,红九团等于先就完蛋了。
  “想想办法。”肖良把些干部喊到一起。
  红九团这回担任后卫,打了几仗,虽不大,也耗了不少力气。如今后头还跟着一帮白军骑兵。
  干部们都说:本来就没粮的地方,前头过的部队连一粒都没放过,庙里的桌子缝都勾净了,牲口粪里的粮食粒都捡起了,还怎么找?
  除了粮呢,还有甚可以吃的?你们快去找,个个都去找。告诉你们,现在找到一把吃的,到时就是一条命呢。快胰ァL焐戏傻牡厣吓赖牡叵伦甑耐晾锍さ模灰艹裕惩扯几献优乩矗谎蛔挤殴
  第二天忙忙碌碌地找了一天,全团加起来才找到一小口袋。
  肖良思衬,看来,找是找不到了,得想想别的办法了。
  他在打身后跟来的那伙白军骑兵的主意。骑兵一般都带着运粮的驮队,如果袭击一下他们的驮队,肯定能搞到粮食。白军骑兵与他们隔着十来里,趁夜袭击一趟应该不算困难。而且这几天已经发现,这伙骑兵,人数不多。
  参谋长说:“行不通。第一,你没办法事先弄清驮队的位置;第二,到底有没有驮队也不知道;第三,部队这个体力,哪里还搞得了突袭?没跑几步,怕自己先就有人倒下了;第四,你打的是骑兵,撤出战斗必须迅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你自己说,你能迅速撤出来?你跑得动吗?”
  肖良说:“搞不到粮食,进了草地还不是死?与其慢慢死,还不如拼一命。就算找不到驮队,能打到他几只马,也不错啊!”
  于是作好计划:利用夜暗,先悄悄接近,抓个俘虏,问清驮队的所在。突袭后留一个班和一挺机枪阻击。
  参谋长叹气:“这是在拿命换粮啊!”
  肖良说只能这么办了。
  半夜,肖良亲自带了一百多人摸到了白军营地。抓俘虏时出了纰漏,几个人也没扭住那一个白军,被他挣了半天,还发了声喊。直到刀子捅了他几下,才不动了。肖良直叹气,体力真的不行了。在江西作战,哪有几个红军都扭不住一个白军这种事情。
  抓俘虏的响声惊动了在宿营的白军,白军虽然没弄清情况,但已经在依据地形到处开枪了。还有的已经骑到了马上。肖良问明了驮队位置,决定趁乱抢粮。一大伙人呼呼地冲到了驮队跟前,就去找装粮的麻袋。
  白军骑兵判明了红军的企图,大呼小叫地从四面围了上来。
  肖良说:“搬上麻袋,快撤!”
  他伸手去掀麻袋。连掀了几下,不禁大惊麻袋都是空的。
  官兵也纷纷报告,说麻袋里啥也没装。
  再找,总算找到了两袋实的。急急分开,背上就走。
  这趟突袭牺牲了四个战士。负伤的还有十几个。肖良气得直跺脚。回来一想,就明白了,这股白军骑兵已经跟了他们一个多月了,也快断粮了。
  “狗日的白军!”肖良骂了一夜,懊丧不已。
  抢回的两袋粮食仔细分了。团部分到的集中在一块,煮熟了,捏成了几个团,叫小许背着。肖良说你千万背好了,团部这些人的命都在你背上了。
  进了草地,到要吃饭了,肖良就喊小许把那只干粮袋拿来,取出一团,捏散,分到那些巴巴盯着冒着饥火的眼睛里。
  “妈的,从来不知道眼睛会吃饭!”肖良骂,“竟比嘴还狠呢。”
  又拍拍手:“还看我做甚?再看,生生被你们看去了眼睛里。红九团不要政委了,就看!”
  饿得不会笑了的人,都有点笑了。
  死政委!都说,看你那小气,多分点不行?
  不行!肖良理都不理。过了今日,还有明日呢!爷老子当家。还想吃,自己寻革命草去。
  众人就分头找野菜去了。
  偷 嘴
  “小许,你吃你娘奶,吃到多大?”肖良这天忽然问。
  “七八岁吧。”小许说,“怎了,问这做甚?”兴国乡下,吃娘奶到七八岁,平常的事。
  肖良说随便问问。
  一堆人都笑。因为刚刚肖良看着小许过来,讲过吃奶。
  “这小鬼吃了娘的奶了?”他恍恍地说,“走路都生风。妈的,还是娘奶好,十年前吃的,现在都留着底。”
  小许吃娘奶吃到七八岁,可不就是十年前。
  小许没顶嘴,添嘴一笑,走出去了。
  肖良觉得有什么不对,也没细想。
  到了开饭时间,肖良对几个人说:“过来过来,开饭了!”就喊小许把干粮袋拿来。
  “没了。”小许说。
  “没了,怎么会没了?”肖良眨着眼睛。“哦,吓爷老子啊。”
  “真的没了。”小许说。
  肖良说不可能。一个团子一个团子我是数着吃的,少了一个角我都看得出来。
  小许不吭了。
  肖良猛地想到什么,头上吓出了汗,大喊:“妈的,快把干粮袋拿来我看。”
  小许磨磨蹭蹭地把袋子递给了肖良。肖良捏捏,果然空了。慌得急忙忙口朝下抖落,哪里还抖得出一星团子粉来?虚汗出了一身。
  “数得清清楚楚,应该还有十二个团子。足足三斤粮,正好够吃出草地的。”他说。
  肖良看着小许:“说,哪去了?”
  小许低了头。在哭了。
  肖良大怒:“爷老子枪毙你!”说话间驳壳枪已经握在了手上,顺腿一擦顶上火。
  参谋长急急上前扳住他:“政委政委,听我讲……”
  “不听!爷老子非枪毙了这个反革命!”
  “不就是个小孩子偷嘴的事吗,甚大不了的?”
  他一惊,猛一想可不,就是个小孩子偷嘴的事。要在平时,两三斤粮算什么。但如今,他偷吃掉的却是团部这几号嘴巴好几天的口粮。不过说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偷嘴的事。他把手枪插回了枪套。
  政委兼团长加上参谋长还有几个人,下来吃什么活出这茫茫草地呢?
  想来想去,没办法。吃野菜吧。
  “不准叫上级知道!”他恶狠狠地对旁边人说,“还有,也不准叫部队知道!”
  “饿得起的活出去,饿不起的今天给你们敬个告别礼,路上别怪我不理人了!彼怠K倒偈职涯歉隼窬戳恕
  小许在那边哭。
  “还不快找野菜去!”他余怒未消地嚎了声。
  “算了别哭了。”参谋长拍拍那小鬼的头,“哭也费力气。”
  参谋长是病着进了草地的。看着一天一天气短。肖良想了好多次怎么弄点吃的给参谋长补一补。这天在路上,老远看到余秀梅坐在草坡上。
  “我知道你们红九团在后头。”余秀梅高兴地说。“在这等了半天了!”
  “不快走,等个甚!”肖良说。
  “我喜欢跟红九团在一块。好说话。我们宣传队的那几个,个个干蔫菜了。”
  肖良看她,瘦得纸样薄。肖良自己两天没吃到一点粮了,说话都声音浅。
  “病了?”余秀梅听着不对,“可病不得啊!”
  肖良提着劲:“没。参谋长病了。”
  余秀梅翻开包:“我这有吃的。军团照顾女同志的。吃点不?”
  肖良拍拍肚子:“饱饱的。饱饱的啊!”他听出,那肚子声音可有点不大争气,跟拍在木板上似的。
  余秀梅不信:“你们吃甚?”
  肖良说:“我们昨夜,捉住了一只羊。可惜不晓得会碰到你。”
  还没说完,忙趁余秀梅不注意,抹掉了溢出来的口水。哈,羊。他心说。爷老子现在要见了羊,生生吞了它三五头。
  “是吗?”余秀梅犯疑。“这草地里有羊?头一次听说。”
  肖良知道瞒不过她,过了一会,只好说:“你拿一点点粮,喊参谋长吃了。就说是军团首长送他的。”
  说着话,肖良一阵晕眩。他不想叫余秀梅看出来,就是站不稳。忙蹲下。“操,羊肉吃多了。”还想开玩笑,人已经卧倒了。
  苍 茫
  一
  草地怪。白天不冷,晚上冷得像阴间。
  “怎么这么大风啊?”参谋长说。参谋长的病一日重似一日。
  肖良又往前挤挤:“你还大?不给你挡着了?”
  “挡甚啊,全透了。你搞甚呢!”
  “透了?”他有点不懂,“怎会透,这不是挡得严严的?”
  他朝身上摸摸,瘦瘦的,薄薄的,能摸到肠子。再往上,一道道,骨头扎手,跟死人架子似的。难怪见风都透,肉是少了。怪了,没肉了,连风都透。没听过。
  给你讲个故事。肖良说。有个财主,冬天穿了毛皮……
  听过。参谋长说。就说:今年冬天怎么一点也不冷啊!
  再讲一个。还是有个财主……
  不讲财主好不?
  不是讲财主,是讲财主的女。这财主的女,硬是胖,胖得床都不去。她天天吃甚你晓得不?
  吃甚?吃肉?
  看你就是赤脚佬。肉算甚哩!她吃芝麻油。早上咕咚一碗,晚上又是一碗。
  操,这女!参谋长直舔嘴唇。
  好,这女要出嫁,没人家要。都讲这胖,如何上得厅堂呢。上厅堂懂不?就是见人。你猜这女说甚?
  这女说:好办,不进房间,天天睡厅堂不就是了?
  好主意。参谋长说。笑笑地睡过去了。
  参谋长死了。
  二
  刀子样的风在背上一刀刀割着,刮削着。生疼。缩紧了,也不顶用。到后头,背上木了,胸前开始疼了。他想后背来风前头疼,一辈子也没听过这种怪事。那种疼像要从前头抽走骨肉,一拽一拽的,慌得人忙忙按住,生怕拽走了什么。按不住,就真的要拽走了。
  他骂了声“鬼风!”索性坐起。
  余秀梅挨了过来,身上抖索着。
  “不睡了。”肖良说,“一睡说不定就睡死了。”
  “吃点东西好不?”余秀梅说。
  “留着你那二两粮吧。”肖良说,“别老馋我。馋急了,看不一口咬光了你!”
  “咬光了情愿!”
  “不准再跟我提个吃字。听到不?这要当作纪律来执行。”肖良说,“对了,我给你讲讲革命成功了,是甚样子吧。”
  革命成功了,赶跑了帝国主义,打倒了反动军阀,建立了苏维埃政府,普天下人亲如兄弟姐妹。人们工作,建设,学习,跳舞。肖良说。那时候阳光灿烂明媚,人人的脸上挂着满足和欢乐,苏维埃的歌谣在城市和乡间传唱,东方的新国家在太平洋边诞生了,赫赫大中国用自己的巨响向世界发言。
  那时候,你做甚呢。余秀梅问。
  我吗,要叫我挑,我就挑,当校长。肖良说。我读书那时候最怕校长。我们那校长看谁不好上来就拎耳朵。我就发誓,爷老子以后也当校长,个个细孩子看到我,老远就敬礼。哪个不老实,拎了耳朵到门口,站一堂课。天天一间一间教室都看仔细,有没有耳朵好拎。
  余秀梅格格笑:“你当甚校长,你烧猪耳朵去。一天到晚手上尽是耳朵,尽着你拎。”
  肖良问余秀梅:“你呢,革命成功了,你做甚?”
  “我吗?”余秀梅想了想,“要是可以,我就去读书。”
  “还有呢?”
  “还有……不告诉你!”
  当然不能告诉他。那可说不出口。她想到了那时,要是肖良要她,她就嫁给他。她要为他生下好多儿子和女儿。在夏夜里,她将和他们一道卧在谷草上遥看一天的星光,她要把村庄里所有的童谣一支支全都教给他们。喜鹊的,八哥的,牛郎与织女的,全都教。脆脆的童谣声在谷场上一遍又一遍地响过。多好。
  有个人扑扑地跑过来,双手捧着脸:“政委,政委……”
  “甚事?”肖良坐直了问。一转脸,那风立即给了他几刀。他也忙捂住了场
  “鬼风!”来的是一营长,“吹死了我们好几个!”
  “哦?”肖良站起身,踢了小许一脚,“快去,喊各个连都看看,地下躺着的挨个翻翻,看看有死的没有。”
  小许才跑开,又被叫回了头:“算了,死了的就算了。活的,全部到我这来集合,马上就来。”
  “全团都来?”
  “都来!”
  小许捂着脸,佝着腰跑走了。连宝贝枪都没带。
  一营长问:“做甚呢?”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红九团今夜学蚂蚁了!”
  肖良叫跑过来集合的人挨得紧紧地坐下,一丝缝也不准留。来一伙,拥上去一伙。最后全团拥成了一堆。
  “暖和点没有?”他问?
  “好多了。”人堆里好几个声音说。
  “红九团现在变成一砣蚂蚁了。”肖良说,“蚂蚁要过河,就抱在一起,顺着往下漂。外头的淹死了,也不往下掉。这样里头的就淹不到了。”
  是个好办法。肖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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