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九团的人在山洼里接住了他们。
空气好多了。红九团的人把两个人抬了起来。
余秀梅背后的衣服片全出了洞,飘飘的破布片与锈了的骨血搅混在一处。只有骨血,无肉。如风干了一般。想起湘江边上那个手按着扣子,发着狠说“死也不脱”的兴国妹子,肖良闭上了眼睛。
1955年,肖良又到了夹金山下。他带来了一套小号的红军式灰布军装以及八角帽。他不知怎么办。想了好久,最后爬到半山,把它们埋到雪堆里了。
那个小妹妹一般的红军战士,她不是死在这里。她还可以再往前走很远很远。
那时怎么就没滑到山谷里去呢?肖良记得在后来,好几次问余秀梅。
我听到有人在指点我。余秀梅说。
恍恍地,似乎记起来了,那时是有个幽幽的声音在说,向右,向中,或者向左。
“是谁?”余秀梅问他。
肖良把玉哨放在手上:“我怀疑,是不是它有灵通呢。我身上除了它,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这管玉哨在长征结束不久就不见了。放得好好的,那么一件宝贝,能不放好吗。可是好好的就不见了。
抢 粮
草地边上,肖良朝胸脯上掏了一把,尽是翘着的骨架。骨架上是粗糙的皮。就这两样,没了。
那么些肉呢?他支愣着脑袋硬想。在云贵边好不容易养的几两肉,都跑哪去了,喊耗子拖了?
这么一副骨头架,能过草地?不能。一天都不能。一天吃上不,说甚过草地,倒地都爬不起。无论如何也要搞到粮。搞不到粮,红九团等于先就完蛋了。
“想想办法。”肖良把些干部喊到一起。
红九团这回担任后卫,打了几仗,虽不大,也耗了不少力气。如今后头还跟着一帮白军骑兵。
干部们都说:本来就没粮的地方,前头过的部队连一粒都没放过,庙里的桌子缝都勾净了,牲口粪里的粮食粒都捡起了,还怎么找?
除了粮呢,还有甚可以吃的?你们快去找,个个都去找。告诉你们,现在找到一把吃的,到时就是一条命呢。快胰ァL焐戏傻牡厣吓赖牡叵伦甑耐晾锍さ模灰艹裕惩扯几献优乩矗谎蛔挤殴
第二天忙忙碌碌地找了一天,全团加起来才找到一小口袋。
肖良思衬,看来,找是找不到了,得想想别的办法了。
他在打身后跟来的那伙白军骑兵的主意。骑兵一般都带着运粮的驮队,如果袭击一下他们的驮队,肯定能搞到粮食。白军骑兵与他们隔着十来里,趁夜袭击一趟应该不算困难。而且这几天已经发现,这伙骑兵,人数不多。
参谋长说:“行不通。第一,你没办法事先弄清驮队的位置;第二,到底有没有驮队也不知道;第三,部队这个体力,哪里还搞得了突袭?没跑几步,怕自己先就有人倒下了;第四,你打的是骑兵,撤出战斗必须迅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你自己说,你能迅速撤出来?你跑得动吗?”
肖良说:“搞不到粮食,进了草地还不是死?与其慢慢死,还不如拼一命。就算找不到驮队,能打到他几只马,也不错啊!”
于是作好计划:利用夜暗,先悄悄接近,抓个俘虏,问清驮队的所在。突袭后留一个班和一挺机枪阻击。
参谋长叹气:“这是在拿命换粮啊!”
肖良说只能这么办了。
半夜,肖良亲自带了一百多人摸到了白军营地。抓俘虏时出了纰漏,几个人也没扭住那一个白军,被他挣了半天,还发了声喊。直到刀子捅了他几下,才不动了。肖良直叹气,体力真的不行了。在江西作战,哪有几个红军都扭不住一个白军这种事情。
抓俘虏的响声惊动了在宿营的白军,白军虽然没弄清情况,但已经在依据地形到处开枪了。还有的已经骑到了马上。肖良问明了驮队位置,决定趁乱抢粮。一大伙人呼呼地冲到了驮队跟前,就去找装粮的麻袋。
白军骑兵判明了红军的企图,大呼小叫地从四面围了上来。
肖良说:“搬上麻袋,快撤!”
他伸手去掀麻袋。连掀了几下,不禁大惊麻袋都是空的。
官兵也纷纷报告,说麻袋里啥也没装。
再找,总算找到了两袋实的。急急分开,背上就走。
这趟突袭牺牲了四个战士。负伤的还有十几个。肖良气得直跺脚。回来一想,就明白了,这股白军骑兵已经跟了他们一个多月了,也快断粮了。
“狗日的白军!”肖良骂了一夜,懊丧不已。
抢回的两袋粮食仔细分了。团部分到的集中在一块,煮熟了,捏成了几个团,叫小许背着。肖良说你千万背好了,团部这些人的命都在你背上了。
进了草地,到要吃饭了,肖良就喊小许把那只干粮袋拿来,取出一团,捏散,分到那些巴巴盯着冒着饥火的眼睛里。
“妈的,从来不知道眼睛会吃饭!”肖良骂,“竟比嘴还狠呢。”
又拍拍手:“还看我做甚?再看,生生被你们看去了眼睛里。红九团不要政委了,就看!”
饿得不会笑了的人,都有点笑了。
死政委!都说,看你那小气,多分点不行?
不行!肖良理都不理。过了今日,还有明日呢!爷老子当家。还想吃,自己寻革命草去。
众人就分头找野菜去了。
偷 嘴
“小许,你吃你娘奶,吃到多大?”肖良这天忽然问。
“七八岁吧。”小许说,“怎了,问这做甚?”兴国乡下,吃娘奶到七八岁,平常的事。
肖良说随便问问。
一堆人都笑。因为刚刚肖良看着小许过来,讲过吃奶。
“这小鬼吃了娘的奶了?”他恍恍地说,“走路都生风。妈的,还是娘奶好,十年前吃的,现在都留着底。”
小许吃娘奶吃到七八岁,可不就是十年前。
小许没顶嘴,添嘴一笑,走出去了。
肖良觉得有什么不对,也没细想。
到了开饭时间,肖良对几个人说:“过来过来,开饭了!”就喊小许把干粮袋拿来。
“没了。”小许说。
“没了,怎么会没了?”肖良眨着眼睛。“哦,吓爷老子啊。”
“真的没了。”小许说。
肖良说不可能。一个团子一个团子我是数着吃的,少了一个角我都看得出来。
小许不吭了。
肖良猛地想到什么,头上吓出了汗,大喊:“妈的,快把干粮袋拿来我看。”
小许磨磨蹭蹭地把袋子递给了肖良。肖良捏捏,果然空了。慌得急忙忙口朝下抖落,哪里还抖得出一星团子粉来?虚汗出了一身。
“数得清清楚楚,应该还有十二个团子。足足三斤粮,正好够吃出草地的。”他说。
肖良看着小许:“说,哪去了?”
小许低了头。在哭了。
肖良大怒:“爷老子枪毙你!”说话间驳壳枪已经握在了手上,顺腿一擦顶上火。
参谋长急急上前扳住他:“政委政委,听我讲……”
“不听!爷老子非枪毙了这个反革命!”
“不就是个小孩子偷嘴的事吗,甚大不了的?”
他一惊,猛一想可不,就是个小孩子偷嘴的事。要在平时,两三斤粮算什么。但如今,他偷吃掉的却是团部这几号嘴巴好几天的口粮。不过说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偷嘴的事。他把手枪插回了枪套。
政委兼团长加上参谋长还有几个人,下来吃什么活出这茫茫草地呢?
想来想去,没办法。吃野菜吧。
“不准叫上级知道!”他恶狠狠地对旁边人说,“还有,也不准叫部队知道!”
“饿得起的活出去,饿不起的今天给你们敬个告别礼,路上别怪我不理人了!彼怠K倒偈职涯歉隼窬戳恕
小许在那边哭。
“还不快找野菜去!”他余怒未消地嚎了声。
“算了别哭了。”参谋长拍拍那小鬼的头,“哭也费力气。”
参谋长是病着进了草地的。看着一天一天气短。肖良想了好多次怎么弄点吃的给参谋长补一补。这天在路上,老远看到余秀梅坐在草坡上。
“我知道你们红九团在后头。”余秀梅高兴地说。“在这等了半天了!”
“不快走,等个甚!”肖良说。
“我喜欢跟红九团在一块。好说话。我们宣传队的那几个,个个干蔫菜了。”
肖良看她,瘦得纸样薄。肖良自己两天没吃到一点粮了,说话都声音浅。
“病了?”余秀梅听着不对,“可病不得啊!”
肖良提着劲:“没。参谋长病了。”
余秀梅翻开包:“我这有吃的。军团照顾女同志的。吃点不?”
肖良拍拍肚子:“饱饱的。饱饱的啊!”他听出,那肚子声音可有点不大争气,跟拍在木板上似的。
余秀梅不信:“你们吃甚?”
肖良说:“我们昨夜,捉住了一只羊。可惜不晓得会碰到你。”
还没说完,忙趁余秀梅不注意,抹掉了溢出来的口水。哈,羊。他心说。爷老子现在要见了羊,生生吞了它三五头。
“是吗?”余秀梅犯疑。“这草地里有羊?头一次听说。”
肖良知道瞒不过她,过了一会,只好说:“你拿一点点粮,喊参谋长吃了。就说是军团首长送他的。”
说着话,肖良一阵晕眩。他不想叫余秀梅看出来,就是站不稳。忙蹲下。“操,羊肉吃多了。”还想开玩笑,人已经卧倒了。
苍 茫
一
草地怪。白天不冷,晚上冷得像阴间。
“怎么这么大风啊?”参谋长说。参谋长的病一日重似一日。
肖良又往前挤挤:“你还大?不给你挡着了?”
“挡甚啊,全透了。你搞甚呢!”
“透了?”他有点不懂,“怎会透,这不是挡得严严的?”
他朝身上摸摸,瘦瘦的,薄薄的,能摸到肠子。再往上,一道道,骨头扎手,跟死人架子似的。难怪见风都透,肉是少了。怪了,没肉了,连风都透。没听过。
给你讲个故事。肖良说。有个财主,冬天穿了毛皮……
听过。参谋长说。就说:今年冬天怎么一点也不冷啊!
再讲一个。还是有个财主……
不讲财主好不?
不是讲财主,是讲财主的女。这财主的女,硬是胖,胖得床都不去。她天天吃甚你晓得不?
吃甚?吃肉?
看你就是赤脚佬。肉算甚哩!她吃芝麻油。早上咕咚一碗,晚上又是一碗。
操,这女!参谋长直舔嘴唇。
好,这女要出嫁,没人家要。都讲这胖,如何上得厅堂呢。上厅堂懂不?就是见人。你猜这女说甚?
这女说:好办,不进房间,天天睡厅堂不就是了?
好主意。参谋长说。笑笑地睡过去了。
参谋长死了。
二
刀子样的风在背上一刀刀割着,刮削着。生疼。缩紧了,也不顶用。到后头,背上木了,胸前开始疼了。他想后背来风前头疼,一辈子也没听过这种怪事。那种疼像要从前头抽走骨肉,一拽一拽的,慌得人忙忙按住,生怕拽走了什么。按不住,就真的要拽走了。
他骂了声“鬼风!”索性坐起。
余秀梅挨了过来,身上抖索着。
“不睡了。”肖良说,“一睡说不定就睡死了。”
“吃点东西好不?”余秀梅说。
“留着你那二两粮吧。”肖良说,“别老馋我。馋急了,看不一口咬光了你!”
“咬光了情愿!”
“不准再跟我提个吃字。听到不?这要当作纪律来执行。”肖良说,“对了,我给你讲讲革命成功了,是甚样子吧。”
革命成功了,赶跑了帝国主义,打倒了反动军阀,建立了苏维埃政府,普天下人亲如兄弟姐妹。人们工作,建设,学习,跳舞。肖良说。那时候阳光灿烂明媚,人人的脸上挂着满足和欢乐,苏维埃的歌谣在城市和乡间传唱,东方的新国家在太平洋边诞生了,赫赫大中国用自己的巨响向世界发言。
那时候,你做甚呢。余秀梅问。
我吗,要叫我挑,我就挑,当校长。肖良说。我读书那时候最怕校长。我们那校长看谁不好上来就拎耳朵。我就发誓,爷老子以后也当校长,个个细孩子看到我,老远就敬礼。哪个不老实,拎了耳朵到门口,站一堂课。天天一间一间教室都看仔细,有没有耳朵好拎。
余秀梅格格笑:“你当甚校长,你烧猪耳朵去。一天到晚手上尽是耳朵,尽着你拎。”
肖良问余秀梅:“你呢,革命成功了,你做甚?”
“我吗?”余秀梅想了想,“要是可以,我就去读书。”
“还有呢?”
“还有……不告诉你!”
当然不能告诉他。那可说不出口。她想到了那时,要是肖良要她,她就嫁给他。她要为他生下好多儿子和女儿。在夏夜里,她将和他们一道卧在谷草上遥看一天的星光,她要把村庄里所有的童谣一支支全都教给他们。喜鹊的,八哥的,牛郎与织女的,全都教。脆脆的童谣声在谷场上一遍又一遍地响过。多好。
有个人扑扑地跑过来,双手捧着脸:“政委,政委……”
“甚事?”肖良坐直了问。一转脸,那风立即给了他几刀。他也忙捂住了场
“鬼风!”来的是一营长,“吹死了我们好几个!”
“哦?”肖良站起身,踢了小许一脚,“快去,喊各个连都看看,地下躺着的挨个翻翻,看看有死的没有。”
小许才跑开,又被叫回了头:“算了,死了的就算了。活的,全部到我这来集合,马上就来。”
“全团都来?”
“都来!”
小许捂着脸,佝着腰跑走了。连宝贝枪都没带。
一营长问:“做甚呢?”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红九团今夜学蚂蚁了!”
肖良叫跑过来集合的人挨得紧紧地坐下,一丝缝也不准留。来一伙,拥上去一伙。最后全团拥成了一堆。
“暖和点没有?”他问?
“好多了。”人堆里好几个声音说。
“红九团现在变成一砣蚂蚁了。”肖良说,“蚂蚁要过河,就抱在一起,顺着往下漂。外头的淹死了,也不往下掉。这样里头的就淹不到了。”
是个好办法。肖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