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第一道防线轻易就被闯过了。
红九团残乘的人们发一声喊,地动山摇。喊声助长了攻势,白军被猛然振响的人声闹晕了,忙乱地朝黑地里射击。
肖良脚下猛跑,嘴里却不停地在狂呼着。他已经顾不得想这是到达什么位置了,也顾不得判断红九团到底有多少人跑了过来,他只是一劲地跑着,叫着,声音已经是在干吼了。他感觉许多人在前后左右倒下了,也感觉到许多倒下的人又操起了他们的枪。他跑着,叫着,嗓眼在冒出火来。他几次感觉到身边跑着的那个人扑倒了,几乎是腰都不弯地拽了她起来,接着往前跑。他把一个一个手榴弹朝接近了的火堆丢去,直炸得火星乱溅,倏忽间失掉了亮光。
他感觉脚下一空,已经落进了水里。
他禁不住一阵狂喜:下水了!下水了!到底闯过来了!他仍能听见激荡的枪声,他在水中没命地划手划脚。枪弹穿在水里,纠纠地响。一会他惊喜地发现,余秀梅竟然紧挨着他。丫头片子,竟真的一路随着他跑了下来。他高兴极了,气喘喘地扯了扯她。
余秀梅紧挨着肖良。江西一地江河纵横,人民多依水而居,乡间妹子会水的不在少。不过余秀梅水性不大好,踢出一路狗刨。肖良划几划就扯她一把。
余秀梅身体猛一颤,一下失了灵泛。肖良忙揽到胸前:“受伤了吗?伤哪了?”
余秀梅没吭声。黑黝黝的水上什么也看不清。
肖良大喝:“说话!快说话!”
“手上……”余秀梅细着声。身体直往下沉。
“放下我。”余秀梅说,“我一点也使不上劲了。”
肖良骂:“打乱话!”
余秀梅猛挣了下,肖良手一滑,脱出去了。肖良大惊,一口水呛进了嗓子。
滚了几滚,到底又抓住了。气得顺手一巴掌:“看我力气多是不?要害死我?再不准动!”
一只手牢牢揽住。也觉着气力不足了。石沉,直喝水,再浮不起了。这江到底要过不去。他心说。他划动着的手脚慢慢停止了。
他使劲拔出手枪,顶住了脑门。疲惫不堪的晕眩中有一种强烈的恐惧在袭来,他怕在失去知觉之后会落到敌人手里。为了防止这个后果,他决定要让自己来提前中断。
他蹭开了板机。又是一口水呛了进来。
四
“坚持住,你能活下来的。”有个幽幽的声音忽然在耳边说。
“不行了。”他那疲累不堪的心也在发出声音,“我已经耗尽力气了,再坚持不住了……”
“你能坚持住的。”那个声音说。
“不行了,我要顺流而下了……”
“你拖着的这个人,她还没死,你就要先死了吗?”声音严厉地说。
肖良一惊。
“你不想看到胜利后的欢欣和大中华的辉煌了吗?你不想在胜利后回到家乡去当中学校长了吗?你那么多的想法就全部放弃在这一刻了吗?”声音亲切而又严厉。
不错,他还有那么些事情没有去做,还有那么多想法没有去实现,怎么能就死在这里了呢?
他感到血忽地又热了。他张嘴咬住了枪管。是的,要活着,活着。全无感觉的双臂上顿时又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
“向右看。”声音在说。
他依言向右看去,有黑影在漂过来。“哪个?”他运足气力大声问。
“是我,政委。”小许的声音。回答中,小许已经靠近了,扯住了余秀梅的一只手。
又有几个人靠了上来,报了姓名,七手八脚地牵扯在一起,朝对对岸漂去。
肥 瘦
红九团的队伍行进在大路上。走得舒舒畅畅。
贵州尽是山路。一天到晚上山下山,人都走变了形。难得碰到一溜大路。
“贵州这地方,嘿。”肖良说。“这算甚地方!”
肖良问旁边人:“你们晓得不,我现在最想做甚呢?最想走平路。碰到几步平路,舒服得像过年。”
“唱个歌好不?”肖良问对余秀梅。过了湘江,余秀梅就留在红九团队伍里养伤。
余秀梅说:“好。唱哪个呢?”
“随便。好听就行。”
余秀梅抿了抿嘴,开口唱:
八哥子 水灵灵
撑把伞 送丈人
丈人讲 后生行
花轿过年就上门
腊月二八打花饼
正月十五挑灯心
洼洼大雨落下屋
打得丈人湿淋淋
肖良笑问:“你们兴国人,很烦厌丈人吗?”
余秀梅说:“做甚这样讲?”
肖良道:“人家好心好意告诉后生,过了年,就用花轿把新妇给你送来,做甚要搞得人家湿淋淋的?”
余秀梅道:“好玩呀。想想,丈人一下子被搞得湿淋淋的,一脸的水看你,还不好玩?”
余秀梅又唱:
早上担水到了那个那个小河
山上来了好多好多红军哥哥
……
红九团的人纷纷转过脸来,愉快地看着这边。从江西出来,好久没听到这耳熟的兴国山歌了。苏区的田土房舍,现在想着,那么叫人心热。
这实实是件喜人的玩物,早上晚上闲着吹几声,魂都醒了。肖良生怕丢了,用线拴得好好的。
准备传给儿子呀?余秀梅笑他。
不敢想那个。肖良说。
出广西,进贵州,过云南,入四川。一路走一路打。谁挡道就打谁。碰到一次大江大河就差不多是过一次鬼门关,部队衰弱得像张纸了。肖良眼见路上风吹着都打晃的红九团,愁得不行。幸好休整了几天,又搞到了不少吃食,好好养了几餐。有天夜里胸口痒,他顺手一揣,摸着了一点东西。就灯一看,是只臭虫。肚腹鼓囊囊,手指一捏,红了一片。“喂,你们看看。”他把染红了的手大老远伸到人面前,“你们都看看,一只臭虫!”
“一只臭虫也嚷嚷。”小许说。“喜欢,明天喊一个班,捉一把放你颈里。”
“你没看到吗,这是一只吃饱了的臭虫!”肖良说。“这帮嫌贫爱富的家伙,好久不理爷老子了。它们嫌爷老子干巴。他们又来了,说明爷老子又灌上血了。”
“我已经长出肉来了,叫你们看看。”他解开衣服,指了指胸脯。“你们看,这里已经在鼓了。”
“又不是养猪。”小许说。
“你小毛孩懂个屁,这就是本钱。是拼命的本钱,冲破白军封锁线的本钱。身上没肉,你还想同白军拼命?等死吧。身上有了油有了肉,你就可以要跑能跑,要冲能冲,三天不吃饭也顶得。”
那段日子,夜里睡前常常撩起衣裳察看,是否有长肉的迹象。“灯靠近点!”他朝小许嚷嚷。“少了一块,算谁的?”
好像要挂卖。
小许气他:“长个甚,长个排叉!我家捉鱼的排叉都比你肉多!”
“打乱话!”
小许挺挺肚子:“看到没,这才叫肉。”
肖良两边捏捏,是比自己厚。
“服气不?”
“服甚,后三日再比过!”
有天肖良在赤水边碰到了军团长,就问:
“首长,我想知道,我们在做甚呢。”
军团长说,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中央红军是在进行一次全面的大规模的战略转移。
“那我有两个问题,”肖良说。“第一,我们要去哪里。第二,我们还要走多久。”
军团长说你问得不错。这不是你的问题,这是整个中央红军目前的问题。
“不懂。”肖良说。
我知道你们想得很多。军团长说。但我要告诉你们,什么也别想。在我们前后左右,五六十万白军每天都在张着他们的嘴巴。湘军桂军黔军滇军川军马家军中央军都有,半个中国的白军从四面八方赶来会餐,单等我们这道菜。在湘江,在青岗坡,你已经看见他们牙齿有多尖利,胃口有多好了。你还有什么好想呢。你现在只要想一个问题:红军是菜吗?你也只要记住一点:红军要是突不出去,就只能是菜了。
这以后肖良再不提类似问题,明白红军到底往哪里开,去做什么,不是他管的事。他要管的,就是叫红九团的人少死几个。每到了柴火快烧光了,他就挥了斧子猛砍,叫红九团的火焰一直烧下去。
长征结束时,红九团受到表扬。江西出来的许多红军团队都不在了,红九团却一路在补补缝缝。
湘江之战后,说过要把红九团同红四团合并。肖良知道红四团一来人多,二来序号靠前,一并了,就只有红四团没有红九团了。
他央告军团长:“首长,千万别消了红九团的号。我保证一个月之内,搞到六个连。”
“那行。”军团长也就二十多岁,利索。“要求不高,能保持有四五个差不多的连,我就不消你的号。”
一路两万五千里,肖良从来不敢叫红九团少掉四个像样的连。
肖良对红九团的干部说:“有多少人当多大官。要是一个连队就十来号人,一个月就消了你的连号,连长自动当班长吧。”
这一招也灵。害得红九团的干部们见个穷人,就挑灯夜战,连夜动员人家参加红军。
贵州青岗坡一仗,红九团又损失了不少人。肖良心说这队伍小得哪像个团,营都不像了,就急等着什么时候能在个人多的地方住几天。只要能住几天,凭他的本事,就有办法找到新来的扛枪人。可总是不住。走啊走,在赤水两边走个没完没了,在赤水上过来过去。
虽然没住下,可有了娄山关和二占遵义两仗的胜利,肖良到底还是为红九团补进了百把人。枪也齐了。
“小肖有办法。”军团长也高兴。“你这么搞,红九团就九命不死了。”
军团从江西出来,有十个团,一万多人。过了湘江,人少的团就合并了。如今行军时军团长站在路边上看看,老觉得自己差不多是游击队长了。
碰到红四团团长,求肖良:“帮我也弄点啊,我都快光杆了!”
肖良说:“哪那容易?就这几条人,口水费了一斗不止!”
是要费口舌。要吃没吃,要穿没穿,没银没饷,东跑西颠,谁来当你这个红军啊?可肖良有办法说得人家动。到了大渡河边上了,红九团又有了六个连了。虽然队伍里好些人连军装都没有。
滑 落
军团部的命令不断传到山顶:不准坐!不准在山顶上坐!谁也不准在山顶上停下来!拖了也要走。没死的,全部都要拖走!
军团部几个强壮的警卫员拿着枪把坐下的人一个个赶起来,赶下山去。
红九团这边也是。许多人到了山顶或将到山顶时,就再不想动了。在风雪里坐着。骂不听,打不走。闭着眼。玫教坏椒凑狄膊惶
“快走,要不爷老子毙了你们!”肖良拔出手枪,在人面前比划着。
政委,毙了我吧!没一点劲了……
政委,丢下我吧……
肖良哭了:“不,快走!快走!同志,求你了!求求你们了!你想想,想想吧,你爷老子,娘老子,他们要你死吗?你死了,他们望在苏区的柴门口等哪个?嗯,他们等哪个啊?”
肖良在山顶上奔来奔去,最后一个活着的也被他赶下山了。他想笑笑,笑不动了。他知道自己气力耗尽了。
再不想动了,一点不想动了。气喘得厉害,走一步都难。怎么也要坐一坐。他看中了身边的雪堆。雪堆上不知谁插了一面红旗,他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坟包了。脚一软就坐下了。
真舒服啊……
像听到有人在喊:“肖政委!肖政委……”猛烈的风雪中,听不真切。肖良用力睁开一条眼缝:余秀梅小巧的身体在山顶上的风雪中屹立着,艰难四顾。
肖良心一紧:余秀梅还没下山?军团部不是在红九团前边吗?这一瞬的紧张叫他身上来了几分力气,他想一定要叫她快快下去。他扶着旗杆撑起了半边身体。
余秀梅看到肖良了。
他想给她一个轻松的笑容。这点努力不待成功,又瘫倒了。
余秀梅奔了过来。搂住了他的头。
泥一样沉。
起来起来!余秀梅站直身踢肖良。起来起来!再不起来你就死硬了!
肖良勉强撑开一条眼缝:“你走吧。”
余秀梅发怒:“这也叫红九团政委!”
肖良脑门热了热,又凉了。
余秀梅蹲下来,想抱他,没抱动。一使劲,两只脚插到了肖良屁股底下。翻了个滚,肖良就在了她的抱中。
“放下我。”肖良说,“一丝力气都没了,带我你下不去的。”
以后,他才会知道,余秀梅是折回头来找他的。她在下山的鞍口看着红九团一个个过去,到最后几个人,问了,才知道肖良还在后头。她决定回头来接应他。
别动。余秀梅说。我应该背你下去的,你晓得,我背不动,我们就一道往下滑吧,死就死当了,活了算白捡。
肖良在余秀梅的抱中,身体已经僵硬了,就觉得有风在耳边上呼呼,呼呼。他还知道自己在下坠,下坠。一种奇妙的直觉控制着滑行的方向,甚至算不上控制,只是临到转向的分支了,才不假思索地扭扭身体,其实并不知哪边是深渊,那边是生途的,只是朝着求生的方向滑过去。一次次临近深谷的边沿,刺刺地从它的棱角上溜过去了,一次次眼看着要掉入阴间了,沟槽一转,又回了阳世。扑扑的风也顾不得是冷是热了,也不知道还能活几个瞬时。有一百次转向你就要对一百次,只要一次扭错了,你就再没机会了。是谁给了他们这样正确的本能呢,竟然就是一次也没错。不可思议。怎么就能把握得这么准确呢?
皮开了,不知道。
肉散了,不知道。
血淌了一路,不知道。
命在。命在就是。别的都不知道了。就知道还没死。就知道还在滑行着。只要还在雪地上滑着,就牢牢地把守着不叫灵魂溜走。灵魂是早就瘫了,不把紧来,顺着鼻孔嘴巴,顺着领口裤裆,不知顺着哪里,就流失了。散了。
牙关紧咬,双目微撑。不要死啊!在对自己喊。你不要死啊!顶住,坚持住,就要好了,就要好了。就要到了。
红九团的人在山洼里接住了他们。
空气好多了。红九团的人把两个人抬了起来。
余秀梅背后的衣服片全出了洞,飘飘的破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