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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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5期-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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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行
                      吕 魁 
     第一章 
   
  1 
  阳光滑落在小城的另一边,蓝就会隔空出现。 
  四号院二号楼楼顶的平台,我们三个从不在夏天穿上衣的少年坐在上面。 
  我们上空的浮云大片大片飘远。每朵白云后都藏着宇宙飞船,胖子说。 
  小我一岁的胖子就坐在我的身边,他捡起脚边的石子漫无目的地砸向楼下,肚子上的赘肉颤得很有节奏。 
  我笑他,眼睛却瞟向独坐楼沿的军伟。大我两岁的军伟总是让我崇拜。他的双脚荡在空中,垂直于地面。军伟很少说话,只是不停地喷着烟圈。我歪着身,出神地望着他那比我宽厚的后背。 
  来了,来了,她来了。胖子站起身,兴奋地大叫着。 
  我紧随他站起来,看着他朝有蓝的方向掷去一颗颗石子。他这样做无非是想吸引蓝的注意。但是蓝所站的楼顶边沿寓我们的距离却很远很远,远得就像不存在。 
  胖子奋力扔出手中最后一颗,石子在空中倔犟地旋转又宿命般地陨落。我看见军伟笑了。他是看着远处的蓝在笑。 
  蓝,是我们给她取的名字。蓝是属于我们三个的。 
  赤脚走在楼沿的蓝,长发总是挡住她的脸。没人看得清蓝笑的样子。军伟说,蓝太忧郁了。 
  可惜那时的我实在太小,小到连忧郁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我只知道,蓝在我们三个人的脑中都有属于各自的想象。 
  可蓝又是谁?她为何总会出现在顶楼的黄昏?蓝来自哪里?又扮演着什么?答案好像对那时的我们并不重要。 
  蓝有太多的不确定。 
  蓝就是那个一身蓝裙,选择在黄昏出现的未知女孩。 
  有时蓝只是在楼沿来回地走,那时她的脸会垂得很低,闪着光的双臂一次次伸向天幕,舞动着。 
  蓝是夕阳的孤独舞者。一圈圈旋转的蓝,凉鞋挂在手上,裙角飞扬,洁白的小腿音符般地跳动着。早已透明的身影被残留的日光洒在路中央行人那慌张的脸上。 
  蓝,蓝,去告诉每一个爱着你的人,就说你的侧脸在夕阳下是那样的动人。 
  蓝动人地舞着,任我们醉生梦死地陶醉。 
  直到树与树的空隙中再没有风的声音,跳累的蓝才会满意地转过身,绑着散开的长发,踏上凉鞋,轻轻地消失不见。 
  而我们这三个散了场的观众,未尽兴地准备离开,期待着下一次有蓝的黄昏。那一刻,我才能体会到夕阳无限好的真正含义。 
  那悬挂在空中的宇宙飞船也都不知到哪里去了。 
  军伟站起身,把烟头弹向远方。那七彩的夜景像是被这道完美的弧线点亮。 
  随便看看算了。看着我们留恋的样子,军伟笑笑,揽着我和胖子的肩。他就是如此的比我们成熟。 
  我想这个故事应该开始在我十五岁那年的夏日黄昏。 
  我想让这个故事开始于十五岁那年有蓝的夏日黄昏。 
  如同金子般燃烧的夏日黄昏。 
   
  2 
  五层的楼,我住三层,军伟楼下,胖子楼上。 
  每晚我一睡下,楼下就会传来熟悉的吵骂声。我习惯了,盯着天花板,猜测军伟这次被打的理由。 
  军伟的父亲,曾经的连长,现在是爱跳夜场舞的酒鬼。老酒鬼打他的儿子其实是不需要理由的。 
  你再和老子顶一句?你他妈又和别人打架了是不是? 
  我就是伴着这样的声响长大的。 
  一个晚上,只听见老酒鬼打军伟的声音却没听到骂声。我好奇地问军伟:怎么了? 
  喝多了,我刚睡着就被他打醒。 
  你怎么不反抗?胖子瞪大了吃惊的眼睛。 
  反抗个屁,我老子当过兵。军伟从口袋摸出烟,准让他是我老子。 
  那把你打死了怎么办? 
  打死算了,反正是他生的。军伟没点着烟却笑出声来。 
  这就是我从不敢去军伟家找他的原因。更让我胆怯的是军伟的母亲,那让整个四号院都厌恶的老女人。 
  在我现存的记忆中,搜索不出那个老女人脸上哪怕是一丝的笑容。想起的只有她肥胖的身躯,头发像晒黄的海带可有可无地挂在脑后,浑圆的脸上涂满了多种颜色,汗水从额头流到地面时,她的脸总会有道道深深的痕迹。肥厚的脚掌套上了肉色的薄丝袜,硬塞在那满是灰土的黑色高跟鞋里,如同硕大的肉粽子。有肉从中淤出,她吃力弯下身,扶着墙,抓着脚掌的痒。 
  在浮躁又漫长的炎夏,老女人随时随地都会爆发,我和胖子甚至是陌生人都被她骂过。当我听到老女人咒骂老酒鬼在外鬼混时,当我看到老酒鬼殴打老女人时,我总会想他和她有没有相爱过?哪怕是曾经?不过,老女人和老酒鬼打骂的时候,是见不到军伟的。 
  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除了我。 
   
  3 
  一个午后,我和胖子在楼口追逐玩闹,不小心的胖子撞在了老女人臃肿的身上。 
  死胖子,没长眼睛,急着投胎啊!老女人用手指戳着胖子的额头恶毒地骂着。 
  撞死算了。老女人恨恨地上了楼。 
  胖子握紧了拳头,怒视着她肥得冒汗的背影。而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谁让她是军伟的母亲。 
  好了,好了,去你家玩吧,我说。 
  胖子的家我是经常去的。很喜欢。喜欢的是胖子家的安静,还有胖子的妈妈,许阿姨。 
  我没见过胖子的父亲就像没有在胖子家见过阳光一样。 
  在我和胖子做朋友的开始我就知道胖子家只有他和许阿姨,我从没问过关于他父亲的任何问题,可胖子和我们在一起却总有意无意地说起他的父亲。胖子说他父亲在很远的地方做很大的生意,赚很多钱,多到可以满足他任意一个愿望。军伟听后只是点头,笑,并不回话。 
  直到懂事那年,妈才悄悄告诉我:在胖子两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和许阿姨离了婚。那个男人在十二年前一个飘雪的早晨离开了四号院。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许阿姨笑,也很少见她出家门,也没有人再见过胖子的父亲。有传言,说他确实在西部赚了大钱,有了新的家。也有的说,那个男人早在一次车祸中死去了。不知这些流言胖子和许阿姨又听到多少?但愿他们不会相信。 
  许阿姨的房间暗得几乎没有光。有时会从未拉严的窗帘里漏进几缕阳光,有时只有弱弱的烛光。我很好奇她为何要把白天的房间弄得比深夜还要黑?每次去胖子家透过门缝,我看到的许阿姨几乎都是同一个姿势;双手合十虔诚地跪在佛像前的草垫上,不时会取下手腕上的佛珠,喃喃自语着。佛珠一圈圈在手中轮回,她的眉头总不舒展,烛光随时可能灭掉。佛像的上方一幅不知出自谁手的草书:苦海无边。 
  你又偷看!胖子猛拍了我一下。你怎么又偷看我妈?不是说好不再看了吗?胖子不满地冲我嚷。 
  我无话可说,红着脸走进胖子的房间。 
  这可是最后一次了啊,胖子没好气地带上了房门。 
  我坐在他的床上,不好意思地笑。胖子取出象棋,在地上摆开。 
  胖子棋下得很好,在四号院很少有人能赢他。 
  这一盘我肯定又要输。我满脑子回放的都是许阿姨那古怪的举止。才开局,我就丢掉了一车一炮。 
  你就不能用点心?胖子冲我嚷嚷。我笑,依然没回过神来。 重新开战后,我仍盲目地走着。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妈有点怪?胖子突然抬起头狡黠地冲我笑着。 
    我茫然地看着他诡异的样子,连笑都挤不出来。 
   
  4 
  象棋再好玩,也有玩腻的时候。再说赢棋的总是胖子。 
  那个夏天,只有和军伟一起度过的时光才不会让我厌倦。 
  在那一个个静寂沉闷的午后,军伟总是能在不经意间带给我和胖子无限的惊喜。走,去玩游戏机!我们无聊地坐在院中,军伟从石凳上跳下,随意地说着。胖子扔掉噙在嘴上的树枝,不可思议地望着军伟掏出十块钱。 
  我和胖子兴奋地笑了。紧随着军伟远去的背影跑了过去。 我和胖子从未想过军伟为什么总是有用不完的钱。这个问题对玩得入神的我们没有任何意义。军伟也不愿多说,他只是把买来的游戏币平分给我俩后就一个人静静地去玩我和胖子从不玩的游戏。有时他甚至不玩,叼着烟,独自站在一旁,看我和胖子随着游戏的进展大呼小叫。那时候的快乐就是如此的简单,人生的全部哲理和幸福只需一两个游戏币就能解释清楚。 
  直到有火烧云的那个傍晚,我和胖子才终于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躲在云后的宇宙飞船都失火了。胖子边和我开着玩笑边走进院子,看到的却是老酒鬼的黑皮鞋一次又—次地踩在军伟的肚子上。 
  让你他妈再偷老子的钱!老子踢不死你! 
  老酒鬼的白袜子一闪一闪地急速露出来,又躲了回去。一串钥匙在腰间一跳一跳的。 
  军伟横在地上,手本能地护在腹部。一个挂着红线的小佛像贴在那溢满汗水的胸口。我和胖子愣在原地,不知该怎样才好。只好和周围那些看热闹的乘凉者,一同看着。 
  终于有人去劝老酒鬼,把他朝楼里推;喝多的老酒鬼显然还没踢过瘾,即使是在两三个人的拉拽中,还是猛踹了军伟几脚,晃着身,骂骂咧咧地离开。 
  看热闹的人挥着扇子,摇着头,彼此聊着,陆续散开。先前拥挤的空地此时只剩我和胖子两人呆呆地站着,傻傻地出着神。一阵晚风吹过,有叶子从树上飘落,这样的画面对于此刻的我们未免太过凄凉。 
  军伟静止般地躺在地上,凌乱的长发遮盖住了他的左脸,那个小佛像却依然挂在他的胸上,冲我们仁慈地笑。天红得厉害。我和胖子一前一后走近军伟。看到他没有落泪让我多少有些欣慰,他那没被长发遮住的右眼死死地盯着天空的远方。我和胖子谁都没敢去伸手拉他,也抬头望向天空那片片红云,好像都想找出那失了火的宇宙飞船究竟藏在哪片云彩的后面。 
  下雨了。雨水打落在我身上,滴在军伟的脸上,与他眼角的那滴泪混在一起。 
  你们看,还有阳光。军伟指着上空,有半个滑出在红云外的太阳。 
   
  5 
  就算在军伟没有钱的日子里,他也依旧能带给我们魔法般的新鲜。 
  午后的小城睡得很安详,空荡的街道像平静的海面,骑在单车上的我们就是那深海里流动的青鱼。 
  骑在最前面的当然是军伟。他身上的白衬衣在那旧式的单车上像旗帜一样随风飘展。 
  军伟骑单车的时候是一定会穿上那件白衬衣的。他说这件衬衣是他攒了半年的钱买来的。他还说,等到九月,他一定要穿着这件衣服去新的学校报到。 
  我很喜欢,甚至爱上了那飘在单车上的白衬衣。军伟从不系衣扣的,他把双脚搭在车架上,破旧的脚蹬自动飞快地旋转,那件白衬衣像充满气的热气球,炫耀似的膨胀。 
  每当下坡的时候,军伟就会高声喊着,大笑着,然后撒开车把,像是要把风冲破。住在街边,没有午休的人们会打开窗,探头向外张望,慌张地寻找着那放肆的笑声;被吵醒的怨妇们,站在滚烫的阳台上,边打着哈欠边对着军伟即将消失的身影恶毒地咒骂。夏日午后,单车上裸露胸膛的军伟,用本该属于这个年代的笑声给昏暗的小城染上了活的色彩。 
  而晒得快被蒸发掉的我和胖子,却陪衬般地跟在军伟的身后。路远得没有尽头,我已渐渐地失去耐心,我开始越来越烦躁,恨这炎热的午后,虽然它是无辜的。 
  其实我是在嫉妒风中的军伟,我没有理由不去嫉妒风中的他。 
  我趴在车上,眯着眼,缓慢地蹬着我妈那红色的女式车,应付着胖子的话题,浸透汗的背心早已失去了原有的颜色。 
  我真想穿上军伟那件白衬衣,骑在黑的反光的单车上,幻想着像他那样,敞开衣服,任长发纵情飞扬在夏日撩人的小城。即使所有的怨妇都站在阳台上咒骂我,我也愿意。可是真不知道这美好的愿望哪天才会成真?是不是也要等到军伟这个年龄,也要经历一些事情,长大成熟后才能拥有这单纯的梦想? 
  谁知道? 
  到了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我和胖子都喊着要渴死了,骑不动了。 
  那买瓶水,歇会。但两点之前必须回去,我爸要发现他车不在,又要往死里揍我了,军伟说。 
  我们锁好车,坐到路边的树荫下。我和胖子脱掉背心,用它擦着身上的汗。军伟却没舍得脱去那件勾人的白衬衣,尽管那白衬衣紧贴在他早已湿透的后背上。 
  三个人凑在一起的钱只够买一瓶汽水。汽水很快就喝干了,每人却喝不了几口。运气好时,军伟会捡到一两颗烟头,他摸出火柴点燃,猛吸几口后才扔掉。他曾递给过我,说是好烟,让我也尝尝,我觉得脏,拒绝了。他也不再勉强。 
  总会有打伞的夏日女孩从我们眼前悠悠走过,胖子站起身,坏笑地吹着口哨。 
  那划破天空的凄厉口哨声像是叫醒沉睡小城的准点铃声。 
  睡醒午觉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他们带着一脸的倦意和不满,谩骂地骑在各式的车子上,不知要骑向哪里。 
  走过我们身边的女孩越来越多。她们的装扮各不相同,但裸露在外的小腿和胳膊却是相同的雪白。她们身上发出的香味一股股溶进我们浅浅的荷尔蒙中。胖子执著地猜测着女孩们的年龄和身份,当看见令他惊艳的女孩,他就会急促地摇晃我的胳膊,给我指着那一个个诱人的背影。我附和着他的激动,却还是会留意军伟的表情。 
  再好看,穿得再新潮的女孩军伟也不会多看一眼。他低着头,拨弄着长发,不时左右张望着,不安地像是怕被谁看见。他怕被谁看见? 
   
  6 
  午后三点的四号院,对于我们如同灰姑娘的十二点。大人一走,空旷的楼群成为我们的独立王国。 
  车子被妈骑走,我却并不觉得失落。军伟也蔫坐在楼梯口,上身恢复赤裸,呆呆地看着老酒鬼骑走那辆车。他这样的神情反而使我心里多了些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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