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长工从它背上卸下鞍授,由小卡尔斯膝送回马具间去的时候,白马却猛晃脑袋,在灿烂的阳光下引颈长鸣;随后,它把头靠在自己主人的肩上,任他轻轻抚摸。可是,一等长工想跨到它背上时,它却猛地一跳窜到旁边,站在那儿又一动不动,只是拿它那对漂亮的眼睛盯着自己的主人。
“嗬嗬,摔着你了吗,伊文?”豪克说着便准备从地上扶他的长工起来。
伊文使劲地擦着自己的臀部说:
“没事儿,东家,没事儿。可这匹白马只有魔鬼才骑得!”
“还有我哪!”豪克笑着补充说。“既然如此,就牵它上地头去吧!”
长工照主人的话做了,虽然显得有点不好意思那马也规规矩矩跟在他背后。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长工和小卡尔斯滕一起站在民舍门口。堤外晚霞已经消散,堤内的沼泽地里更是暮色沉沉。远方偶尔传来一声受惊的牛的哞叫,或者一只遭到鼬鼠和水鼬的袭击而性命垂危的云雀的哀鸣。长工倚在门柱上抽他的短烟斗;夜色浓得他连自己吐出的烟也看不见了。到此为止两人还未曾搭话。可小家伙有点什么憋在心中;只是不知道如何对这位沉默寡言的同事讲起才好。
“我说,伊文!”他终于开了口。“你知道吗,耶维尔斯岛上的马髑髅……”
“髑髅怎么啦?”长工问。
“对,伊文,髑髅怎么啦?已经压根儿不在那儿了,白天也好,月光下也好,我跑到堤上去看过足有二十次!”
“恐怕是那些老朽的骨头垮了架吧?”伊文说,说完又不声不响地抽起他的烟来。
“可是出月亮时我也到堤上去过;耶维尔斯岛上也毫无动静了!”
“嗯,”长工回答,“骨架既然散了,也就站不起来了!”
“甭开玩笑,伊文!我现在已经知道啦;我不能告诉你,它在什么地方!”
长工忽然转过身来望着他:
“嗬,在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小家伙加重语气重复道。“在咱们的马厩里!自从在那边岛子上见不到它以后,它就进了咱们的马厩。东家总是亲自喂它,该不是没有缘故的吧。我非常清楚喽,伊文!”
长工凝视着漆黑的夜空,吧嗒吧嗒地抽了半晌烟斗。
“别自作聪明,卡尔斯滕,”他说,“咱们的白马?你看看它那活蹦乱跳的劲儿,啥时候还有过更活的马哟!看不出你这个机灵小伙子,怎么竟跟老娘们儿似的迷信哩!”
可是小家伙仍然想不通:为什么这匹白马是匹鬼马,它就不可能活蹦乱跳的?正相反,正因为它是鬼马,所以才格外活泼吧!所以,他每次在天快黑的时候走进厩舍夏天里白马有时也关在里边那畜生猛地向他扭过头来,两眼像电光似的射向他,他都会吓得魂不附体。“见鬼!”他过后嘟囔说,“咱俩绝不能在一块儿呆下去!”
他果然悄悄地寻找起新的东家来,万圣节后就辞了工,转到奥勒·彼得斯家干活儿去了。在这儿,他那关于堤长家的鬼马的故事可算找到了虔诚的听众;胖婆娘福莉娜和她的糊涂老子前堤坝管理委员耶斯·哈德尔斯听得又惊又喜,随后又把它讲给了所有对堤长心存怨恨的人,以及对这类故事感兴趣的人听。
再说还在三月底,修建新堤的命令就由总堤长转下来了。豪克立即召集管理委员们进行磋商。一天,全体委员都聚在高地上的教区酒馆里,听豪克宣读有关各种文件的要点,包括豪克递的申请,总堤长向上打的报告,以及上边对于整个工程,其中特别是对他建议的新型堤坝的审批意见;也就是说,新堤不像从前那么直上直下,在靠海的一边将渐渐地倾斜下去。可是,与会者听着听着,脸上并无丝毫喜色,简直连一点满意的表情也没有。
“唔,唔,”一位老委员前咕起来,“这下咱们可热闹了;反对顶个屁用,总堤长给咱们这位堤长撑着腰哪!”
“说得对,德特勒夫·温斯,”另一位委员接过话茬,“春耕眼看就到;这下却又来修一条几千米的长堤所有的活儿通通只好扔下呗!”
“这些活儿你们可以在年底前赶完,”豪克说,“也不会说干就干,立即就动工嘛!”
有少数人已经准备同意豪克的意见。
“可是那新型堤坝!”第三位委员又挑起另外的话茬儿来,“它靠海的那一面不会宽得没个边嘛!这么多材料到哪儿去找?何年何月才能完工?”
“今年完不成就明年,这主要取决于咱们自己!”豪克回答。
会场中响起一阵讪笑。
“可是这么白费劲儿干什么?新堤用不着比老堤高嘛,”又有一条嗓子嚷起来,“我说,那老堤不是好端端地立着已经三十多年了!”
“说得不错,”豪克应道,“旧堤是在三十年前才决过一次;上一次又往前推三十五年,再上一次更是四十五年前的事了;最近三十年来,堤虽然那么陡,那么不合理,却仍立在那儿,连最大的洪水也没把咱们怎么样。可是要知道,新堤将会一百年又一百年地保护我们;使我们不遭洪水的危害啊;因为它朝向大海的一边是如此平缓,使海浪头去了冲击的对象,所以就牢不可破。这一来,你们就给自己和你们的孩子们开拓出了一片安全的土地;就为此,上边和总堤长才支持我的建议嘛!而为各位自身的利益计,我看你们也应该认识到这点才是!”
所有与会者都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这当儿,一个白发老人吃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伙儿一看原来是豪克太太的教父耶维·马涅斯,他是应豪克请求,同意继续当他这个委员的。
“豪克·海因堤长,”他说,“你这又要花费咱们许多力气和金钱啦;我真希望,你能等上帝召我去安息以后再来办这件事。不过嘛你是对的,只有失去理智的人才能说你不对。我们真是每天都得感谢上帝,感谢他尽管我们疏忽懒惰,却仍然把村东那块滩头地给我们保留住了,没让狂潮巨浪给吞掉;现在可是再不能这么得过且过,而必须自己动手,凭自己的知识和能力去保住它,光靠上帝的耐心已不成了!我自己,各位乡亲,是个上了年岁的人,修堤和决堤都见过不止一次。可豪克·海因凭着上帝赐予他的智慧设计成功并已为你们争取到上峰批准的新堤,各位在活着的时候是谁都见不到它会决口的;即使你们现在不愿意感谢他,你们的子孙后代将来也不能不给他戴上荣誉的花冠哩!”
耶维·马涅斯老爷子坐下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蓝色手帕,揩去了额头上的一颗颗汗珠。他在村里仍被视为一位具有不可侵犯的权威的明智长者,与会的委员们既然不想附和他,就继续保持沉默。豪克·海因却开始发言;但大伙儿发现,他的脸变得煞白煞白的了。
“我感谢您,耶维·马涅斯老爹,”豪克说,“感谢您来出席委员会,并且讲了上面的话。你们其他各位委员先生,希望你们把建新堤这件事它当然由我来努力承担至少看成为不可更改的;因此,就让我们来对眼下必须进行的工作作出决定吧!”
“您讲得啦!”一位委员说。
豪克于是把新堤的设计图摊开在桌子上。
“刚才有一位问,那么多土从哪儿去弄呢?”他开始解释,“你们瞧,在将来的新堤外边,在靠近浅海的地方,还有一条空下来的滩头地,往南北两方一直延伸开去;我们所需的泥土就可以从这儿取。在临水的几面,我们筑上结结实实的粘土,靠里边以及中间也可以填进沙子!眼下首先得聘请一位土地测量师,让他去给滩头地上的新堤线插上标志!曾经帮我制订方案的那一位看来非常适合。此外,为了运送粘土和其它材料,还必须向几家车铺定做一些一马双杠的活动底儿的大车。我们还需要几百车的麦秸,我暂时还说不清到底要多少,也许比这儿沼泽地自己拿得出的还多一点吧,用来在拦断水道和权用沙子充粘土的内侧渗进坝体里去!让咱们先合计合计,怎么首先办到这一切;然后,西边靠海的那道新闸门还得交给一位可靠的木匠去做。”
委员们围在桌子四周,漫不经心地瞅着桌上的图纸,渐渐说起话来;不过瞧那德性,也纯粹是为了说说而说说罢了。当谈到聘测量师时,一位较年轻的委员就讲:
“堤长您既然已经考虑过,那您自个儿一定知道谁最适合。”
可豪克回答:
“因为你们都是宣过誓的委员,就必须发表自己的意见,不能我怎么说怎么好呀,雅可布·迈因!要是你们的意见更好,我就放弃自己的意见。”
“好好,就这样行啦,”雅可布·迈因说。
但是在一位老委员看来,这并不完全行:这位老先生有个内侄,据称在整个沼泽地也找不出像他那样的丈量师;没准他比堤长的父亲,比已故的特德·海因还要高出一头哪!
于是大家就对这两位丈量师展开了讨论,决定把任务交给他俩去共同完成。接下去订做大车、收购麦秸以及其它等等问题的讨论情况,也差不多如此,弄得豪克很晚才骑着他当时仍然骑的那匹棕色阉马,筋疲力尽地返回家中。但等他一坐在那把他的前任这位前任身体比他重,日子过得却比他轻松遗留下来的老圈椅里,他的妻子就来到他的身边。
“看样子你挺累啊,豪克,”她用小手轻轻把掉在丈夫颌头上的长发拢上去,说。
“有一点儿吧!”他回答。
“成了吗?”
“还成,”他苦笑了一下说,“不过,我必须自己拼命干,他们能不拖后腿就算万幸!”
“可也不是所有人吧?”
“不,艾尔凯,你的教父耶维·马涅斯老爹是个好人。我真希望他能年轻个三十岁就好啦!”
几个星期以后,修堤的线插出来了,定做的车辆大部分也已交货,堤长就把村里的地主们他们同时也就是将要围出来的新地的占有者统统召集到教区酒馆里,向他们提出分配给各个人的劳务和费用的计划,听取他们可能提出的异议,因为新境和新闸建成后,旧堤的维持费就减少了,他们对新堤的建造便不能不承担一部分义务。制订这个计划花了豪克老大的劲儿;要不是总堤长给他弄到一个听差和一位书记,他是不能这么快就订出来的,尽管他现在又夜以继日地工作。每天深夜,当他困得要死地摸到床上时,他妻子已不像前些时候那样假装睡着了等他;扎扎实实地忙了一整天家务,夜里她睡得也像在古井底下一般沉,怎么吵也吵不醒了。
豪克宣读完他的计划,并把另一些自然是三天前就已在教区酒馆中公布出来的文书摊在桌子上。尽管在座的有一些严肃正派的人,他们对堤长的认真努力怀着敬意,在冷静地考虑了一下后便表示服从堤长公平的安排。但另外大多数人却不这样,他们有的是自己或者他们的父辈已经把滩头地上拥有的份额卖掉了,因此抱怨连天,不肯负担用来开拓与他们毫不相干的新围地的费用,根本不考虑事成以后他们旧有地产的负担也会渐渐减轻;有的虽然将会从新围地中分到好处,却偏偏大喊大叫,说是宁肯把自己应得的份额贱价出让,也不愿承担不公平的摊派,承担了就根本活不下去。奥勒·彼得斯满脸怨恨地倚在门框上,这时更出来火上加油。
“喏,你们好生想想,想好了再相信咱们提长吧!他那算盘可是精着哪。他本人占有的份子最多,还想方设法把咱的也给买了去;这下倒好,他倒决定要来建什么新围地啦!”奥勒拼命嚷嚷。
他嚷完以后,会场上一派死寂。堤长站在摊着文书的桌前;只见他昂起头来,目光朝着奥勒射了过去,然后说:
“奥勒·彼得斯,你知道得很清楚,你是在诽谤我;可尽管如此,你仍然这样做,因为你也知道,你向我没的污水总会有一部分粘在我身上的!事实是,你当时自己想卖掉你在滩头上的牧地,而我养的羊群又正好需要它。如果你还想知道点什么的话,那我告诉你,正是你在这酒馆里对我作过的污蔑,说我豪克全靠老婆当上了堤长什么的,才把我给提醒了;我现在要让各位看看,我凭着本人的能耐大概也可以当堤长,因此嘛,奥勒·彼得斯,我就干了这件我的前任本来早就该干的事。你尽管怨恨我好啦,奥勒,因为你的份子归我所有了可你听一听呀,不是有够多的人眼下还打算贱价出让自己的份额,说什么要承担的义务太重了吗!”
从一小部分与会者中传出来喷喷称赞之声,站在他们中间的耶维·马涅斯老爷子更是大声欢呼:
“说得好,豪克·海因!上帝将帮助你取得成功!”
可是,事情并未解决,尽管奥勒·彼得斯没再开腔,其他人也是到吃晚饭的时候才散。到了第二次会议上,一切才定下来,而且是在豪克自己答应下个月在原该他出的三辆车以外再出一辆车以后。
终于,在圣灵降临节的钟声响彻四乡的日子里,修堤工作正式开始了:一辆辆马车从海滩上拖来粘土,倾倒在筑坝的线上;同样数量的空车朝着相反的方向奔去,以便重新装上粘土;成群的男人挥动铁锹和镐头,把卸下来的土挪到确定的位置上,并且刨平;一满车一满车的麦秸被运来推在地上,不只用于覆盖沙和松土这些比较轻的材料,还编成草帘,用去保护个别已经建成的地段上的草皮,使它不受海浪的咬噬。监工在工地上来回巡视,一遇风暴就张大嘴巴,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指挥人们采取措施。堤长经常也来工地视察;现在他只骑他那匹白马了,这畜生驮着他来往飞驰,一会儿在这里迅速而坚决地发着指示,一会儿在那里夸奖干活儿好的工人们,要不就把某个懒惰或者笨手笨脚的家伙毫不留情地解雇掉。
“这可不行!”他过后总大声说。“绝不能由于你的懒惰而把咱们的堤毁了!”
每次他从下面的沼泽地跑上来,工人们老远就听见他那马喘粗气的声音,谁都得更带劲儿。
“快干加紧干,白马骑士来啦!”
逢着吃早饭的时间,工人们一堆堆蹲在地上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