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见翅膀扇动的声音。南关那里,不时传来电锯刺耳的声音。要是夏天,这里还能听见原西
河水的喧哗声。可是现在原西河已经结冰了。
徐国强老汉无聊地坐在墙根下晒太阳,一锅接一锅地抽着旱烟。福堂这旱烟就是好!不
硬也不软,又香又顺气,晚上睡觉还没痰。徐国强不无遗撼地想:这人营务旱烟的确是一把
好手,可他自己有气管炎,竟然不能抽烟了。
想起田福堂,徐老马上又想到了福堂的女儿润叶。这娃娃在爱云家门上住了多年,在徐
国强看来,也就是自己家里的人。既然是自家人,他就很关心这女娃娃,就象关心他的女儿
女婿和两个外孙子一样。
他去年年底才知道,李登云家的向前看上了这女娃娃。他听说是这样,马上觉得是门好
亲事。登云是他过去的老下级,志英他也了解,至于他们家的向前,更是他从小看着长大
的。现在这小伙还开了汽车。在这山区,开汽车是个好职业,挣钱多,到外地买个东西也方
便。
可是他又听爱云说,润叶还没利利索索答应这门亲事。他感到很奇怪。按说,润叶是个
农民家的娃娃,能攀这门亲事就很不容易了。不要说人家登云一家人主动提这事,就是人家
不主动,自家也应该主动一些嘛!听说眼下是向前在追,而这女娃娃还躲人家呢!唉,这倒
是为什么呢?
他了解是这么个情况,心想:要不,让我给这女娃娃说一下!反正我一天闲呆着,也没
什么事干。
他就在一天瞅了个机会,等家里人都不在光润叶在的时候,他就和她提了这件事。不
料,这娃娃果真不说一句利索话。
他问:“那倒究是因为什么?”
这女娃娃给他回答说,她还小,先不想考虑这事……嗨,二十大几的人了,还小?记得
他和爱云她妈结婚时,两个人都才十六岁半!现在提倡晚婚,这是政策,他不反对;但不能
晚得没边没沿嘛!女人年纪一大,生个娃娃都困难哩!
他于是就七七八八给润叶说了老半天。除过关于将来生育方面的困难外,他主要阐述了
这门亲事的好处。他从李向前说到他妈刘志英,又从刘志英说到志英的丈夫李登云,最后又
从李登云说到他自己和这家人交情的历史渊源。
但这次谈话最终没有什么结果。这女娃娃只是礼貌和尊重地听他说话,自己一句话也不
说。最后只给他留下个“话把子”,说让她考虑一段时间再说……徐国强现在坐在这墙根
下,抽烟,抚摸猫,又专心想润叶和向前的这门亲事。接着他又从这门亲事深入进去,考虑
起了登云和福军的关系。
徐国强很早就感觉到,登云和他女婿福军的关系不是太好。他知道,登云因为和他的老
历史,面子上不好意思和福军争斗。但登云无疑是站在一把手冯世宽一边的。至于世宽和福
军的矛盾他早就知道了——不仅他知道,全县的干部都知道。他因此常在内心为他的女婿担
心。福军是个耿直人,又是个书生,冯世宽手腕高明,再加上李登云帮扶他——听说还有个
马国雄也和他们站在一块,福军怎能抗过他们呢?就是张有智支持福军,可主要领导中,两
个人怎么能抵挡过人家三个人?再说,世宽又是一把手,权大,福军和有智更是对付不了。
关键是李登云!登云虽然表面上看来粗粗笨笨,但这人有心计,办事能下手!面子上对
人都哈哈一笑,可办事的时候,心象块铁一样硬,说老实话,不是登云撑台,他冯世宽那主
任也不好当!
他真没想到,他一手栽培起来的李登云,现在竟然成了他女婿的对手。
唉,说来说去,他现在已经没权了。就是和登云挑明谈一次,让他不要和福军作对,登
云表面上会说一堆“那怎还能”的哄人话,但背过他徐国强,该怎干还怎干!他知道登云这
人哩!
这样看,他女婿目前的处境很困难了。他知道福军处理许多事都是正确的。但正确的不
一定就是时下吃香的。虽说“四人帮”已经打倒了,但颠倒事不一定马上就能再颠倒过来!
你不看冯世宽,“四人帮”时候紧跟着跑,现在又积极喊叫着批判“四人帮”哩!
徐国强想来想去,没有个好办法给他女婿帮点忙。按说,他在原西县当了多年领导,上
下左右都很熟悉,应该为福军解点围。但这不是在街上的门市后面买两瓶好酒,只要他开口
就能办到。这是政治!而实际上只有一个关键——那就是李登云!可登云现在位置高了,他
成了个下台干部,已经没办法这家伙了!
他突然灵机一动,把田润叶纳到了这“棋盘”上来。他想:这是一步好棋!润叶要是和
向前结了婚,那他李登云就成了福军的亲戚,再好意思和福军作对吗?
对!他竟然多少时没认真朝这方面想!真是老糊涂了!
徐国强就象一个即将被将死的棋手,突然有了一着起死回生的妙棋,兴奋得从这个墙根
下一闪身站了起来。老黑猫不知发生了什么意外,也赶忙站了起来,惊慌地看着它的主人。
徐国强激动地又点着一锅烟,然后立刻盘算:他要恨快再和润叶谈一次话,千方百计要
说服她答应这门亲事!
这天下午,爱云和晓霞先后都走了,润叶回家来取她的棉大衣。
好机会!徐国强立刻走到润叶和晓霞住的那孔窑洞里,着急地马上就进入了主题。
他和蔼地问润叶:“你和向前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润叶见徐大爷又问她这事,只好
仍旧回答:“我还没考虑好……”
“这么个事,还考虑一年哩?你听徐大爷一句话!这亲事再好不过了!你千万不敢耽
搁。据我知道,人家向前一家人都很着急,现在就等你一句话哩!”
润叶真痛苦。她最近不愿回这个家,就是想躲避他们说这事。想不到她刚踏进家门,这
就又来了。不过,这徐大爷一大把年纪,平时对她也好,再说又是二爸二妈的老人,她不能
伤徐大爷的脸。她就很礼貌地说:“大爷,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我……”
润叶急忙不知该怎么说。自少安找了山西姑娘开始,这已经一年多了,她慢慢恢复了一
些正常。她真不愿意再把这伤口抓得血淋淋的。
徐国强看她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就只好把这件事背后的“那种意思”往明挑了!
他说:“你可能不知情,你二爸和向前他爸关系不怎么好。就是因为向前看上了你,这
一年多来,他们的关系才缓和了一些。你还不知情,你二爸在这县上工作很困难,人家许多
人合在一起整他!其中最关键的是向前他爸。因此上说,你如果和向前成了亲,你登云叔和
你二爸就成了亲戚,他就再不好意思和你二爸作对了;那你二爸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可
是现在,登云一家人都对你这么热心,你要是拒绝了这门亲事,那后果我不说你也知道……
唉,你二爸真是困难啊!”徐国强说完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润叶一下子被徐大爷的话震住了。天啊,她没想到,在这门亲事的后面还有这么严重的
情况呢!
她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脑子重新被搅得天昏地暗!
徐国强见她被他的话慑服了,并且陷入到深思之中,就说:“润叶,我先走了,你好好
考虑一下。考虑好了,你就给大爷打一声招呼……”
徐老引着黑猫退出了这孔窑洞——让娃娃一个人想想吧,这婚姻大事又不能逼迫!
徐国强出了门以后,润叶还手里抱着自己的棉大衣呆立在脚地上。
啊啊!事情原来这么严重!她早就觉得二爸情绪一直不好,原来有这么多人都反对他
哩!而且作对的主要是向前他爸!
这可叫她怎么办呢?在她的心中,她最尊敬和爱戴的就是二爸。他爱护她,供她上学,
又给她找了工作。平时,就是买一毛钱的水果糖,也是给她和晓霞各分一半……现在,他竟
然有这么大的困难!她心疼二爸。她愿意为他分担忧患。可是,她又并不爱李向前啊!
她内心又象狂风暴雨一般翻腾起来。她想:让她和向前结婚,这大概也是二爸的意思!
他不好给她说,只好让徐大爷出面给她做工作……怎么办?她不断问自己。
一个她说:不能答应这门亲事!因为你不爱向前!你爱的人是孙少安!
可另一个她又劝说这个她:少安早已经结婚了,你一生也许不会再碰上一个称心如意的
人。你最终如果还要和一个自己不满意的人结婚,那还不如就把这门亲事应承下来。这样,
你还能给二爸解个围……润叶干脆不再回学校去了。她把棉大衣放在炕上,一个人背靠着炕
拦石,站在脚地上思考着这事,脑子象钻进去一群蚊子,嗡嗡直响。
她开始动摇了。她的力量使她无法支撑如此巨大的精神压力。当然,除过客观的压力以
外,她主观上的素养本来也不够深厚。是的,她现在还不能从更高意义上来理解自身和社
会。尽管她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懂事,甚至也有较鲜明的个性,但并不具有深刻的思想和
广阔的眼界。因此,最终她还是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于是,她的所有局限性就导致她做出了违背自己心愿的决定:由于对爱情的绝望,加上
对二爸的热爱,她最后终于答应了这门亲事……
徐国强老汉一获知润叶同意和向前结婚,立刻迫不及待地亲自去了一趟李登云的家,把
喜讯传给了这家的三口人。
李登云一家马上喜出望外,紧急动员起来,开始备办婚礼了。向前结婚的东西实际上早
已经准备停当,搁在两个大木箱中。现在只是该裁的裁,该缝的缝,该整理的整理;缺什么
东西赶快出动去买!
街上缝纫社两个手艺最好的师傅第二天就进了李主任家。刘志英班也不上了,带着从农
村叫来的亲戚忙着里外料理。李登云和儿子一块合计:婚礼该请些什么客人;一共得多少
人;几桌饭;多少瓶酒;几箱烟;在什么地方举行;要不要动用车辆;要动用得多少辆……
另外,得给女方置办什么东西?润叶需要给买些什么?还有田福军、徐爱云、徐国强;爱云
的女儿田晓霞和在省城上学的晓霞她哥田晓光……看来这后一项事宜一会还得向向前妈请
示,他父子俩决定不了!
与此同时,这面的徐爱云也忙活起来了。她紧急地动手准备出嫁侄女的装备。遗撼的
是,福军不在家,她爸人又老了,没人给她帮忙。跟前有个晓霞,上学不说,又是个疯丫头
——她才不管这号事呢!
对!赶快让大哥来!真是的,润叶是他的亲生女儿,这时候他不忙让谁忙!
徐爱云赶紧给田福堂发了一封信。信发走后,她还觉得速度太慢,又让晓霞把润生叫
来。她打发侄儿当天就骑自行车回双水村找他爸,让他赶紧到县城来备办他女儿的婚事……
第四十章
田润叶经过一段波澜起伏的爱情周折,最后还是没有逃脱她不情愿的结局。她想亲近的
人远离了她,而她竭力想远离的人终于没有能摆脱——她今天就要和李向前举行婚礼了。
从古到今,人世间有过多少这样的阴差阳错!这类生活悲剧的演出,不能简单地归结为
一个人的命运,而常常是当时社会的各种矛盾所造成的。
此刻,田润叶没有心思从根本上检讨她的不幸,她只是悲叹自己的命运不好。
她现在坐在自己窑洞的椅子上,已经穿罩起一身簇新的结婚服装:桃红棉袄外面罩一件
蓝底白花的外衣;一条浅咖啡裤子;一双新棉皮鞋。她二妈一直陪伴着她——现在徐爱云正
给她脖颈上系一条米色纱巾。润叶目光呆滞地坐在椅子上,象一具木偶,任凭徐爱云装扮。
从答应和李向前结婚的那一刻起,她就万分后悔。她感到她的一生被自己的一句话断送
了。她一次又一次鼓足勇气,想立即找家里的大人,重新否定她答应了的事。但是临到头
来,她又泄气了。她看见有多少人已经忙着为她筹办婚礼。她父亲也赶来了,和李登云一家
共同操办,并且相互称起了“亲家”。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她要是再反悔这亲事,将会引
起她无法想象的后果。再说,她反悔了,自己又怎办呢?
没有办法,只好睁着眼睛往火炕里跳。婚期已一天天迫近。她惧怕这一天,但这一天还
是无情地来临了。下午五点多钟,婚礼马上就要在县招待所的大餐厅举行。徐爱云于是把早
已放在柜子上的那朵红纸花给侄女佩戴在胸前。男女两家的一些女客,就和爱云一起引着新
娘出了县革委会田福军家的院子。
在县革委会的大门外,一辆挽结着红绸带的黄吉普车正等待新娘的到来。本来县革委会
商县招待所只有几百米远,但为了排场,李登云动用了全县所有三辆吉普车中的两辆——当
时吉普车就是县上最高级的车,准备专车把新娘新郎接到招待所。
现在,李向前穿一身崭新的银灰色的卡制服,皮鞋擦得能照见人影子,胸前戴着一朵大
红花,正喜气洋洋坐在吉普车的后座上。这位司机今天不用开车,自在地坐在小车里面,胖
胖的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
这时,在县招待所的大餐厅里,已经是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了。几十张大圆桌铺上了干
净雪白的台布,每张圆桌上都摆满了瓜子、核桃、红枣、苹果、梨、纸烟和茶水。早到的客
人已经十人一桌,围成一圈,吃水果,嗑瓜子,抽纸烟,喝茶水,拉闲话。说话声和笑声嗡
嗡地响成一片。这些县社干部们,今天不见明天见,相互之间都是熟人,凑到一起就有许多
话可说。
这期间,仍然有新到的客人从餐厅门口走了进来。李登云两口子衣冠楚楚,分别立在大
门两边,脸上堆着笑容,和进来的客人热情握手,表示欢迎光临他们儿子的婚礼。招待所的
院子里停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