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离城远的骑自行车,纷纷涌出了校门口。他们要回家去度过一个舒服的夜晚。在家里,
光景好些的人家,大人们总要给回家的孩子做两顿好吃的,然后再打闹一口袋象样的干粮,
以便下一个星期孩子在大灶饭外有个补充。这期间,偌大的学校里就象退了潮的海滩那般宁
静。到了星期天下午,乡里的学生又都纷纷返回来,这个世界才又恢复了它那闹哄哄的局
面……少平和金波骑着车子出了县城,便沿着向西的一条公路,一个带着一个,往家里赶
去。两个人共同骑过好几年车子,他们一路上换着蹬,轻松而愉快。
从县城到他们村有七十华里路。这条路连接着黄土高原两个地区,因此公路上的汽车还
是比较繁多的。从出县城起,路面比较宽阔,以后就越走越狭窄。约摸到五十华里外,川道
完全消失了。西山夹峙的深沟,刚刚能摆下一条公路。接着,便到了分水岭。壁立的横断山
脉陡然间堵住了南北通道。在以前,公路只好委屈地从这里盘山而上,才能伸到山那面。前
几年在一个山腰里捅开了一个豁口,才把公路从山顶降到了半山腰。不过,山两面公路的坡
度还是很长很陡的。这里汽车事故也最多,公路边的排水沟里,常常能看见翻倒的车辆——
上坡时慢得让司机心烦,下坡时他们往往发疯地放飞车,结果……
上这坡时,所有的自行车都不可能再骑了。少平和金波这时就轮换推着车子,两个人都
累得满头大汗。翻过分水岭就是他们公社。沟道仍然象山那面一样狭窄。这道沟十来个村
子,每个村相隔都不到十华里,被一条小河串连起来。小河叫东拉河,就是在这分水岭下发
源的。
下了山,过了一个叫下山村的村子,再走十华里路,就是公社所在地石圪节村了。他们
双水村离石圪节公社也是十里路,中间隔一个罐子村——少平他姐兰花就出嫁在这村里。
少平和金波翻过分水岭,骑着车便象风一般从大坡上飞下来了。下山村一闪而过。接着
就到了石圪节公社。
公社在公路对面,一座小桥横跨在东拉河上,把公路和镇子连结起来。一条约摸五十米
长的破烂街道,唯一的一座象样的建筑物就是供销社的门市部。但这镇子在周围十几个村庄
的老百姓眼里,就是一个大地方。到这里来赶一回集,值得乡里的婆姨女子们隆重地梳洗打
扮一番。另外,这街上的南头,还有个小食堂。食堂里几个吃得胖乎乎的炊事员,在本公社
和公社主任一样有名气——生活在这穷乡僻壤的人们,对天天能吃肉的人多么羡慕啊!
石圪节今天不遇集,因此街上没什么人。少平和金波也没打算过桥去逛一逛。前两年在
这里上初中时,他们常爱到这条街道上来遛达。那时,这地方在他们眼里也是大地方。可现
在,他们已经逛过更大的世界,这条破败的街道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吸引力了。
只是到了公社前面的中学附近时,他两个却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车子。中学也在河对面,
四、五间教室,两排石窑洞;窑洞下面,一个小土操场上安一副破烂的篮球架。多么可爱的
地方啊!他们在此度过了两年的时光,对这地方熟悉得就象自己的身体一样。现在他们虽然
到了一个大学校,但这里的一切都常常出现在他们的睡梦中。
现在是星期六下午,他们知道,除过几个公派老师外,学生和挣工分的老师都回家去
了。他们的妹妹兰香和金秀大概也走了。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沟道里暗了下来,风也有些凉森森的。他俩立了一会,谁也没说什
么话,就骑着车子又上路了。少平蹬车,金波坐在车后,用一只手亲热地搂着他的腰,一口
好嗓音唱起了信天游:“提起我的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州三十里铺村……”象银子一般
清亮的东拉河,到这里水量已经大点了,此刻在夕阳的辉映下,波光闪闪地流淌着,和公路
并行,在沟道里蜿蜒盘绕……到了罐子村的时候,少平猛一下停住了车。他突然看见他妹妹
兰香站在公路边,象是在等人——说不定就是在等他哩!
他和金波跳下车子,兰香已经跑到跟前来了。少平吃惊地看见妹妹脸蛋上挂着两颗泪
珠,赶忙问:“出什么事了?”
“姐夫……”兰香刚一开口,就哭得说不下去了。少平扭头对金波说:“你骑车先回
去。那点面先搁在你家里,罢了我来取……”
金波是个聪敏小子,他明白少平姐夫家大概出了事,他也许不便帮什么忙,就骑着车子
走了。上车子后,他又扭过头说:“需要我,你言传一声……”
金波走后,为了使妹妹平静一点,少平用手在她头上亲切地摸了摸,说:“别哭了,你
快给我说,出什么事了?”兰香揩了一把眼泪说:“姐夫叫公社拉到工地上劳教去了……”
“我还以为他死啦!在什么地方?”少平问妹妹。“就在咱村里。”
“为什么劳教?”
“出去贩卖了点老鼠药,人家说他走资本主义道路……”“姐姐呢?”
姐姐抱着猫蛋狗蛋到咱家去了,让我留在这里照门。我急得不行,就在路边等你回
来。”
“爸爸和哥哥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我还没回家去,姐姐就在这里把我拦住了……”
孙少平一下子感到又急又难受。他知道这件事会把他们家在全公社扬臭。这年头,老百
姓尽管少吃缺穿,但非常看重政治名誉。谁家的一个人给糟践上这么一次,家里另外的人跟
集上会都有人指着后脑勺说长道短。更不要说,以后公家在农村需要个人,家庭成员有政治
问题,那就只能靠边站了。另外,他姐夫平时就遛遛达达不好好劳动,家里光景一烂包,全
凭姐姐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要是劳教,丢人不算,还不给工分,一年下来又不知要出多少
粮钱——现在他们家多年的粮钱都堆在一起还不了帐。
“王八蛋!”孙少平气愤地骂了一句他姐夫。
“就苦了个姐姐……”兰香难受地说。她今年十三岁,身体已经扯开了条,尽管穿一身
旧衣服,但乌黑的短头发剪得整整齐齐,白白的脸盘加上尖俏的下巴,一副非常可爱的模
样。由于家境贫困,她从小就很懂事,刚刚四五岁就常提个小篮篮出去拔猪草,捡柴禾。这
孩子脑子反应很快,在数学方面很有些天资,小时候父亲和哥哥在家里算帐,她在旁边一口
就说出来了,常常把两个大人惊得目瞪口呆……现在,这兄妹俩站在罐子村的公路边上,把
他们的姐夫王满银恨得咬牙切齿。
少平对妹妹说:“走,咱现在回村子去!”
兰香说:“姐姐让我在这里照门哩……”
“你怎敢晚上一个人住在这?再说,这家里有什么金子银子要照哩?那几个破盆烂碗,
白给贼娃子都不要!走,咱上去把门一锁,回家去。”
“行!”兰香也早在这里呆不住了,想回村去看看事情究竟如何凶险。
这兄妹俩把罐子村姐姐家的门一锁,就相跟着一路小跑往回走。
离村子一里路的地方,他俩紧张地站在公路上,不敢走了。公社农田基建会战工地就在
他们村头。已经听见高音喇叭的吼叫声了。远处,在东拉河对面的半山坡上,插着许多红
旗,人群象蚂蚁一样乱纷纷的。两个孩子马上想到,那个不是东西的姐夫就在那里劳教。说
不定爸爸也在那里——因为他是基建队的。当然,二爸肯定也在那里,他是大队支部委员,
又是队里的基建队长。说不定二爸还能帮点什么忙吧?他总算是队里的一个领导人。不过二
爸是个穷先进,不可能给这种“资本主义”说情。再说,这是全公社会战,就是他愿意帮
忙,恐怕也顶不了多少事。
这两个孩子顿时被眼前这宏伟的场面吓住了,站在这里不知如何是好。要是他们一直沿
公路走回去,对面村里的人肯定都会看见的。真丢人啊!本村的人说不定还要给陌生的外村
民工指点他俩,说:瞧,这就是王满银的小舅子和小姨子!
“咱干脆绕着从山背后回家去?”兰香想出个聪明办法,对她二哥说。
少平想了一下,同意了妹妹的建议。于是两个人就淌过东拉河,从山背后的一条庄稼小
路上转着往回走。
他们来到工地上面的土畔时,忍不住都把腰猫下,从土塄边探出头,往下边的工地上
看。对这两个孩子来说,这下面不是在劳动,而是在进行一场战争。
下面人群乱纷纷的,红旗招展,喇叭吼叫,黄尘飞扬,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
二哥,看!那不是姐夫?推车子的那个!看,还是爸爸给姐夫往车子上装土哩……”
少平也看见了。他感到眼前一阵发黑,便悄悄拉了妹妹一把,说:咱们回……”
第五章
一九七五年,由于国家政治生活的不正常,社会许多方面都处在一种非常动荡和混乱的
状态中。四月,张春桥在中共中央机关刊物《红旗》杂志上发表了《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
政》。在快要进行了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以后,似乎中国的资产阶级和资本主义越批越多了。
在农村,阶级斗争的弦绷得更紧了。县、社、队三级,一切工作都用革命大批判来开
路。有的县竟然集中四、五百脱产干部,到一个生产队去批判一个大队书记的“资本主义倾
向”。
在公社一级,出现了一种武装的“民兵小分队”,这个组织的的工作就是专门搞阶级斗
争。这些各村集中起来的“二杆子”后生,在公社武装专干的带领下,在集市上没收农民的
猪肉、粮食和一切当时禁卖的东西。他们把农村扩大了几尺自留地或犯了点其它“资本主
义”禁忌的老百姓,以及小偷、赌徒和所谓的“村盖子”、“母老虎”,都统统集中在公社
的农田基建会战工地上,强制这些人接受“劳教”。被“劳教”的人不给记工分,自带口
粮、被褥,而且每天要干最重的活:用架子车送土。一般四个“好人”装,一个“坏人”
推;推土的时候还要跑,使得这些“阶级敌人”没有任何歇息的空子。最使这些人难堪的
是,在给他们装土的四个人中间,就安排一个自己的亲属。折磨本人不算,还要折磨他的亲
人,不光折磨肉体,还要折磨精神。
王满银是今天上午被公社的民兵小分队从罐子村带到这工地的。前几天他逛了一回县
城,从一个河南手艺人那里买了些老鼠药。他返回时就在石圪节的集市上倒卖了其中的十几
包,每包赚了五分钱,总共得利不足一元。不知这事怎么就让公社的民兵小分队知道了,现
在把他拉到这里受这份洋罪。
满银的老祖上曾经当过“拔贡”。先人手里在这一带有过些名望。到他祖父里,抽大烟
就把一点家业抽光了。他父亲后来成了前后村庄有名的二流子。一九四七年,国民党胡宗南
进攻这一带时,他母亲把他生在躲避战乱的山崖窑里。第二年,他父亲就去世了。母亲用辛
劳把他抚养到十九岁,在一九六六年也病故了。从此,他在这社会上就成了孤单一人。这年
紧接着文化革命开始了,他很高兴世界乱成这个样子。第二年,满银踊跃地参加了县上的一
派武斗队。第一仗打下来,他就被另一派俘虏了。他干脆又参加了俘虏他的这一派武斗队,
去打他原来参加的那一派。反正对他来说,这派那派都一样,只要有好吃的,每天再给发一
盒纸烟就行了。打完第二仗后,王满银害怕了,把枪一丢跑回了罐子村。回家后,他又不想
种地,灵机一动,逛到外面开始做起了小生意。他的买卖都在各地武斗队那里做——他知道
这些人的需要和他们的行踪;因此那几年也混了个嘴油肚圆……不知是哪一天,他睡在自己
冰凉的光土炕上,突然想到他要娶老婆。脑子里把前后村庄未嫁的女子一个个想过去,最后
选定了双水村孙玉厚的大女子兰花。那女子长得还俊样!再说,身体又壮实,将来砍柴、担
水、种自留地都行——这些下苦活他不愿干,也干不了。
他在外面逛胆大了,也不要媒人,就闹腾着自个儿给自个儿找媳妇了。
罐子村离双水村才几里路,他也没什么事,于是就三一回五一回跑个不停。起先,他常
黄昏时在双水村头的小路边,挡住出山回来的兰花,没话寻话地骚情一通。可怜的兰花由于
家穷,常穷一身补丁缀补丁的衣服。她看这个穿戴一新,脸洗得白白亮亮的青年,这样热心
和她说些叫人耳热的话,心里倒不由地直跳弹。
满银看兰花对他有了好感,有一天傍晚就在双水村的后河湾里抱住她,把她狠狠亲了一
顿。在她丰满的脸蛋上啃下许多牙印子后,这家伙就把挂包里准备好的一身外地买来的时新
衣裳塞到兰花手里。
兰花坐在土地上哭了一鼻子。她既害怕,又感激眼前这个男人。唉,她平时为了一家人
的活,整天山里家里操磨,晚上一倒下就睡着了,从来也顾不上想这种事。现在,罐子村这
个胆大的家伙,把她心中沉睡的少女的感情一下子唤醒了,就象一堆干柴被火点燃,熊熊地
燃烧起来!她对王满银说:“这衣裳我现在不敢拿回家。你先拿回去,让给家里大人把这事
说了再……”
当兰花给她父亲说她要嫁给罐子村的王满银时,孙玉厚立刻气得暴跳如雷。他把她大骂
了一通,坚决反对她和这个“逛鬼”结婚。
但平时一直对父亲羔羊般温顺的兰花,这一次却强硬地一边哭,一边和父亲顶嘴,说她
死也要死在王满银的门上。孙玉厚急得脱下一只鞋要打她,被当时十七岁的儿子少安挡住
了。已经是一个成熟庄稼人的孙少安,那时就在家里开始主事了。他上过几年学,虽然现在
还是这么个年龄,但理解事情无疑要比他父亲开阔一些。他已懂得要尊重一个人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