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回到双水村,以便参加十四日那个传统的“打枣节”。可是,今年不能回去了。那可爱的
村庄,那红火的“打枣节”,现在对她来说,再不能引起一丝热望了。就是梦中出现的这一
切,也蒙上了一层灰土。再说,听说那个山西姑娘仍然还呆在少安家里。啊啊!狠心的少
安!幸运的山西姑娘!你们现在一定情意绵绵,要去参加热闹的“打枣节”去了。山西姑
娘!你将在全村人面前露脸,让大家看你,羡慕你!你一定会幸福得两眼闪闪发光,脸象早
霞一般闪耀着光彩……润叶想着这一切,泪如泉涌。她最近以来,已很少再回二妈家,通常
都一个人呆在学校她自己的宿舍里。除过上课和非参加不行的集体活动,其余时间她一概闭
门不出,关在这个小房子里,一个人流泪、叹息、自言自语——有些话对少安说,有些话对
那个山西姑娘说,有些话是对她自己说的。她的精神已濒临崩溃的边缘!
她就这样一天天从秋天熬到冬天,又从冬天熬到春天……
马上就是清明节了,外面的世界已经到了阳光灿烂,桃红柳绿的好时光。她在自己阴暗
的房子里,突然记起了去年这个时候,她和少安一同在原西河畔的情景。她于是忍不住想再
到那个地方走一走。这是一次怀旧而伤感的出游,也是对那已被埋葬的爱情梦想的祭奠。
于是,她就一个人悄然地离开学校,来到了这个地方……现在,她手里拿着那朵鲜艳的
马兰花,已经在这里坐好长时间了。手里这朵花正是从去年那丛马兰草中摘下来的。那时
候,她手里也拿着这样一朵花,正害羞地望着坐在旁边抽烟的少安哥。她现在忍不住又扭过
脸,看了一眼去年少安坐过的地方——那里现在只有空荡荡一片枯草!
润叶在原西河畔一直坐了一上午,腿都有点发麻了,才站起来慢慢往回走。走了一段路
以后,她又回过头来,怀着无限的感情,向河岸上的那个草坡投去最后的一瞥。别了,我的
青草坡,我的马兰花,我洒过欢乐和伤心泪水的地方。我将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切!即是有一
天我要远走它乡,但愿我还能在梦中再回到这里来……
第三十六章
田润叶从原西河畔回到学校以后,很快又进了自己的宿舍——她的“牢房”。她感到胸
口象压了一扇石磨似的沉重。
她躺在宿舍的床铺上,很快想到,明天就是清明节,殷勤的向前一家人,又会来缠磨
她,让她去他们家吃饭。
少安没结婚之前,尽管她反感这种邀请,但也抱着“吃顿饭又能怎么样”的态度,勉强
去了——这主要是为了她二妈一家人的脸面。可是现在,她绝对再不能去向前家吃饭了!
但要是这家人死缠硬磨,她二妈又从旁劝说,她到时又可能没勇气和这一群县上的头面
人物破开脸皮,让他们当场下不了台。
怎么办?
她从床铺上爬起来,一个人靠在炕拦石上,牙咬着嘴唇,烦乱地抠着手指头。
她突然想起她在黄原地区文化馆工作的同学杜莉莉。莉莉和她从初中到高中一直都是同
班同学,两个人好得象亲姐妹一样。莉莉她爸原来是原西县文化馆长——去年晓霞和少平去
黄原讲故事就是他带着的。杜叔叔去年秋后调到地区文化局,当了副局长,莉莉也从县文化
馆调到地区文化馆了。听说她现在编《黄原文艺》小报。莉莉爱好点文学,但也和她一样,
不会写什么;听说主要是搞寄发和校对。润叶还听人说,莉莉已经有了男朋友,在地区团委
当干部。
润叶想,这几天她也没课,干脆请几天假,到黄原莉莉那里去散一散心,同时,她也很
想把她的不幸告诉这位好朋友,这样她心里也许会好受一些。这不幸只能给莉莉叙说,因为
她了解她,也能理解她的痛苦。
她这样想的时候,就已经决定明天一大早就起身。这样清明节她就不必呆在县城,成为
向前和二妈两家人缠磨的对象。
这个脱身计不错!好,明天一早就起身去黄原!
本来,她应该事先给莉莉写封信,告诉她要来,但现在来不及了。
她于是就草草率率收拾起一个出门的提包,准备第二天动身。
当天在学校吃完晚饭后,她回到二妈家,告诉二妈说,她在黄原的同学杜莉莉生病住
院,写信让她一定赶清明节来一趟,因此她明天要去黄原。
润叶撒完这个谎后,她二妈遗撼地说:“你刘阿姨昨天就给我安顿,让你明天一定到她
家里去吃饭!”
“以后再吃吧!你知道我和莉莉的关系,现在她得病住了院,我不去看一下,就太不近
人情!”
她二妈无话可说,只好同意了。
第二天一打早,田润叶就提了一个小提包,买了一张去黄原的长途汽车票,动身到她的
同学杜莉莉那里去了。
当汽车一从公路上奔驰起来,车窗外辽阔的山野,山野里火红的桃花和雪白的杏花从眼
前扑过时,润叶顿时觉得呼吸舒畅了一些。她想:唉,要是我此去再不回原西来,那该多好
啊!原来她一直深深依恋故土,从来也没想过在外地呆个三年五载的。但现在她很愿意离开
故乡,离开原西县城,到外地去不再回来!
汽车下午两点才到黄原城。她二爸当年在黄原工作的时候,她曾到这城市来过几次。她
自己工作以后,也来这里为学校办过几回公务,因此对这城市并不陌生。不过,地区文化馆
她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自莉莉调到黄原后,她还没来过呢!
她出了汽车站,提着那个小提包,一路打问着,终于来到了二道街上的地区文化馆。
杜莉莉正准备到男朋友家去过节,但一看老朋友来了,高兴地喊叫说:“你怎突然从天
上掉下来了?怎?给学校办事?”润叶对她说:“我没什么公事。我想你了,就来看看
你。”莉莉说:“我也想你想得要命!我还梦见过你几次呢!而且在梦中,还不光是咱们两
个人!”
“还有谁呢”润叶问她的女朋友。
“还有你的男朋友和我的男朋友!不过,你的男朋友可不是那个李向前!怎么样?没答
应那个开车的吧?”
润叶苦笑着摇摇头。她本来此刻就想顺情一头扑在莉莉的怀里,向好朋友哭叙一番自己
的不幸遭遇,但想她刚到,应该忍耐一下。她只是勉强装出笑脸,开玩笑问莉莉:“你的男
朋友怎么样?敢不敢让姐看一下?”
莉莉调皮地扬了一下头,说:“他晚上准保来!你尽管看!也帮助我审查一下!”
润叶说:“我相信你的眼光……”
莉莉不到朋友家吃饭去了,开始忙着自己动手做饭。润叶也想上手,但被莉莉拒挡了,
说:“现在你成了客人,不象咱们在原西县了!”在原西的时候,她两个经常一块做着吃
饭,有时在小学她的宿舍,有时在县文化馆莉莉的宿舍。
两个好朋友吃完饭,一直到九点钟的时候,莉莉的男朋友武惠良才来了。
莉莉赶忙介绍润叶和她的惠良认识。
润叶一搭眼就知道,莉莉挑了个称心女婿。惠良人模样英俊不说,一副诚实相,看来是
个很可靠的人。“你怎才来?”莉莉问她的男朋友。
“我一直在家等你呢!”惠良说。
莉莉笑了,说:“润叶来了,我就没去你那里……”惠良马上对润叶说:“莉莉常说起
你。虽然没见过面,我已经很熟悉你了。不知道你来,否则咱们一块去我家吃饭……”
“莉莉也在信上常说你的情况。”润叶对惠良说。他们正随便说话,武惠良却突然变了
脸色,说:“你们知道不?今天天安门出事了!我刚听完联播节目,说天安门成千上万的人
借悼念总理,进行‘反革命活动’,说公安局都出动了,看样子抓了许多人……其实,这再
明白不过了!我刚还和几个同学议论,这是一场正义的群众运动被残酷地镇压了!我们的国
家现在正如国歌里唱的,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人民都成了反革命,而真正的反革命
都戴着马克思主义的面具,在人民头上舞棍弄棒……”武惠良激动地说着,手在空中挥着,
和刚才沉稳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惊心动魄的消息,使润叶和杜莉莉都感到无比震惊。听着武惠良激动地议论,润叶早
已把自己的不幸搁在了一边。是啊,只要是一个有良知的公民,当国家出现不幸的时候,个
人的不幸马上就会自己退到次要的位置。
他们三个立刻开始议论起眼前国家的不幸状况来。他们正当年轻之时,一个个热血沸
腾;甚至指名道姓骂起了江青!
正在他们愤怒地议论的时候,门里突然进来一个戴黑边眼镜的人。这人三十多岁,脸色
黝黑,穿一身邋遢的衣服,头发零乱地飘散在额头。他进门以后,先打量了一眼润叶。
莉莉和惠良马上招呼来人坐在椅子上。莉莉对润叶介绍说:“这就是我们馆的贾老
师!”
“贾冰。”戴黑边眼镜的人向润叶点点头,自我介绍说。
尽管润叶马上知道这就是常在报纸上发表作品的那个诗人,但莉莉当她不知道,又立即
给她补充说:“贾老师是大诗人!我们《黄原文艺》的主编。他常在报纸上发表诗歌哩!你
记得不?咱们以前还在原西朗颂过他的诗哩!”润叶拘谨地说:“我看过贾老师写的
诗……”
“听你口音也象是原西人?”这位诗人问她。
“我是石圪节公社的。”润叶告诉贾老师。
“噢,那咱们是老乡!我是柳岔公社贾家沟的……对了,去年莉莉他爸带咱们县两个讲
故事娃娃,他们说也是石圪节的。其中那个女娃娃是咱们县田主任的娃娃……”莉莉马上指
着来说:“这就是她姐!”
“那是我二爸家的娃娃,叫田晓霞。”润叶说。“噢,是这样!你二爸我认识!福军是
个好同志!有头脑!有胆识!你们是?”
贾冰指着润叶问莉莉。
莉莉立刻说:“我和润叶是老同学,最要好的朋友!”“噢,那我就不怕了!”诗人说
着立刻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两页纸,说:“我刚写了一首诗!惠良,莉莉,还有这位老乡,你
们听一听!你大概也听广播了,它妈的,把人肺都气炸了!我亲爱的祖国!千千万万的英雄
儿女,又一次把鲜血洒在了光荣的天安门前……”诗人在未朗颂他的作品之前,就已经激动
起来了。
贾冰展开稿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准备朗颂。润叶、莉莉、惠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等待他开口。
一刹那间,诗人眼睛里骤然燃烧起了一团火焰,右手在空中扬起来,大声朗颂道——今
儿个,清明节刚刚过罢,我,怀念
天安门广场上,那一朵朵浸透了血泪的白花。
残雪,哪能锁住明媚的春光?
乌云,岂能遮定阴谋的狡诈!
我们的民族,是滔滔的黄河,历尽磨难,
奔涌在英雄的华夏……镇压,怕什么?!
死,又怕什么?!
阳坡上有草要返青,背洼洼有村要开花!
野火烧不尽,
冰雪压不垮,
革命人,一代接一代,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
诗人越朗颂越激动,到结束时,双拳挥舞,泪流满面,声震屋瓦!莉莉一边抹眼泪,一
边轻声插嘴说:“贾老师,声音小一点,小心外面有人……”
贾冰象是回答莉莉,但实际上仍然在大声朗颂自己最后的诗句——
让他们来吧,
我不怕!
我们不怕!
孙少平在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开始了。
从一九七五年春天起,他在原西中学已经不知不觉度过了一年半的时光。
一年半是漫长的。他在这期间忍饥、忍辱、忍冻,心中留下数不清的痛苦记忆。
他又感到一年半是短暂的。他在这里也有过欢乐和愉快,懂得了不少事,结交了朋友,
获得了友情,开阔了眼界,抛弃了许多纯属“乡巴佬”式的狭隘与偏见……一切都好象才刚
刚开始,可马上就要结束了。
但不论怎样,他还是为终于快熬到了高中毕业而高兴。这一切多么不容易啊!
他更为高兴的是,他已经跨过了十八岁的年龄。这就是说,他已经成了大人。即使高中
毕业回去劳动,也能扛起一头子了,从心理方面说,他现在也已经有了强烈的独立意识。在
以前,他总觉得自己是个娃娃,得依靠大人。现在,即便是没有大人,他也感觉能在这个世
界上生活下去。他的另外一个成熟的标志,就是对大人的行为开始具备批判的眼光。以前父
亲和大哥说的话和做的事,他都认为是对的。可现在就不见得了。不过,目前这种批判性的
意见只在心里而不会表现在嘴上,更不会表现在行动上。
总之,也可以这样说,他现在已经初步有了他自己的生活观——尽管这一切的确是刚刚
才开始。
他现在最为遗撼的是,他在这一年半中请假的时间太多了。学校尽管经常搞政治运动和
出山劳动,但总还上一点文化课。他耽误的课太多,以至都无法弥补了。本来眼下的一张高
中文凭就不包含多少学识,他的这张文凭更不值几个钱,仅仅能说明个学历罢了。这倒不是
说,他在这一年半里一无所学。不,他阅读过不少课外书。从学校的传统眼光看,这种学习
是极不规范的。但在一个人往后的日常生活中,也许这种学习比课本知识更为有用;只不过
参加正式的考试就不行了。不管在以前还是在以后的中国文科考试中;也不论大、中、小
学,一律都在基本规定的“教学大纲”的范围内。而许多这样的考试已和旧朝代的“八股”
无异。中国这种考试方式鼓励了死记硬背,但往往排斥了真正的才学。
孙少平的遗撼倒不在文科方面,主要是数、理、化。他误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