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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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 (卷一)-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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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本村和周围村庄她认识的小伙子,她连一个也看不上。她是个农村姑娘,又没机会出远
门,无法结识她满意的男人。当然,这不是说她要攀个工作人。不。她知道自己没文化,不
可能找一个吃官饭的人。就是有工作人看上她,她也不会去嫁给人家——两个人地位悬殊,
又说不到一块,活受罪!

    眼看过了二十岁,她苦恼起来了。这时间,倒有不少人家向她提亲事,但这些人她早已
在脑子里盘算过了,一个也看不上。她父亲、她姐姐和她姐夫,似乎都发现了她的烦恼,先
后从侧面转弯抹角地查问她的心思。她干脆给家里人说:周围没她看上的男人!

    她姐夫对她开玩笑说:“那到外地给你瞅个女婿!”她却认真地说:“只要有合心的,
山南海北我都愿意去!

    爸爸暂时有你们照顾,将来我再把他接走……”

    家里人吃惊之余,又看她这样认真,就向他们所有在门外的亲戚和熟人委托,让这些人
给他们的秀莲在外地寻个对象……

    本来秀莲只是随便这么说说;她并没指望真能在外地找个合适的男人。她想,一定不行
了,过两年也就在本地挑选个人——反正不能一辈子老呆在娘家的门上。

    可是,突然在她面前出现了个外地人孙少安!

    秀莲一见少安的面,就惊喜得心嘣嘣乱跳:天啊,这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嘛!他长得多
帅!本地她还没见过这么展扬的后生!再说,这人身上有一股很强的悍性,叫一个女人觉
得,跟上这种男人,讨吃要饭都是放心的;只要拉着他的手,就对任何事不怯心了。相比之
下,本地那些想和她相好的小伙子,一个个都成了毛手毛脚的猴球小子!

    她马上把自己一颗年轻而热情的心,交给了这个远路上来的小伙子。当少安一再说他家
如何如何穷的时候,她连听也不想听。穷怕什么!只要你娶我,再穷我也心甘情愿跟你走!

    她爱上少安后,就舍不得离开他了。依她的想法,她即刻就准备跟少安回去结婚。但亲
爱的少安哥说这太仓促了,他歪好得回去准备一下,最早看明年后半年能不能办事。

    她只好收回了马上结婚的打算,但绝对不同意明年后半年才结婚!她提出:最迟在春节
就办事!

    少安拗不过她烈火似的感情,也就同意了。

    当她把他强留了一个月,他不回家再不行的时候,她就又撵着他来了。她生怕他象一只
鹰似的飞去再不返回来……现在,她来到双水村少安家里,就象回到了她自己的家。由于她
热爱自己的心上人,对这个穷家的确没一点不满意,反而觉得一切都很亲切、很入眼……有
文化的城里人,往往不能想象农村姑娘的爱情生活。在他们看来,也许没有文化就等于没有
头脑;没有头脑就不懂得多少感情。可是实际也许和这种偏见恰恰相反。真的,正由于她们
知识不多,精神不会太分散,对于两性之间的感情非常专注,所以这种感情实际上更丰富,
更强烈。

    秀莲到少安家,转眼间七八天就过去了,但她还是不愿意走。少安背转他家里的人,偷
偷对她说:“你走时给家里人说,你住四五天就回来了,因此你也不要耽搁太久,要不你爸
和你姐他们要操心的。”

    她只是不好意思地抠着手指头,红着脸说:“我……舍不得离开你……”

    少安亲热地对她说:“你先回去,春节前我就寻你来!”“再让我住上几天……”她央
求说。

    少安看没办法打发她,只好说:“那也行。再几天就是八月十五,你过了中秋节再走。
另外,我们村年年都是八月十四打红枣,这一天村里可热闹哩……不过,还是让我给你家里
写个信,就说你过了中秋节回来,不要叫他们操心。”她说:“不要写了。等信到家里,那
时我也快动身回去了……”

    少安同意了她的意见。秀莲好高兴啊!她又能和少安在一块多呆几天了……

    农历八月十四日,双水村沉浸在一片无比欢乐和热闹的气氛中。一年一度打红枣的日子
到来了——这是双水村最盛大的节日!

    这一天,全村几乎所有的人家都锁上了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提着筐篮,扛着棍
杆,纷纷向庙坪的枣树林里涌去了。在门外工作的人,在石圪节和县城上学的学生,这一天
也都赶回村里来,参加本村这个令人心醉的、传统的“打枣节”……

    一吃完早饭,孙少安一家人就都兴高采烈地出动了。孙玉厚两口子提着筐子;兰香拉着
秀莲的手,胳膊上挽着篮子;少安扛着一根长木棍;少平背着笑嘻嘻的老祖母;一家人前呼
后拥向庙坪赶去。他们在公路上看见,东拉河对面的枣树林里,已经到处是乱纷纷的人群
了。喊声,笑声,棍杆敲打枣树枝的劈啪声,混响成一片,撩拨得人心在胸膛里乱跳弹。

    在孙少安一家人上了庙坪的地畔时,打枣活动早已经开始了。一棵棵枣树的枝杈上,象
猴子似的攀爬着许多年轻男人和学生娃。他们兴奋地叫闹着,拿棍杆敲打树枝上繁密的枣
子。随着树上棍杆的起落,那红艳艳的枣子便象暴雨一般撒落在枯黄的草地上。

    妇女们头上包着雪白的毛巾,身上换了见人衣裳,头发也精心地用木梳蘸着口水,梳得
黑明发亮;她们一群一伙,说说笑笑,在地上捡枣子。所有树上和地上的人,都时不时停下
手中的活,顺手摘下或拣起一颗熟得酥软、红得发黑的枣子,塞进自己的嘴巴里,香喷喷,
甜咝咝地嚼着。按老规矩,这一天村里所有的人,只要本人胃口好,都可以放开肚皮吃——
只是不准拿!

    只有田二是个例外。“半脑壳”今天不捡别的,光捡枣子。他一边嘴里嚼着枣子,一边
手里把捡起的枣子往他前襟上的那两个大口袋里塞着;这两个塞满枣子的大口装吊在他胸
前,象个袋鼠似的,累得他都走不干练了。他一边捡,一边吃,一边嘿嘿笑着,还没忘了嘟
囔说:“世事要变了……”

    人们还发现,连爱红火的老家伙田万有也能俏得爬到枣树上去了!他拿一根五短三粗的
磨棍;一边打枣,一边嘴里还唱着信天游,把《打樱桃》随心所欲地改成了《打红枣》——
太阳下来丈二高,小小(的呀)竹竿扛起就跑,哎噫哟!叫一声妹妹呀,咱们快来打红
枣……地上的妇女们立刻向枣树上的田万有喊道:“田五,亮开嗓子唱!”爱耍笑的金俊文
的老婆张桂兰还喊叫说:“来个酸的!”

    田五的兴致来了,索性把磨棍往树杈上一横,仰起头,眯起眼,嘴巴咧了多大,放开声
唱开了——叫一声干妹子张桂兰,你爱个酸来我就来个酸!

    绿格铮铮清油炒鸡蛋,笑格嘻嘻干妹子你硷畔上站;绒格墩墩褥子软格溜溜毡,不如你
干妹子胳膊弯里绵……妇女们都笑得前伏后仰,张桂兰朝树上笑骂道:“把你个挨刀子
的……”

    田五咧开嘴正准备继续往下唱,可马上又把脸往旁边一扭,拿起磨棍只管没命地打起枣
来,再不言传了——他猛然看见,他儿媳妇银花正在不远的枣树下捡枣哩!年轻的儿媳妇臊
得连头也抬不起来。

    众人马上发现田五为啥不唱了,于是一边继续起哄,一边快乐地仰起头,朝枣树上面秋
天的蓝空哈哈大笑了——啊呀,这比酸歌都让人开心!田五满脸通红——唉,要不是儿媳妇
在场,他今天可能把酸歌唱美哩!只要银花不在,就是他儿子海民在他也不在乎!

    他儿子田海民现在正和书记田福堂、副书记金俊山几个人在河对面一队的禾场上——那
里已经堆起了一堆小山一样的枣子。两个生产队的队长少安和俊武也在那里。几个队干部正
在过斤称,大队会计田海民旁边记数字。枣子打完后,就要在这里给各家各户往开分了。

    孙玉亭在庙坪这面负责。他不上树,在地上和妇女们一块捡枣,大部分时间要跑前跑后
吆喝着指挥大家,并且两只眼睛敏锐地监视着不让人把枣子揣在自己的衣袋里……孙少平把
奶奶放在一片有阳光的草地上,就跑过去拣了一些绵软的枣子放在她眼前。老太太尽管嚼不
动,但还是想吃,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她一再问别人:为什么俊斌他妈没来?往年打枣
时,都是她两个坐在一块,一边吃,一边说。今年为什么就她一个人?她到现在还不知道俊
斌已经亡故了;金老太太今年没心思来参加这个红火热闹。

    她一再问个不停,少平只好对她说:“我金奶奶病了!”

    “噢,是这样……她比我还年轻……”老太太嘟囔说。

    金波也为打枣从学校赶回来了,少平向他询问了这一段学校的情况。

    “你什么时候回学校去?”金波问他。

    “准备过完中秋节就回去。”少平说。

    “那正好!咱们可以一块走!”金波高兴地说。

    当少安妈、兰香和贺凤英引着秀莲进入枣树林时,马上就把所有打枣的人都吸引住了。
妇女们都纷纷围过来,争着挤前去看一队长的媳妇人样子怎样。许多妇女开始向少安妈问有
关的问题;少安妈一一回答众人的提问,简直象一个“记者招待会”。有的人眼睛老半天不
离开秀莲的脸,并且互相窃窃私语,详细而挑剔地品评着她身上的一切。秀莲本来是个大方
姑娘,但也招架不住双水村这种看人“功夫”。她羞得满脸通红,低下头不断用手扯着自己
的花罩衫。她被围困了好长时间还脱身不开,精神都有点支架不住了,便用一只手紧紧拉着
兰香的手,生怕自己栽倒。

    直到孙玉亭吼叫让大家赶快捡枣,众人才先后议论纷纷地散开了。兰香和秀莲捡了一会
枣,就回到奶奶坐的那个草滩里。秀莲把绵软的枣剥掉皮给老太太喂——这下老人家才吃得
津津有味了……

    孙玉亭正在枣树林里忙活地奔波,金强突然走到他跟前,悄悄说:“二叔,我看见一队
的田福高溜到哭咽河那面的山水沟里了,两只手象抱着什么,猫着腰,生怕人看见……”一
听有了“敌情”,孙玉亭立刻浑身来了劲。他威严地对金强说:“走!你带我去!”

    金强在前边带路,两个人很快穿过枣树林,沿地畔向哭咽河那面的山水沟跑去。

    快到山水沟前,两个人又放慢脚步,悄悄地摸到沟楞边,想猛不防一下子把这个“偷枣
贼”抓住!

    当他两个心怦怦跳着,蹑手蹑脚爬到沟楞边,探出脑袋往下一看时,才发现田福高正蹲
下抱着个肚子呕吐哩。一队副队长枣子吃得太多,把胃口给撑坏了!

    唉,去它的,原来是这样!

    金强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气得孙玉亭把他狠狠瞪了一眼,赶忙缩回头返身就走。

    田福高发现上面有人窥视他呕吐,勉强挣扎着扭过头,想知道这是哪个缺德货。他看见
是金俊文的二儿子金强,就满脸通红地骂道:“我造你妈的!这有个什么好看的?回去看你
妈撒尿去吧!”

    田福高五大三粗,也是个蛮汉,二杆子金强不敢顶嘴,加上他哥金富不在身边,只好悻
悻地掉转身走了。孙玉亭这时早已经返回到枣树林里。

    全村人一齐上手,赶后半晌就把枣全部打完了。树上再也看不见那红玛瑙一样的枣儿,
只剩下一些稀稀落落的黄叶。美丽而丰实的庙坪一下子衰败了下来。直要等到明年端阳节过
后,这枣树才会抽出新绿;庙坪也才会开始再一次带给人甜蜜的想望……

    现在,在庙坪对面一队的禾场上,已经不是一堆,而是堆起了好几堆枣子;远远看起
来,就象几大堆燃旺的红火。于是,人们纷纷转回家去,拿了口袋,又都涌向了禾场。禾场
上,田海民把算盘打得劈里啪啦响,嘴里叫着人名字,同时报着斤称数码。几个队干部就忙
着过秤。枣堆周围,挤满了黑鸦鸦的人群。

    直到掌灯时分,双水村这个非凡的“打枣节”才算结束了……

    打完枣,又过了中秋节,孙少安就张罗着和贺秀莲一块去米家镇给她扯结婚衣裳。

    这天吃完早饭,少安借了金俊武的自行车,带着秀莲起身了。在他们穿过村子的时候,
年轻的光棍庄稼人都羡慕地望着他们。对于双水村没媳妇的庄稼人来说,能带着自己的未婚
妻到县城或米家镇去扯衣服,这就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他们心里盘算:什么时候自己也
能象这家伙一样,得意地在车子后面带个姑娘呢?

    到了米家镇的商店,少安在布柜前对秀莲说:“你看上什么料子,咱就扯什么!”

    秀莲说:“先给你扯一身!我家里有时新衣服,给我便宜些扯一身就行了。其实我不需
要,但不扯一身怕你家里的老人心里过不去……”她立刻扭过头指着少安对女售货员说:
“你看他穿什么颜色合适?要好一点的布料!”

    女售货员一看他们的样子就是来给女方扯结婚衣服的——也们每天都要接待好几对这样
的乡下顾客。但女售货贞听了这两个人的对话,倒有些奇怪。一般在这种时刻,对于女方来
说,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通常都要突然变卦,逼男方在原来说好的件数和布料上再加一
码;不加码就赌气不扯衣服——也就意味着不去领结婚证!常常逼得一些小伙子跑出去满街
寻熟人借钱;有的人凑不够钱,甚至急得蹲在门市部的墙角下哭鼻子哩……可这位农村姑娘
只要男方给她扯一身,还不要好布料;并且首先要给男方扯好衣服哩。太稀罕了!这大概只
有戏里面才有这样的“先进”人物吧?但售货员还是因此而感动地对贺秀莲说:“这是新到
的绦纶料子,质量很好,他穿正合适。你要是给自己扯一身,”她手指着另一种布料,“那
么这种正时新,价钱也便宜……”没等少安说什么,秀莲就对热心的女售货员说:“那就按
你说的给我们扯吧!”

    售货员给他们扯好布料后,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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