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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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 (卷一)-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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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个死人……”润叶低着头嘟囔说。

    少安感到很内疚。润叶需要他帮助解决她面临的困难,但他在关键的时候却无能为力。
唉,这叫他怎么办呢?要么让他去把纠缠她的那小子捶一顿?可人家是县领导的儿子,再
说,他凭什么去捶人家呢?哼!如果将来兰香长大了,有人敢这样,他就敢去捶他个半死!

    他看见润叶一直难受地低着头,急忙不知怎样安慰她,就急躁地说:“唉,要是小时
候,谁敢欺负你,我就早把拳头伸出去了!你不记得,那年咱们在石圪节上高小,有个男同
学专意给你身上扔篮球,我把那小子打得鼻子口里直淌血……再说,那时候,你要是看哪个
土崖上有朵山丹丹花,或者一钵红酸枣,要我上去给你摘,那我都能让你满意……可现在,
可这事……”

    润叶听他说着,突然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哭了。

    少安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把半支没抽完的烟卷扔掉,又赶快卷另一支。

    过了一会,润叶用手绢把脸上的泪痕抹去,不再哭了。刚才少安的话又使她深切地记起
她和他过去那难以忘却的一切……

    唉,她因为少女难以克服的羞怯,眼下一时不知怎样才能把她的心里话给少安哥说清
楚。她原来看小说里的人谈恋爱,女的给男的什么话都敢说,而且说得那么自然。可是,当
她自己面对心爱的人,一切话却又难以启唇。她对少安麻木不仁感到又急又气。多聪明的
人,现在怎笨成这个样子?可话说回来,这又怎能怨他呢!她说的是别人追她,又没给他说
明她对他的心意。

    她看来不能继续用这种少安听不明白的话和他交谈了。但她又不能一下子鼓起勇气和他
明说。

    她只好随便问:“你家里最近都好吧?”

    这下可把少安解脱了!他赶忙说:“好着哩,就是……”他突然想,现在正可以给她说
说姐夫的事了,就接着说:“只是我姐夫出了点事……”

    “什么事?”她认真地扬起脸问他。

    “贩了几包老鼠药,让公社拉在咱们村的会战工地劳教,还让我爸跟着陪罪。一家人现
在大哭小叫,愁得我没有办法……”

    “这真是胡闹!现在这社会太不象话了,把老百姓不当人看待……干脆,我让我二爸给
咱们公社的白叔叔和徐叔叔写封信,明天我和你一起回石圪节找他们去!”

    润叶有点激动了。少安哥的事就是她的事。再说,有这事也好!这样她还可以和少安哥
多呆一会时间,并且有借口和他一块坐汽车回去呢!

    这也正是少安的愿望。不过他原来并没有想麻烦润叶亲自去石圪节,他只要她二爸出一
下面就行了。

    他对润叶说:“你不要回去了。只要你二爸有句话,我回去找白主任和徐主任。”

    “反正我明天没课。只要明晚上赶回来就行了。一整天到石圪节打一个来回完全可
以……要么咱现在就找我二爸去!”润叶听少安说完他姐夫的事,就知道他现在心里很烦
乱,不应该再对他说“那件事”了——反正总会有时间说呢!

    少安见她对自己的事这样热心,心里很受感动。他马上感到身上轻快了许多,便一闪身
从草地上站起来。他现在才发现,那几丛马兰花真的好看极了,蓝莹莹的,象几簇燃烧着的
蓝色的火苗。他走过去把这美丽的花朵摘了一把,塞到润叶手里,说:“回去插在水瓶里,
还能开几天……”

    润叶眼睛里旋转着泪花。她接过少安给她的花朵,就和他一起相跟着找她二爸去了。

    少安和润叶没有回她二爸家去,直接到他的办公室去找他。润叶说她二爸没有下班,现
在肯定没有回到家里。润叶说得对,她二爸正在办公室。他们推门进去的时候,他热情地从
办公桌后面转出来,和少安握手。田福军认得少安。他每次回村来见了少安,还总要问他生
产队的一些情况——他也知道他在一队当队长。

    田主任给少安倒了一杯茶水,又给他递上一根纸烟,并且亲自把打火机打着,伸到他面
前。

    少安慌得手都有些抖,好不容易才在田福军的打火机上点着了那支烟。

    “好后生啊!玉厚生养了几个好娃娃!”他扭过头问润叶:“上次来咱家的是少安的弟
弟吧?”

    “就是的,”润叶回答说,“名字叫少平。”

    “噢,少平少安,平平安安!这玉厚还会起名字哩!”三个人都笑了。

    “可他家现在一点也不平安!”润叶对她二爸说。“怎啦?”田福军眯缝起眼睛问。

    少安就把他姐夫的事给田主任说了一遍。

    田福军坐在椅子上,半天没说话。他点了一支烟吸了几口,嘴里自言自语说:“上上下
下都胡闹开了……”“石圪节公社有多少人被劳教了?”他问少安。“大概有十几个人。具
体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每个村子差不多都有人。”

    “双水村有没有人?”田福军问。

    “双水村还没,就是把田二叔批判了一通。”

    “批判田二哩?”田福军惊讶地张开了嘴巴。

    “嗯。”

    ”哎呀!这简直是……”这位领导人都没词了。润叶插嘴说:“二爸,你能不能给白叔
叔和徐叔叔写个信,让他们把少安的姐夫放了。”

    田福军想了一下,就在桌子上拉过来一张纸,写了一封信,站起来交给少安,说:“你
回去交给白明川。你认识他不?”“我认识。”少安说。

    田福军又问了双水村的一些情况,少安都一一给他回答了。

    “现在农村人连肚子都填不饱,少安,你看这问题怎解决好?”田福军突然问他。

    少安就照他自己的想法说:“上面其它事都可以管,但最好在种庄稼的事上不要管老百
姓。让农民自己种,这问题就好办。农民就是一辈子专种庄稼的嘛!但好象他们现在不会种
地了,上上下下都指拨他们,规定这,规定那,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农民的手脚被捆得死
死的。其它事我还不敢想,但眼下对农民种地不要指手划脚,就会好些的……”“啊呀,这
娃娃的脑子不简单哩!……好,罢了有时间,咱好好拉拉话!你要是到城里来就找我,好不
好?我一会还要开个会,今天没时间了……”

    少安和润叶就很快告退了。田福军一直把他们送到院子的大门口。

    在回学校的路上,润叶佩服地对少安说:“我二爸可看重你说的话哩!你真能行!”

    少安说:“你二爸是咱一个村的,又是你二爸,我敢胡说哩!”

    “少安哥,你干脆把我二爸的信给我,我明天和你一块回石圪节去。我和白明川和徐治
功叔叔都很熟悉,到时候让我把信交给他们!”

    少安看她执意要和他一块回石圪节,也就把田福军的信交给了她——她出面当然要比他
的威力大得多。

    晚上,润叶把他安顿到学校她的宿舍里休息,她回她二妈家去睡。当她把被褥细心地给
少安铺好后,少安却有点踌躇地说:“我怕把你的铺盖弄脏了……”

    “哎呀!你看你!”润叶红着脸对他说。她多么高兴少安哥在她宿舍里睡一晚上,好给
她以后的日子加添新的回忆;也使她能时刻感觉到他留下的亲切的气息……第二天早晨吃完
饭,少安就和润叶坐着公共汽车回石圪节去了。车票还是润叶买的;他抢着要买,结果被润
叶掀在了一边。

    汽车上,他俩紧挨着坐在一起,各有各的兴奋,使得这一个多钟头的旅行,几乎没觉得
就过去了。

    两个人在石圪节镇子对面的公路上下了车。

    少安说:“要是你去公社,我就不去了,你爸也在公社开会,我去不好……我这就回家
呀!你晚上回双水村去不?”润叶说:“我可想回去哩!但我明天还有课,今天必须返回城
里,因此回不成村里了。等你姐夫的事办完,我让明川叔挡个顺车,直接回县城去呀。你放
心!你姐夫的事我肯定能办好!”

    润叶说完后,匆忙地在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一封信,一把塞到少安的手里。

    少安赶忙说:“你二爸的信你怎又给我哩?你不给白主任和徐……”

    他的话还没说完,润叶就笑着一转身跑了。

    少安赶快低头看润叶交到他手里的那封信,才发现这不是田福军给公社领导写的那封!

    他莫名其妙地把信从信封里抽出来,看见一张纸上只写着两句话——

    少安哥:

    我愿意一辈子和你好。咱们慢慢再说这事润叶

    孙少安站在公路上,一下子惊呆了。

    他扭过头来,看见润叶已经穿过东拉河对面的石圪节街道,消失在了供销门市部的后
面。街道后边的土山上空,一行南来的大雁正排成“人”字形,嗷嗷地欢叫着飞向了北
方……


第十五章

    田福堂正坐在公社主任白明川的办公窑里,一边喝茶水,一边听明川和治功说话。

    公社召集的大队书记会议,上午已经结束了,其它村的书记吃过午饭就各回了各村。福
堂不忙着走——他们村离公社近,他有自行车,又是下坡路,半个钟头不费什么劲就回到了
双水村。明川和治功现在正说牛家沟那个“母老虎”的事,他不便插话,就在旁边听他们
说。

    哈呀,从两位主任的话里听来,事情还严重哩!牛家沟那个“母老虎”现在大出血,已
经拉回来正在公社医院抢救着哩!

    现在,白主任和徐主任已经争吵起来了。田福堂感到有点紧张。如果两位公社主任真的
是吵架,他就会起来劝说双方。可人家实际上是争论工作上的事哩,他怎能劝人家不要争论
呢?

    他从衣袋里摸出来一根纸烟,也不点着,低头把鼻子凑上去闻了闻。田福堂气管有毛
病,甚至都有点喘了,因此不敢太多地抽烟。他以前又是个“老烟囱”,现在实在耐不住
了,就拿出烟卷来闻一闻过瘾。只是到了万般无奈的时候,才点着抽一支——换来的唯一享
受就是没命地咳嗽老半天。他身上倒常装着纸烟,并且不下中等水平,只是自己很少抽,大
部分给别人抽了。

    田福堂看两位主任说话越来越不对劲,就机灵地站起来,另外掏出两根“大前门”烟,
说:“白主任,徐主任,抽烟。”

    两位主任只好暂时停止了唇枪舌战,接过田福堂递上的纸烟。福堂赶紧又用自己的打火
机给他们分别点着。

    白明川站在脚地上抽了两口烟,又对坐在椅子上的徐治功说开了:“咱们不是说不搞阶
级斗争,但不能光一个‘狠’字,还要‘稳、准’。牛家沟这妇女,不就是为一棵花椒树被
队里没收了,骂了几句大队书记吗?拉到工地上教育一下也行,但不能损躏身体嘛!那么重
的活,别说一个妇女,好后生都够受!现在弄得大出血,万一死了怎么办?够不够死罪?给
家里人怎交待?”

    徐治功现在看来不想理白明川,但并不是服气他的话。他坐在椅子上,头拐在一旁,吊
着个脸就是个抽烟。

    白明川实际上比徐治功还小两岁,但看起来比徐治功年龄大。他身体肥肥壮壮,两只眼
睛又大又有光气,脸上围着一圈黑胡楂子,头发可倒显顶了。他穿一身肮脏油腻的衣服,披
一领光板老羊皮袄,看起来象个炊事员或者山区的汽车司机。

    自明川是一九六六年的高中毕业生,六九年底返乡劳动。七○年县武装部招一批武装专
干,他被招收了,分在城关公社工作。当年冬天组织全公社民兵冬训时,一个民兵将一颗拉
了线的手榴弹没有甩到前面去,反而手一扬滑落在了后面的人堆里。武装专干白明川眼疾手
快,把这颗冒烟的手榴弹捡起,扔了出去,避免了一场大灾祸。为此,不仅省地军区,连兰
州大军区都发出通报表扬了他。第二年他被提升为城关公社副主任。前年又调到石圪节公社
当了一把手。明川在中学时学习就很拔尖,并且还能写点诗。他人虽然年轻,但脑瓜子可不
年轻。当然,上面布置下来的所有任务,他和徐治功一样,都要积极完成。但他的做法和徐
治功不一样。因为他自己也是农民的儿子,所以他往往对过分伤害农民的做法反感。只要他
能抗住的,都尽力往住抗。但治功又和他完全相反,常常爱用一些过头加码的做法。治功也
许是为了把工作做好,可是有些做法太不象话了……“……再比如,高家湾高廷亮,只是耕
自留地时多占了队里的两铧,纠正过来,在生产队做个检查就行了,也拉来劳教……”

    “两铧地实际上是个路线问题!毛主席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徐治功扭过头反
驳白明川。

    “毛主席是说过这话。但毛主席没说让咱们动不动就‘劳教’农民嘛!”

    “这不是我的发明!这是县上冯世宽主任的政策。你觉得冯主任不对,你到上面另讨个
指示来,我徐治功照办!”“唉……”白明川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过了一会,才有点痛苦地
说:“治功,还是稳当一点好。你记得不?咱们在高家湾下乡时,饭派在廷亮家,他们当时
都快断炊了,为了招待咱两个,跑出去问邻居借了半升白面……你怎好意思就因为这么点事
把人家拉到工地上劳教……”

    徐治功为白明川的没水平话都想笑了,说:“难道共产党员因为吃了一顿饭,就连革命
原则也不要了吗?”“抽烟!”田福堂又掏出两根纸烟,对两位争吵的上级说:“接上
抽!”

    这时候,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站在门后面的白明川顺手把门拉开,接着便叫道:“噢,是润叶嘛!你什么时候回来
的?你爸也正在这里呢!”田福堂一看是自家的女儿,赶紧走过来,问他:“坐顺车回来
的?”

    润叶说:“是公共汽车。”

    徐治功一看是福堂的女儿,满脸的不高兴暂时收藏起来,笑着说:“你怎知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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