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漂亮啊,他一点一点地移动着,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我的心都浮起来了,我害怕他也找不着了,我追,可是我跑得很慢,像在海底下走路,我要飞……我真的飞起来了,下面的一切都看不见了。天上刮着柔和的风,我就像是一缕轻烟,随风乱飘,这风应该是春天的风了,过了春天我就该回家了……
我出了一身汗,我知道这不是在梦里,因为我听见董启祥说话的声音:“让蝴蝶睡吧,我们走了。”
大鸭子说,你们走吧,我照顾他,刚才他直蹬被子,怕是上酒劲了。
接着是一声关门声。停了一会儿,我掀开了被子一角,屋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我坐起来,脑子像针扎般的疼痛,冷风灌进我的领口,让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歪头一看,外面探照灯光扫过的是一片充满诗意的雪花。瑞雪兆丰年啊……我爹要是活着,他一定会说这句话。我爹的骨灰现在在哪里?应该不会在胡四的家里,我们的风俗是二十九的傍晚才接故去的亲人回家过年的……那么他现在在哪里?在荒凉的公墓?在我家空荡荡的桌子上?他太孤单了,要过年了他的身边应该有个亲人啊……冷,我感觉到了彻骨的冷,我爹什么也没穿,他怎么会不感到冷?我裹紧被子重新躺下,我想象着我是跟我爹躺在一起,我抱着他,让他感觉得到来自他儿子的温暖。我爹说,你这样可不好,让别人看见会笑话的,一个还不算太老的老头跟他儿子撒娇呢。我说,别怕,别人看见你就说是你儿子在跟你撒娇。我爹安静地躺下了,他的身体冰凉,让我不得不把被子裹得粽子般紧……我爹暖和了,他坐起来对我说,儿子,可能是我死了,这个年就不能回家过了,你要是想我的话就去看看我,要是出不去就算了……我想抓住他,可是我抓到手的是一缕清风。他站在很远的地方看我,那个地方黑漆漆的,只有头顶上的一点光亮投射下来,像是在他的身上打了一束光。我爹在拉他的二胡,他拉二胡的技术还是那么好,就像从前一样,他一遍一遍地拉《喜洋洋》,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过年了,他想让我高兴一些,不能因为他不在了而影响我的情绪。
我再一次坐了起来,我爹走远了,他的背影融入了夜色,夜色里什么也没有,也好象是站了好多人。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见我的父亲,我要跪在他的面前大声喊:爹,我对不起你!我没有给你尽一天孝啊。
门口一阵响动,我使劲眨巴了两下眼睛,大鸭子摇摇晃晃地站在门口:“兄弟,醒酒了?”
我甩了几下脑袋,里面空荡荡的,我重新躺下了。
大鸭子干笑着站在我的床头说:“蝴蝶,我喝得有点儿多,你替替我,我睡会儿怎么样?”
我翻身下了床:“你睡吧,万叔和狗逼呢?”
大鸭子说,还在外面,两个都在打盹呢。
我走出去,站在门口伸了个懒腰,冲坐在走廊头上的老万和狗逼勾了勾手。两个人拖拉拖拉地过来了,我说,你们回去睡会儿吧,我犯困了就喊你们起来。两个人很高兴,连句客气话没说就窜回了值班室。我摇晃着钥匙来回走了几趟,回家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它几乎让我窒息了。怎么走?走了还回来不回来了?不回来了,我要找到小杰,跟他一起浪迹江湖,我将拿出我所有的野性,让曾经侵犯过我的人死无葬身之地!慢着,我是不是喝醉了?不能冲动啊,我还有一个傻弟弟呀,我浪迹江湖了,我弟弟怎么办?我抓紧铁窗使劲摇晃了两下脑袋,很清醒,我的大脑清醒极了!就这么办,先回家看望我爹,拎着我爹的骨灰走了再说,至于我弟弟,我会把他接走的,我有这个能力!
我蹑手蹑脚地回了值班室,屋里鼾声一片。我咳嗽了一声,一点儿反应没有,我悄悄退了出去。
打开铁栅栏,没有弄出一丝声响,前面就是内管的铁门了。
重新锁上铁栅栏,我站在铁门旁边的阴暗处用力屏了一下呼吸,轻轻扣动铁门上的大锁:“苏哥,苏哥。”
外面响起老苏的声音:“谁呀,这么晚了有事儿吗?”
我压低声音说:“苏哥,我是蝴蝶,你过来一下,我跟你说个事儿。”
老苏嘟嘟囔囔地过来了,隔着铁门横了我一眼:“怎么了,队上出事儿了?”
我笑了笑:“没事儿,我值班,寂寞得狠,跟你聊聊天。”
老苏想走:“操,大过年的哪来那么多毛病?聊什么聊,一会儿我就交班了。”
我说:“你这个老混蛋真不够意思,我想给你弄点儿好吃的都不领情?”
老苏的眼睛一亮:“东西我有,钱缺,弄点儿银子给我?”
我冲他勾了勾手:“你过来,三百怎么样?算是报答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
老苏喜滋滋地靠了过来:“老是沾你的光……”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我已经用双手扳住了他的脑袋,猛力一扭,他一声没吭就软在了铁门外面。我迅速在他的下巴上又加了一膝盖,他软成了一滩鼻涕。我伸出手,抓住他的腰带把他的屁股扳了过来,顺手一摸,那串钥匙果然挂在他的腰上。我一把将钥匙拽了下来,毫不费力地找出我们中队的那一把,不到一秒钟就打开了铁门。我走出铁门,站在老苏的头顶上屏了一阵呼吸,弯腰把他拖到了灯光照不到的地方。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我望了一眼大开着的大门,那里也没有一个人。弯下腰试了试老苏的鼻息,他还在呼吸,可是很微弱,我估计他昏过去了,想要醒过来得需要几分钟的时间,不能等了,我必须在他醒过来之前走出监狱!我猫着腰迅速地出了大门。操场上黑洞洞的,前面教育科的楼上有微弱的灯光,我不敢穿过操场,操场旁边是一溜冬青,如果贴着冬青一直走,可以走到大墙的墙根下,贴着墙根走就可以走到禁闭室的外墙,那里有一座小平房,以前我曾经爬上过小平房,从那里可以看见外面。如果我上了小平房就可以沿着平房的边沿走到靠近大墙的锅炉房,从锅炉房的房顶一跃就能蹿上大墙,如果碰巧电网上没有电,我就可以抓住缠电网的铁棍出溜到外面去,外面就是一片玉米地了……这个季节应该没有玉米,可能会是一片麦子地,不管他了,只要我到了外面匍匐着爬上一阵应该可以找到回家的小路……这样想着,我已经贴在了大墙的墙根。一阵探照灯光刷地扫过,我这里是个盲区,灯光尽管亮,可是我藏身的地方漆黑一团。探照灯灭了的时候我已经沿着水管爬上了小平房。刚趴在平房的沿上喘了一口气,警铃大作!
来不及了!我忽地站起来,连滚带爬地窜上了锅炉房的房顶,可是我已经暴露在了耀眼的探照灯光下。
整个大院的灯全亮了,回头一看,操场上跟白天一样,有很多武警端着枪在横冲直撞。
几个穿警服的队长大声喊,往锅炉房的方向跑了,是三大队的杨远,他可能有凶器!
岗楼上的武警已经发现了我,他们的声音都变了形:“别动!站在那儿!把手举着,转过来!”
那一刻我什么也顾不上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被他们抓住,我要回家!
强烈的灯光耀得我睁不开眼睛,我摸索着靠近了最南面的一个烟筒,纵身一跃,空了!抓到手的不是坚实的墙头或者冰冷的铁棍,而是一把滑腻的空气,我重重地跌在了地下。地下是一堆结成冰的积雪,撞在我的肚子上,让我有一种肝胆碎裂的感觉,我什么也顾不得了,就地打了一个滚,撒腿往南墙根里跑。我记得南墙根有一堆废旧的床子,也许我可以爬到上面做一次最后的努力,就在此刻,枪响了……我第一次听见真正的军用半自动步枪那“哒哒”的点射声,我甚至看见了我的四周被子弹打起的火星和冰雾。不能动了,再动就没命了!我转回身来,高高地举起了双手,我想喊,别打啦,我投降,可是我干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眼前全是嘴巴里喷出的白雾,像刚刚掀开的锅盖。
“站好了,别动!”一个声音在喊。我哪敢动?我一动你就把我打死了……探照灯直接打在我的身上,我的眼睛根本无法睁开。我紧闭着双眼,等他们来把我放倒,我甚至做好了嘴啃泥的准备。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清晰地在我的耳边响起,接着停止了,还是那个声音在喊:“自己走过来,往前走。”他们也太仔细了,也许是害怕我的身后别着什么凶器呢,我想作出一付轻松的表情,可是我的脸似乎变成了牛皮做的,再怎么用力也没有感觉到变化。我就那么闭着眼睛,保持一个姿势慢慢走了过去。他们的动作一点儿也不粗暴,只是很迅速,我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人扭到了后面,不是很疼,就像朋友之间闹玩似的,一付冰凉的手铐把我反拷了起来。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我能够听得出来,他的声音像是完成了一件艰巨任务以后的那种轻松:“好了,大家不要靠前,”我的后脖颈被一只有力的大手卡住了,“睁开眼吧,走,先去禁闭室。”我把眼睁开,探照灯光没有了,眼前依旧是灯火通明,可是我总觉得这些灯光类似蜡烛,昏黄昏黄的,也许是我的眼睛刚才被更强烈的灯光照射过的原因吧,这样的灯光让我的心情变得塌实,像在夜里逛街逛累了,站在一旁看光景似的,懒散又无聊。我能看见从我们大队的监舍里跑出了不少队长,可是他们在喊什么我听不见。我还看见老苏战战兢兢地站在一群队长前面,边说着话边偷偷看我。我在心里说了一声,苏哥,对不起。
身边的武警排成了一行,枪还是那样端着,随着一声口令,迅速冲进了监舍。
旁边全是队长,我一个也不认识,大概是我们队上的人还没来,心里莫名的有些落寞。
刚才说话的那个队长往前推了我一把:“怎么不动弹,害怕了?走,禁闭室。”
上次劳改的时候我曾经在禁闭室里呆过多好长时间,心里一点儿没有恐慌,反而有一种塌实的感觉……刚才可真悬啊,如果我稍微一慌乱,有可能就变成了筛子。进到禁闭室的一间审讯室的时候,我突然出了一身冷汗,刚才我干了什么?!我他妈傻了?那不是找死吗?你能跑得出去吗?就算你跑出去了,你能有见你爹的时间吗?还不是照样这个结果?我被我想要去找小杰的这个打算吓了一跳,这可能吗?有多少事情需要我面对,那不是逃避吗?一股巨大的后悔几乎把我打倒……这次我完蛋了,肯定要加刑,甚至还会连累董启祥和老辛,因为在这之前接触的只有我们几个,他们至少会被严管几天……还有康队,他对我那么信任,我竟然干出这样的事情来,估计康队肯定要受处分。
脑子迅速转着,怎么办?告诉他们我喝醉了?那管个屁用,你喝醉了难道还可以去杀人吗?
我打定了主意,喝酒我承认,醉了也是真的,可是我不是想要越狱,我想站到高一点的地方看看我的家。
妈的,管你信不信呢,先这么胡搅蛮缠上一阵再说。
押我来的那个队长是个满脸胡子的大个子,他威严地坐在了我的对面:“杨远,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董,狱政科科长。你呢,我也知道了,是个二进宫,叫杨远,听说刑期不长,改造得也挺不错。来,你先告诉我,今天晚上你都干了什么?”我说,我爹去世了,我想他,我想站在锅炉房的房顶上看看家。董科长笑了:“没醒酒是吧?别闹了,你也是个老犯人了,这个理由根本不成立,说实话吧,我不想跟你在这上面浪费时间。”我漫不经心地打了一个哈欠:“我没撒谎,我就是这么想的。”董科长猛地一拍桌子:“放肆!你拿这里当什么了?你以为这里是派出所?”
我不说话了,你爱什么什么,反正我就这样了。风从我裂开的裤裆犀利地钻了进来,像是要割掉我的鸡巴。
见我不说话,董科长笑了笑:“呵呵,咱们还是别兜圈子了,你这是越狱,人证物证都在这里明摆着。”
我还是不说话,心里很难受,唉,大家又要跟着我遭罪了。
风还在我的裤裆那里转悠,好象是专门来调戏我的,我的鸡巴使劲地往小腹里面缩。
第一百七十六章金高与刘梅
杨远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正站在墙角撒尿,因为紧张,尿线很细,还滴滴答答的。杨远嘿嘿笑了两声:“兄弟,扶着墙站稳了,别趴下。”听他这么一说我索性不尿了,憋回去,提上裤子坐了回来:“远哥,你这事儿办得不漂亮,当时怎么糊涂到那种程度?”杨远苦笑道:“你不明白啊,如果你处在我当时的那种状态,备不住还自杀了呢,呵。”也许他说得对,可是问题是他这么一来麻烦可就大啦,加刑那是一定的了,我问:“最后是怎么处理的?加了几年?”
杨远无力地摇了摇头:“不多,三年。”
我陪他摇了一阵头:“唉,计划这不全完蛋了嘛……这下子李俊海可站稳脚跟了。”
杨远咬了咬牙,咯咯响:“等于我又赠送了他几年时间,的确,出去以后我跟他不在一个起跑线上了。”
回忆他刚才说的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再想想他曾经的那些美好打算,我竟然有一种虚脱的感觉,仿佛刚从一场梦里醒过来。这种感觉很奇怪,仿佛我变成了他,我在替他担忧……在听他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把自己想象成了他,紧要关头我抓起猎枪奔跑在如狱的夜色之中。甚至有一次我瞪着他两脚之间的铁链子,伸手就抓,我以为那是他曾经说过的小杰用过的那把猎枪,抓到手的竟然是一条蛇,冰凉又滑腻,赶紧撒手,却原来是把杨远的两条腿举在了半空。杨远很有意思,每当我听入了迷,有一些不正常的举动时,他就会像个孩子似的眯着眼睛笑,他笑起来很特别,你根本看不出来这是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大哥,你眼前的只是一个有些傻气的老青年。他说的话有时候很直白,让人觉得他这是在絮叨,跟个没有文化的农民似的,有时候说的话却让我肃然起敬,甚至怀疑他上过大学,而且学的还是哲学或者文学专业。比如昨天他就说过这样的话:“你知道什么叫做绝望吗?那时候我就很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