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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片专从自己方面来叙相思。轩“小”而“独”,即使欲排遣愁也不可能,卧不安席,食不甘味,直逼出一句“情绪好无聊”。这句浅白直率,却是一句大老实话。同是周邦彦的“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风流子》);“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解连环》);这些写刻骨相思的率直语言,张炎认为“一为情所役,则失其雅正之者”,“所谓成浇风也”(《词源·杂论》)。况周颐持截然相反的态度,他说:“此等语愈朴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灵肺腑中流出,不妨说尽而愈无尽”(《蕙风词话》卷二)。后说为是。对“情绪好无聊”亦应作如是观,因为它表现了“至真之情”,虽“说尽而愈无尽”。结三句用笔潇洒,语淡味浓。萱草别名很多,通常又称鹿葱、忘忧、宜男、川草花、金针花等等。嵇康写进他的《养生论》:“合欢蠲愤,萱草忘忧,愚智所共知也。”《诗经》叫它谖草。《卫风·伯兮》:“焉得谖草?言树之背。”《传》:“谖草令人忘忧。”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除重复上面的话,并引李九华《延寿考》云:“嫩苗为蔬,食之动风,令人昏然如醉,因名忘忧。”然唐宋诗人孟郊、梅尧臣等对“忘忧”都提过质疑。“一丛萱草”的本意是说:相思情切,即得萱草,也不能忘忧,暗含有刘敞(原父)诗意:“种萱不种兰,自谓可忘忧;绿叶何萋萋,春愁更茫茫”。“儿竿修竹”,取意杜甫《佳人》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诗中的“佳人”有高节的情操,故与“多节本怀端直性,露青犹有岁寒心”(刘禹锡《酬元九侍御赠壁州鞭长句》)的竹并列。这句赞对方的品德。最后以缠绵不尽的相思作结:“数叶芭蕉。”芭蕉在诗词中一向是愁的象征。唐人张说《戏草树》诗:“戏问芭蕉叶,何愁心不开。”李商隐《代赠二首》其一:“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李煜《长相思》词:“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萱草,修竹,芭蕉,或许“小轩独坐”目之所见,但均有蕴意。三句皆缀以数目字,联系开头的四叠字,尤觉意韵悠远,辞情并茂。顾景芳谓小令应“风情神韵正自悠长,作者须有一唱三叹之致。淡而艳,浅而深,近而远,方是胜场”(田同之《西圃词说》)。求之于此词,信然。(艾治平)
惜奴娇
石孝友
我已多情,更撞著、多情底你。把一心、十分向你。尽他们,劣心肠、偏有你。共你。风了人、只为个你。宿世冤家,百忙里、方知你。没前程、阿谁似你。坏却才名,到如今、都因你。是你。我也没、星儿恨你。
这首词,似写一个妇女对所钟情的男人絮絮叨叨地倾诉衷肠,全篇所述皆是“我已多情”。但若从“忌直贵曲”(施补华)、“若一直流去,如骏马下坡,无控纵之妙”(方东树)说,便应看作两人相对互表情意,似更见情致,逎依此析之。
“我已多情,更撞著、多情底你。把一心、十分向你”。开头男的向对方表白心意。把两个原是陌生的人联系在一起,是由于彼此都“多情”。这是缘份。表示这爱情是有基础的,也是建立在相互爱慕上的。“撞著”,不期而遇,一下碰上,竟成为情人,真是天意,喜出望外。这两字虽浅俗,却有妙趣、妙意。所以“把一心、十分向你”。心只有一个,爱心却有十分。对于男人的爱情表白,这位多情的妇女并未立刻作出回应,一是她深沉含蓄;二是她想先解除他的忧虑,这是深一层的爱的表示。“尽他们”,尽同“侭”,意为任凭,侭管。这三个字意思不完整,似是说尽管他们如何如何。“他们”,旁观者,除两人之外的那些人。潜台词是:任凭他们怎么议论,说三道四,我都不在乎。“劣心肠、偏有你”。“劣”,软弱。曹植《辨道论》:“骨体强劣,各有人焉。”这里说心肠软弱,引申有慈善、善良意。“偏有你。共你。”在我的心灵中,偏独有你的形象位置。“风了人,只为个你”。风通“疯”。乔吉《扬州梦》第一折:“这风子在豫章时,张尚之家曾见来。”陆游《自述》诗其二:“未恨名风汉,惟求拜醉侯。”“人”,人家,对人称自己。这里有表示娇痴的意味。在别人看来,我似乎走火入魔,痴迷狂呆,但都只是为了你!连用“尽”、“偏”、“只”三个表示程度的副词,充分表现出她的爱意。
听了妇人的一片痴情话,男子深受感动,不由地脱口喊出:“宿世冤家”极其亲切亲昵的话。“宿世”,封建迷信谓过去的一世,即前生。《法华经·授记品》:“宿世因缘,吾今当说。”王维《偶然作》诗其六:“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冤家”,旧时对所爱的人的昵称,为爱之极的反语。陈亚《闺情》诗:“拟续断来弦,待这冤家看。”黄庭坚《昼夜乐》词:“其奈冤家无定据,约云朝又还雨暮。”词这里是说他们现在的情爱,早在前世就注定了。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引前人所记:“有云:冤家之说有六:情深意浓,彼此牵系,宁有死耳,不怀异心,所谓冤家者一。……”这里“冤家”恰有此意。但是转而他又说:“百忙里,方知是你。”显然又有点作态,潜台词是:我日忙夜忙,连女人们对我的青睐都顾不上,到后来才“撞著”了你。既有讨对方欢心的意思,也有得意自逞的一面。这一来引起女人的不高兴,她反唇相讥:“没前程、阿谁似你。”“前程”,未来的境况,多指功业而言。出语尖锐泼辣,又毫不留情面。这两句暗和前面“尽他们”相联,看来这位男士确有点外强中干。于是他不无尴尬、急不择言:“坏却才名,到如今、都因你。”至此,这对男女关系的透明度更清晰了:他们的相爱遭到社会的物议,似乎男方受到更大的责难,当女的强言以对时,他内心的积郁一下喷发出来。为缓和局面,女的只以似爱似娇仍含点嗔意地吐出两个字:“是你。”她并不服气,却不愿多说,言外的话是:你没本领,咋能怨我。男的毕竟心虚,马上见好就收:“我也没、星儿恨你。”我一星半点都没有恨你呀!……如果现代人写起小说来,接着大概是亲密地拥抱吧。
从以上对两人对话的缕析看,这是一首构思奇妙独具一格的写男女情爱的词。语言不仅口语化,而且性格化,使读者有如见其人的感受。毛晋跋石孝友《金谷遗音》称其一些篇什“轻倩纤艳,不堕‘愿奶奶兰心蕙性’之鄙俚,又不堕‘霓裳缥缈、杂佩珊珊’之叠架”。描写男女恋情轻巧倩丽,柔婉细腻,既不俗鄙,有市井的庸俗气,也不叠床架屋,堆砌板滞,而自然清新,鲜活生动。这类词远绍敦煌曲子词民间作品,近承柳永的俚词而无其荡子气,下启元代戏曲的萌发滋生。李调元赞作者为“白描高手”,谓本词“开曲儿一门”(《雨村词话》卷二),是为知言。过去对词的评论多囿于传统的定格,视此类词为诽谐戏谑之作,不免有所忽视了。(艾治平)
卜算子
石孝友
见也如何暮。别也如何遽。别也应难见也难,后会难凭据。 去也如何去。住也如何住。住也应难去也难,此际难分付。
离情别绪,在词中是一个早不新鲜了的主题。这首小词在写法上颇有自己的特点。“见也如何暮。别也如何遽。”相见呵,为何这般地晚?相别呵,为何这样的急?“如何”,为何;为什么。但又有奈何,怎么办意。《诗·秦风·晨风》:“如何如何?忘我实多”!白居易《上阳白发人》诗:“上阳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这里正含有两层意:不理解为什么,又毫无办法。而偏又见“暮”别“遽”,相会的时间如此短促,怎么不倍感伤情?!两句各著一“也”字,别具声韵,似闻人的连声叹息。后来《西厢记·长亭送别》:“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亦正是此意,但恨怨形诸字面,词隐曲显,可见一斑。一起两句分言过去和现在。故第三句再作钩连:“别也应难见也难。”意为见既暮且难,别既遽且难。但两个难字取义不同:前一个“难”字含难过、难受、难耐意;后一“难”字含艰难、不容易意,犹如“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句意。别难主要是感情的因素在起作用;见难是由于世事茫茫,人事错迕,主要的因素在社会方面。所以“后会难凭据”,非不愿见,世事的变化,人事的坎坷际遇,又岂是个人所能左右的!两个“难”字包含的内容不同,而感慨之情愈到后来愈重,几至唏嘘呜咽了。
上片“情”在送者,下片“情”在行者。“去也如何去。住也如何住。”临别踌躇,欲行又止。这里“如何”作什么时候解。《诗·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看来是非走不可了,可是万般依恋,又不知什么时辰走好了。那就索兴不走了吧。但“住也如何住”──非不愿住实不能住也。孙光宪《谒金门》词:“留不得!留得也应无益。”这是从送者方面立意。“留不得”是过去的无数事实形成的认识,可是真要当分手时,又希望他“留得”,思索沉吟,意欲挽留,结果得出的是“也无益”,于事何补!这里从行者方面着笔,言外之意是:即使再拖时间也终得要去的。仍和上片结构一样,用“住也应难去也难”钩连,而两“难”字含意也仍不同:住难,由于社会的人事方面的原因,即艰难,不容易,意若“留得也应无益”。去难,主要是感情的因素在起作用,即难过、难受、难耐意。百转千回,感情始终寻找不到出路,最后,情如排山倒海奔涌而来,却又嘎然而止:“此际难分付。”当此将别之际,万种柔肠,千般情意,都再也无法排解了!真是“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晏几道《思远人》)。分付(吩咐),安排之意。毛滂《惜分飞·富阳僧舍代作别语》:“今夜山深处,断魂分付潮回去。”
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二评此词曰:“词中白描高手无过石孝友。《卜算子》云(词见上)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意即词写离情很含蓄。这首词的确很有艺术特色,它表现在:一、构思新颖巧妙。写离情的词,从唐五代以至南宋,高手如林。此词贵在破除窠臼,自立框架。首先由始至终八句完全抒情,无一景语。抒情不粘滞,那些一向为人描摹的难割难舍的缠绵情状,都置之笔外,而表现别情依依,却不在诸如“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柳永);“香囊暗解,罗带轻分”(秦观);“去意徊徨,别语愁难听”(周邦彦)等等之下。其次,用笔直中有纡,它不作烘托渲染,亦无那么多的“现场描写”,但此中人的形态读者可于想象中得之。不着形迹,而深情若许,此真善于言情者也。复次,作者于词中四用“如何”,五用“难”字,八用“也”字。从前二字的多义性,其在不同境界的蕴意,本来一个极平常的字,却有那么大的艺术魅力,真令“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方干《赠喻凫》)者流扼腕矣。全词声情和谐,而又拗怒激楚,很好地表达出那既怨且恨而又无可奈何的情怀。(艾治平)
浪淘沙
石孝友
好恨这风儿,催俺分离!船儿吹得去如飞,因甚眉儿吹不展?叵耐风儿! 不是这船儿,载起相思?船儿若念我孤栖,载取人人蓬底睡,感谢风儿!
这首词和上首《卜算子》一样,又是用白描。从词意看,此刻女主人公已船行江上。满帆风急,船行迅速,不由生出“好恨这风儿,催俺分离!”这话从人之常情和事物的常理来说,虽缺乏依据,但从此境、此情、此人的内世界,设身处地地为她想一想,就会觉得“无理”却有情,深层次表现她的“恨”,故“无理而妙”(贺裳语)。接着她又生奇思异想:“船儿吹得去如飞,因甚眉儿吹不展?”眉因愁而皱,所谓“愁到眉峰碧聚”(毛滂),“柳眼传情,花心蹙恨”(曾协)。船重眉轻,吹得船儿去如飞,却吹不展一双愁眉!从置身事外的人看,本是很自然的事,却引起她的疑云和埋怨,又是“无理而妙”,“无理而有情。”她多么想惩罚风儿一下呀,可是“叵耐风儿”!谁也奈何它不得,真是可恨又可恶!“叵耐”亦作“叵奈”。不可奈;可恨。唐无名氏《鹊踏枝》词:“叵耐灵鹊多谩语,送喜何曾有凭据。”这里愈发奇想,愈多怪思,愈对风儿发出怨怒,愈表现出女主人那种强烈真挚的相思之情。
上片写了风,下片径从船儿写起。“不是这船儿,载起相思?”李清照说:“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此用问句,但问中有肯定:若不是这偌大的一只船儿,自己这一腔相思如何装得下载得起?“愁之为物,惟惚惟恍”(曹植),本无重量可言,她却似乎能感受到。因此她对船儿似有了好感,转而把希望寄托在它身上:“船儿若念我孤栖,载取人从篷底睡。”“人人”,词中对所昵之惯称,此指所思念者。欧阳修《蝶恋花》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