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马里前面出现了韩靖父母住的日式小洋楼。他将车子无声地停在小洋楼门前十米远的地方,然后掏出口袋里一枚枚手雷一样的鹅卵石,用尽气力朝小洋楼所有的窗口打去。随着一声声清脆的哗啦声,马里越发打得猛了。
窗子里有人发出尖叫声,马里并不慌,这些小玻璃窗的破碎声,远没有他砸海味馆大玻璃窗的轰响雄壮。于是,他继续稳准狠地砸着,窗子里的尖叫声越大,他听了越有乐感。一些鹅卵石从打碎的窗户长驱直入,砸到家具或镜子上,发出更美妙的声响。
最后,马里将所有的鹅卵石都打光了,这才跳上自行车,用胜利者的目光扫了一眼千疮百孔的小洋楼,缓缓地蹬着车子离去。他这是故意放慢速度,他甚至希望专政队赶来抓住他,好让流氓韩靖和她坏蛋父母知道,这就是老子干的。马里是堂堂的男子汉,他才不会逃跑呢,逃跑是胆小鬼干的事,是卑鄙无耻的小人。
然而,一切还是那样寂静,整个城市还是牢固地盘踞在那里。不用说是鹅卵石,就是真的手雷,也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马里差点就想停下车子,站在那里狂吼一通,让全城的坏蛋们全都惊醒,世界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们他妈的还在睡觉!
但凉爽的夜风最终将马里吹得清醒了,他像大梦之中一下子被惊醒似的,陡然地猛蹬车子,朝黑暗中飞驰。他一直朝一个方向飞驰,如果前面有什么东西阻挡,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撞上去。前面说过,马里住的城市是个半岛,所以,他很快就骑到海边,听到一阵海浪的轰鸣,他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并摸索着坐到一块平滑一些的礁石上。
马里想,韩靖父母绝对会猜出是他砸的玻璃窗,绝对会到专政指挥部报案,专政指挥部绝对会到他家抓人。这一连串的“绝对”让马里有点怕了。他不是怕自己会怎么样,失去了韩靖,马里疯狂得都想杀人,他怕个屁!但这样蛮干会给他母亲和妹妹带来不安和不幸,马里开始有点后悔。他确实有点太冒险了,君子报仇十年不迟,他应该想个更巧妙更阴险的报仇方式才对。
马里在海边躲了一宿,凌晨时分他偷偷地溜回家门口附近,发现一切都静悄悄的,不像发生过什么事。最后他大胆地开门回家,母亲和妹妹刚刚醒过来,他们竟然不知道马里夜里出去过,不知道这个城市某个地方发生了一场战争。
一连三天过去了,整个世界依然平静,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那样,马里安然无恙。只是刀鱼头发现马里的表情有点不正常,他用诡诈的目光盯着马里说,你小子是不是又干什么坏事了?老实交代!
马里脱口而出,我把韩靖家给砸了。
刀鱼头不相信,他说,你马里干不出这个英雄壮举来。
马里没反驳刀鱼头的话,只是平静地拨弄着屁股下面的鹅卵石,最后捡了一个大一点的,在手里掂了掂,然后猛地扔出去,那鹅卵石在空中疾飞如箭,落进滚滚的浪涛里,“扑通”一声溅出一朵漂亮的水花。
刀鱼头笑了,好,你小子有种,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马里还是没吱声,因为此时他的心里正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不知道这件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他不相信已经晋升为革委会副主任的韩国富,能大度地放过他。
刀鱼头又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干得好!
马里忐忑不安的感觉一下子消失。对,管他什么结果,只要你们不能把我枪毙了,就拼到底。想到这里,马里一下子跳起来,大声地唱着,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谁也不怕谁!
二龇牙愣住了,他从来没听过马里唱歌,而且他感到马里的歌声雄壮有力,所以他停止了正在磨渔枪的动作,侧耳细听。等马里唱完后,便称赞地说,你的鼻腔共鸣很好,要是能得到专业教师的训练,绝对会成为歌唱家的。
马里很有些兴奋,又唱了一遍“谁也不怕谁”。
二龇牙笑了,说不是“谁也不怕谁”,是“究竟谁怕谁”。
马里狂吼着,就是谁也不怕谁!就是谁也他妈的不怕谁!
二龇牙赶紧低下头去磨他的渔枪,只是偷偷地抬眼看一下继续疯唱不止的马里。
刀鱼头在一旁笑道,人越是害怕,越是大声唱歌壮胆呀!
刀鱼头说对了,马里正是心虚,才摆出一副英雄好汉的样子。他不仅大声地唱歌,还故意大声说话,并且走路也雄赳赳地学李玉和“迈步出监”的架势。但马里心下却时刻觉得大事不妙,尤其是从海边回到城里,马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放慢自行车的速度。特别是进昌盛街道时,他几乎随时准备掉头往回跑了。
马里心里在想,也许专政指挥部的人马会从路口突然冲出来,像对待所有的“牛鬼蛇神”那样,把他狗一样地打翻,然后五花大绑,拖到车上拉去批斗。马里心里在想,也许专政队正埋伏在他的家里,只等他一推门,就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将他按倒在地……因为马里看到过多次专政队抓人的场面。
然而,一切还是那样不可思议的平静。
马里走进家里,更是平静得吓人,母亲和妹妹不见了。他看到桌子上有张纸条,上面写着:
哥哥,我陪妈妈到老鬼爷爷那儿去了,饭在锅里热着,妈妈特地给你炒了个鸡蛋,你可要趁热吃呀!!!
妹妹马云在“趁热吃呀”后面打了三个感叹号,这使马里心下大为感动。
马里却没有一点食欲,在浪涛中拼了半天命,竟然也没一点疲乏感。这时,刀鱼头和二龇牙两个人“呼啦”就闯进门来,把马里吓了一跳。
刀鱼头说,别害怕,我们不是专政队。说着拍了一下马里的肩膀,你小子确实是暴力革命,我们刚刚去看了,五个窗你全给砸了,正在修哪。走,咱们去下馆子,庆祝你炮轰日本小洋楼大捷!
马里说,我不去。
刀鱼头说,不是我请客,是三条腿。这个家伙不知有什么喜事,喝得满脸通红地跑到我家,非要请咱们几个喝酒。
马里迟疑地说,三条腿不是说他病了吗?怎么会满脸酒气……
刀鱼头说,这小子看来是装病,他迈着革命的大步撞进我家,说他在红卫饭店摆了一桌酒菜,有重要的事告诉我们,我觉得这小子是阴谋得逞了。
马里知道刀鱼头所说的“阴谋得逞”,意思是三条腿将葛心红弄到手了。
三条腿早就坐在红卫饭店那里等着了。他要满了一桌子酒菜,几乎全是他捕捞来的海物,经过厨师加工的菜肴。更让大家眼亮的是,这小子竟然带来一瓶茅台酒。那是真正的茅台酒,因为酒瓶上印的商标没有革命的字样,所以被重新贴上一张领袖诗词,“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被重新贴领袖诗词和语录的茅台是酒鬼们珍藏的极品,因为这就说明是激烈革命之前出厂的酒。看来三条腿把家里藏匿的珍品拿出来了。
刀鱼头小心翼翼地倒了一小杯酒,用鼻子闻了闻,再用舌尖舔了一下,很脆地咂了一个响,说绝对好酒。他举着酒杯说,三条腿这样隆重地招待我们,肯定是人生最大的喜事,我先干一杯,表示祝贺!马里和二龇牙也举起杯,赶紧喝了一口,这可是茅台呀,祖宗三代都没喝过的高级东西。
三条腿也举起酒杯,狼一样地嗥叫着,干,干,干!……这小子其实和马里一样不能喝酒,再加上他已经喝得满脸喷红,所以,这一杯酒灌下肚,顶得他两眼立即溢出泪花。他说,先别祝贺我,先祝贺马里。说着三条腿又斟满了一杯,对马里说,我服你了,炮轰日本小洋楼,绝对厉害!不过,你要是早这样厉害,韩靖不是早拿下了吗?
刀鱼头说,你知道谁在那里修门窗吗?至少有一个班的小兵蛋子,看来韩靖挺有能耐呀!
马里也许被这一口高级酒刺激起来,他不知是兴奋还是愤怒,用拳头“咚”地擂了一下桌子,眼珠子喷火却说不出话来。
饭店里的收音机正在播革命歌曲,刀鱼头用筷子指挥,几个人立即跟着收音机里雄壮的乐曲唱起来: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革命是用暴力打碎……
饭店其他吃饭的顾客很不满,但他们只是敢怒不敢言,谁敢反对唱语录歌,那他就是找死!刀鱼头越唱越凶,竟然站到板凳上,最后把饭店里所有的顾客都唱跑了。
大家唱够了,也冷静下来,刀鱼头说,三条腿,你今天这么大的破费,是想向我们炫耀什么,快说,我们好为你欢呼。
三条腿愣怔了一下,猛地扑在桌子上放声大哭。这突如其来的哭声,把刀鱼头几个吓了一跳,不知三条腿为何情绪大起大落。
三条腿的大哭却又戛然而止,他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刀鱼头,看着马里,看着二龇牙,然后一字一板地说,我把葛心红捣鱼酱了。
马里吃惊地看着三条腿,觉得他可能是说的酒话。
刀鱼头却笑起来,用不着你坦白交代,我早就猜出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喝酒,祝三条腿捣鱼酱成功!
三条腿却将手里的酒杯“啪”地摔个粉碎,然后掏出一张信纸,朝桌面上一拍,大家围上去看,一个个蝌蚪大的字,非常清晰:
尊敬的公安革委会领导同志:我叫万家林,现在向你们自首,由于我思想反动,品质恶劣,长期以来垂涎女人美色,所以,就用各种下流的手段,引诱革命的葛心红同志……
刀鱼头小心地将信纸叠起来,沉默不语。
三条腿却倏地一下抓起酒瓶,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说了句,三年后,哥儿们回来和你们一起腾波踏浪!
深夜,马里从饭店里摇摇晃晃地回到家时,发现门口站着一个苗条的身影。他使劲儿地眨了眨被酒烧红的双眼,不由得大吃一惊,是韩靖,绝对是韩靖。她还是穿着那套崭新的军装,红色的帽徽红领章。
完全像刚刚扎了一个深深的猛子,马里感到极度缺氧,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尽量稳住自己站立的身子。
今天是农历十八,都说十五的月亮圆,其实月亮最圆的日子是十七八。偌大的月亮高高地挂在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上,照出一片银亮的世界。在这个银亮的世界里,站着亭亭玉立的韩靖和呆若木鸡的马里。
不知过了多久,韩靖终于开口说话了,我家是你砸的吧?
马里喷着酒气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是我砸的。
韩靖说,你为什么要砸我家的门窗?
马里顿了一下说,你不明白吗?……他突然哭了。天哪,山狼海贼的马里竟然哭了,哭得那样小儿科,而且是在他最怨恨的人面前哭了。
韩靖大概没想到马里会哭,她有些不知所措。但看到马里哭得摇晃起来,只是犹豫了几秒钟,便上前扶了马里一下,然后跟马里进了家门。
一切都像是老天安排妥当,母亲和妹妹在老鬼头那儿还没回来。
但进了屋里,马里的泪水更像水龙头出了故障,怎么也无法关闭。他气得又揪自己的头发又掐自己的脸蛋子,但是没用,还是在恬不知耻地流着泪水。
默默站在一旁的韩靖掏出手绢,但她只是将手绢握在手里,没敢递给马里。
终于,马里克制住自己的恬不知耻,他看着眼前站着的,绝对是飒爽英姿的韩靖,身上穿着的绝对是他这辈子也没资格穿的真正军装。于是,他燃烧了几百次的怒火再度燃烧,似乎有谁在后面推了他一下,马里猛地就上前抱住韩靖,嘴里恶毒地骂着,你这个流氓,你这个骗子,你这个……马里找不出更解恨的词儿了,他死死地将韩靖抱在怀里。
没想到,韩靖竟然毫不反抗,甚至连哼都不哼一声,任马里疯狂地搂抱。
这种绝对不可能的温顺和驯服,简直就是对马里极端的藐视,但也是无声的鼓励。马里更加疯狂地对韩靖发起了憋闷已久的愤怒,他绝对强奸犯一样地撕扯着韩靖身上的一切。
韩靖在马里粗野地撕扯下,只是用手牢牢地护住头上的军帽。当马里揪着她的衣袖时,她竟然顺从着马里的粗野动作,自动将光光的胳膊从袖口里抽出来,然后又去护住军帽。
马里恍恍惚惚地感到,韩靖大概怕他看到那还没长全的阴阳头。真他妈的资产阶级女流氓,到了这样的时刻,还顾及虚伪的形象。但这并不妨碍马里要干的事,不一会儿,被撕扯得白光光的韩靖就那么一览无余地躺在他的面前,犹如当年马里四肢不动地摊在沙滩上一样。
历史看来是绝对公平,你给我半斤,我给你八两。
尽管马里为有这么一天而发狂地梦想过无数次,但梦想真正变成现实之时,他的狂劲儿却不知怎么,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还有些昏头昏脑了。突然,在他身后猛地爆响着海碰子们的狼一样嗥叫,捣她的鱼酱,捣她的鱼酱,再也不能错过了!
这喊声让马里陡然恢复了凶恶的清醒。是啊,千载难逢的机会终于来了——那雪白的大腿,那真枪实弹的乳房,那注满樱桃汁的嘴唇,那爱情需要的一切,那么真实,那么驯服,那么坦白,那么赤裸裸地摊在他的面前,任他随心所欲地索取。
浪涛在耳边轰鸣,激流在心胸里冲撞,马里已经举起渔枪——但他从来没有刺杀过心甘情愿让他刺杀的鱼呀……
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痉挛使马里渐渐明白,他并没有昏头,他没有胆怯,他没有丧失力量。他之所以像个傻帽一样站着不动,其实是一种理智的绝望使然。
马里呀马里,你其实比刀鱼头还凶狠,比三条腿还流氓,比大龇牙还忧伤。你不是想征服一次,你是想征服一百次一千次一直征服到永远;你不是要征服眼前的一切,你还要征服这表层里面的,这丰美肉体深处时刻跳动的东西——心灵,但那就等于要她的命。因为命运注定不会让躺在炕上的这颗心灵与他一个频率跳动的。
马里完蛋了,他尽管是杀生于暗礁丛中的山狼海贼,尽管是腾波踏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