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大龇牙的母亲就走出来。她瘦得脸上两个眼睛就像两个黑窟窿了,但看到两个儿子,那两个黑窟窿却一下子亮得像两盏灯。但她没敢说话。
年老的专政队员冷冷地说,宋子芳,你儿子给你送被褥来了,快拿回去。
大龇牙看到母亲拿起被褥要转身,便大胆地抢上前说,妈,我们挺好的,你好好学习吧。
大龇牙母亲说,回去告诉你爸,我也挺好的。
一大早,张素英就挺着个大肚子在街上走,而且走的速度就像是竞走运动员参加比赛,很快就走到妇产医院门口。这样,她就围着医院转起圈子来,一直转到中午,回家给丈夫做完饭后,下午又不知疲倦地来到医院转着圈子。因为邻居的冯大婶告诉她,快生孩子时,要多走路,多走路孩子就能生得顺利。张素英的身体非常健壮,不像一般妇女怀孕那样哼哼呀呀的这儿不舒服,那儿痛的。所以,邻居冯大婶又说,看你这副身子骨,是个天生下蛋的鸡,生孩子肯定不费劲儿!张素英更时刻警惕自己的大肚子了。她在心里已经反复掐算了日子,觉得这两天孩子要生了。于是,她就越发注意自己的感觉,所以就开始多走路,但她怕弄不好把孩子生在马路上,最后才想了这个巧妙的主意,每天到妇产医院门口转圈走,这样一旦到了关键时刻,进医院方便。
张素英在农村时,经常看到或听到谁家的媳妇因生孩子,死在去医院的半路上。城里虽然有公共汽车,但她觉得关键时刻恐怕还是不保险。
刀鱼头觉得很奇怪,说你这是怎么回事,每天出去撒疯,又去会你那个野汉子呀!
刀鱼头对老婆其实有些放心了,他在私下已经多次跟踪过张素英,发现自己的老婆除了上市场买菜,就是回家干家务,真是个标准的老婆。但刀鱼头不是个容易解除怀疑的轻信之人,尤其对男女之事,刀鱼头深知其间的复杂和厉害。所以他并没有彻底放心。
张素英说,我这是为了给你生孩子,邻居冯大婶说生孩子前要多运动。
刀鱼头说,你整天疯跑,是不是想把我的孩子颠掉到马路上!
张素英笑起来,你就放心吧,我是围着妇产医院门口转圈儿。
刀鱼头阴阳怪气地说,你他妈的挺聪明呀!
张素英没吱声。
吃完晚饭,张素英又来到市妇产医院,开始转圈儿。突然,她感到不好了,因为下身出水,湿透了裤子,她大步奔进医院大门。医生和护士们第一次看到一个孕妇能在这样危急的时刻自己走到医院,大为惊讶之时也大为敬佩,立即就把她抬到产床上。一个小时后,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声,湿漉漉的小刀鱼头就来到了这个世界。
夜里,刀鱼头醒来一看,老婆不见了,他再四周一看,墙上挂着的衣服也没了。刀鱼头心想,这个家伙,又他妈的跑到妇产医院门口转圈了,他打了个呵欠,就又稀里糊涂地睡过去。
天已经大亮之时,有人敲门,原来是张素英同产室里的一个孕妇的丈夫,按照张素英告诉他的地址,找到刀鱼头。刀鱼头急三火四地赶到医院,看到张素英怀里正抱着他的儿子,那绝对是他的儿子,因为小家伙和他一样长着尖尖的刀鱼脑袋。
刀鱼头欣喜若狂,他拿着医院开的产妇证明,到街道领取了产妇营养券儿,又去买鸡蛋,又去买猪肉,忙得不亦乐乎。自从他看到小刀鱼头那个尖尖的脑袋,对张素英的怀疑才彻底消除。刀鱼头给山东老家的父母写了封信,说素英给老人生了个孙子,但现在革命运动比较紧张,等孙子过“百日”时,就请二老回来看孙子。刀鱼头说,他已经给孙子起了个名字,叫邵军。这个名字叫起来既响亮,又有革命的意思。接着,刀鱼头又给张素英父母写了信。张素英母亲见信后的第二天,就㧟着一筐鸡蛋,提着一袋小米,气喘吁吁地赶来,一要看外孙,二是给女儿伺候月子。
邻居冯大婶说,得想法弄条鳝鱼炖汤给素英喝,否则奶不旺。
刀鱼头想了想,就去找马里帮忙抓鳝鱼。他自豪地说,我他妈的现在当爹了,要担负养育革命接班人的重任了。刀鱼头又说,大龇牙变成日本人后,像丢了魂儿,三条腿这小子总是心事重重,我总觉得他背后有点什么问题,所以只能找你这个半失恋者来帮忙了。
马里笑着说,我正好要找点什么活儿干,否则精神就要崩溃了。
刀鱼头说,马里,你不要执迷不悟了,赶快猛醒吧!跟我学习,到农村找个贫下中农,而且还随便挑模样。你不就是想要韩靖那个样的吗?我带你去我老婆的村里找,别看我老婆那个村穷,但出美女,保证能挑出一个班的韩靖来。
捉鳝鱼比较容易,只要到有淤泥地的海湾里,就能看见这些像蛇一样浑身滑腻的鳝鱼了。但北方海里的鳝鱼一般是狼牙鳝,牙齿尖锐,并有毒,要是不小心被这家伙咬一口,能疼得叫妈,说不定还能休克闷死在水下呢。另外,狼牙鳝相比海参,就不值几个钱了,所以一般海碰子都不惹它。
刀鱼头绝对是碰海高手,他知道哪里有什么鱼,哪里有什么蟹。他带着马里来到城西渤海沿岸的淤泥湾,这里海面平静,波纹轻荡。马里不屑地说,这是女人的海。刀鱼头笑道,所以这里有给女人发奶的鳝鱼呀。但由于是淤泥底子,只能反射微量的阳光,所以水下一片灰蒙蒙的,让人有些恐怖。刀鱼头和马里无声地潜进水下,在平坦的淤泥上面小心地滑行,因为只要稍微用力摆动鸭蹼,就会扬起黑黑的灰雾,那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两个人的眼睛扫视着前面,只要发现一块石头或什么物体,那下面基本上会藏匿着一条鳝鱼。城市西部的海边,有许多工厂,所以有不少破铁筒和瓶瓶罐罐的垃圾扔到水下,鳝鱼和乌鱼一样,也喜欢用这些东西做窝。马里发现前面有个锈瘪的铁桶,一半埋在淤泥里,一半露出。他朝刀鱼头使了个眼色,其实刀鱼头早就发现了,而且已经将渔枪拉上了栓。他示意马里绕到水桶底的那一边,用渔枪敲击铁桶,他则在铁桶的出口处堵截。果然,马里用渔枪捅了下铁桶,就有一条粗壮的大鳝鱼游出来。鳝鱼和所有的鱼不同,就是见人不惊慌,而且那蛇一样冷漠的眼睛还有点藐视惊动它的人类。然而它倒霉就倒霉在这个地方,因为这样渔枪就可以从容地瞄准。打鳝鱼只能像打蛇一样打脑袋下面的脖颈处,鳝鱼只要稍微灵活地游动一下,就很难击中它的要害。问题是它没有人类的精明,所以就是被打死一百次,也绝对的不灵活。
刀鱼头对准鳝鱼的脖颈一枪打了个正着,那鳝鱼痛得狠命地扭动,搅起黑黑的淤泥,水下立即一片黑云翻滚。马里只好浮出水面,但刀鱼头却没浮出来。马里有些慌,又潜下去,但完全像潜进墨汁里,伸手不见五指。好长时间,刀鱼头才“呼”的一下蹿出水面,他手里的渔枪连同胳膊,缠绕着一条又粗又长的大狼牙鳝。马里看到刀鱼头的鼻子出血了,说明他憋气的时间超过了时限。两个人到了岸上,那条狼牙鳝还是紧紧地缠在刀鱼头的渔枪和胳膊上,马里捡起一个石块,将狼牙鳝的脑袋砸成肉浆,这家伙的身子还在强力地扭缠着,不肯罢休。
刀鱼头等狼牙鳝彻底死了,这才松开手来,擦了一下鼻血,说,他妈的,要不是为了我的儿,早就松手了。
马里望着海湾,心里想,要是将来他与韩靖有这么一天,他就来这儿打狼牙鳝,而且决不用别人帮忙。
第五章14
作者:邓刚
三条腿和葛心红约会得更勤了,他们不是为了欢乐而约会,而是愁眉苦脸地坐到一起,想法对付肚子里的那个可恨的小鬼头。现在三条腿越来越害怕葛心红的肚子了,过去他怎么摸也摸不够的白肚皮,现在里面装着个小鬼头,这个小鬼头只要是出来,就能要了他们俩的命。
其实,葛心红已经采取了一些措施,因为她旁敲侧击地从一些年龄大的妇女那儿听到一些土办法。土办法一、用长长的布带把肚子捆扎得紧紧的,这样做有两个好处,既不能让别人看出她的肚子大,又可能将肚子里的小鬼头捆扎得闷死。于是每天早晨,葛心红就使尽力气地一圈又一圈地往肚子上狠命地缠布带,缠得她几乎喘不上气,弯不下腰。然而没用,晚上只要解开布带子,就又感到那个小鬼头伸胳膊伸腿地茁壮成长。土办法二、拼命地跑步,激烈的运动可能将肚子里的小鬼头颠簸而死。为此,葛心红只要走出昌盛街道,就开始百米冲刺,到了海边,三条腿陪着她在沙滩上跑,跑得大汗淋淋。但没用,肚子里的小鬼头似乎越跑越结实。土办法三、从高高的礁石上往下跳,用跌在地上的惯力将小鬼头从肚子里“蹾”出来。然而,这个办法也不灵,只是把葛心红的屁股摔得肿痛,但可恨的肚子却没一点反应。
三条腿束手无策,他在这方面绝对没一点知识。但从刀鱼头的说笑中,得来一条经验,就是发疯地捣鱼酱。小刀鱼头没出生那阵,刀鱼头常常开玩笑地说,他现在所有的劲儿都用在扎猛子上,因为回家不敢捣鱼酱了,再捣下去,就能把老婆捣流产了。
三条腿心有灵犀一点通,他心里想,捣鱼酱比跑步和从礁石上往下跳还激烈百倍,说不定就能连压带挤把肚子里的小鬼头逼出来。另外,这些天的忧愁让三条腿很长时间没与葛心红亲近,他也有点按捺不住了。这样,两个人又恢复了往日的欢乐,在沙滩上快活地尖叫着打滚儿。三条腿使足了全身的气力,在葛心红的身上拼了命地折腾,折腾得两个人都要死过去。可是折腾完后,三条腿将耳朵贴到葛心红的肚子上,却依然听见那“嘭嘭”作响的胎音,还是那样百折不挠,雄壮有力。
葛心红是属于这样的女孩,表面上看起来细瘦娇弱,但身体素质却极好,怀了孩子,依然能跑能跳犹如没结婚的小姑娘;而且也绝无一般女人的怀孕症状,什么恶心呀,害口呀,吐酸水呀,整日萎靡不振呀。葛心红甚至能像三条腿那样,跳进水里扑通扑通地戏水,她告诉三条腿,也许冰凉的海水能将肚子里的东西“砭”掉。然而,无论你折腾千万次,小鬼头岿然不动。
三条腿望着葛心红日渐隆起的肚子,苦笑着说,海参、鲍鱼太有营养了,孩子所以长得结实。
葛心红眼睛一亮说,那就把他饿死!
三条腿说,怎么能把他饿死?
葛心红说,这很简单,我不吃饭,他就吃不着了呗。
三条腿叹了一口气,他不忍心让心爱的葛心红挨饿,但要能把肚子里的小鬼头饿死,也只能这样了。
葛心红真就开始绝食了。不吃早饭,不吃午饭,这并不难,因为她可以躺在床上。但不吃晚饭却相当艰难了,她总不能整整一天就这么躺着吧?
葛心红的母亲发现女儿有些不对劲儿,晚饭时特意过来叫她吃饭,葛心红说不吃。母亲惊讶地说,今晚这锅鸡蛋面,妈就是为你做的,你看你的脸色吧,都血青陆怪的,肯定是身子虚。说完,母亲却有点神秘地笑了,悄悄问了一句,是不是有喜了?
葛心红真是要大哭一场了。
问题是葛心红饿不上一天就忍受不住了。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就发慌。葛心红仅仅三顿没吃饭,就开始慌得冒汗。但她用手摸着肚子,觉得里面的那个小鬼头却不慌,而且还异常平静。葛心红想,要是再绝食下去,即使她饿死了,那个小鬼头也照样活着。葛心红半夜悄悄爬起来到厨房,闻到锅里冒出的饭菜香味,简直就像吸毒者毒瘾发作之时看见毒品一样,她扑到饭锅前就狼吞虎咽大吃一通。
又一次到海边时,葛心红坐在礁石上哭得双眼通红,三条腿则站在一旁捶胸顿足。他握着刚刚磨得闪亮的渔枪,咬牙切齿地骂道,我真恨不能一枪打穿这个小鬼头。
葛心红不哭了,她把衣服往上一掀,朝三条腿露出白肚皮,你打一枪,我不怕。
三条腿愕然,他看到葛心红脸上绝对是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没任何开玩笑的意思。他扔下渔枪,抱着葛心红驴嚎一样地哭起来。三条腿毕竟是个大男子汉,哭叫的声音又粗又壮,不亚于一头叫驴的嗓门。葛心红用脸死死地抵住三条腿的嘴,她怕这响亮的哭声被人家听见。三条腿胡乱地抹着泪水说,葛心红,是我害了你,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再受苦受罪了。
葛心红气恨得使劲地拍打自己的肚子,三条腿慌忙制止,说这样就是把你自己打死,小鬼头也死不了。
葛心红说,那怎么办哪?
三条腿说,怕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
葛心红最怕星期二,每到周二的早晨,邮递员就像约定好似的敲响她家的门,然后将一封不贴邮票的信递到葛心红手里。这是赵英烈的来信,军人有这个待遇,不用贴邮票,只盖个三角形免费章就可以邮遍全国。赵英烈在信中说,他每个星期天都要给亲爱的心红写信,雷打不动。信在路上走两天,到达葛心红手里正是周二。没和三条腿勾搭之前,独守空房的葛心红最盼望的是星期二,别看赵英烈床上不行,但写信却极有水平,会写动听的词句。那个年代,一个“爱”字就能让人激动得恐惧。但赵英烈不管那一套,他不但敢写“爱”字,还敢写“吻”字。当然信的开头必须写领袖的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但下面就不严肃了,赵英烈把思恋葛心红的心情写得热烈而忧伤,让葛心红读后往往热泪盈眶。赵英烈还经常做诗:我是高山一青松/ 妹是高山一鲜花/ 不管风吹和雨打/ 鲜花永远伴青松!
后来葛心红与三条腿在一起时,情不自禁地朗诵出这首诗给三条腿听。三条腿听后大为恼火,说这首诗写得奇臭无比,而且还犯逻辑错误,因为青松是多年生树本,鲜花是当年生草本,鲜花永远不能与青松为伴。葛心红觉得三条腿挺有水平,就不再想赵英烈的诗了,而且赵英烈以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