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咄咄逼人,有股令人不敢接近的寒气。可眼前站着的,分明是个充满温柔的女人。这正如刀鱼头所说,不管多么刚硬的女人,只要被男人干过,就立即变得柔软。有时海碰子们在海边遇到吵架的渔家女,刀鱼头就会指着那个吵得最凶的渔家女说,别看她现在像个老虎,只要生个孩子就成绵羊了。
马里突然觉得自己挺流氓的,面对妹妹竟能想起刀鱼头这些污言秽语,太他妈的不像个哥哥的样子了。他端量着妹妹那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觉得自己对妹妹关心太不够,就掏出一些钱给妹妹,说你去商店买件喜欢的衣服吧。妹妹眼睛一亮,说商店最近来了一批黄军布,做出的军装绝对像真的一样,很抢手呢。马里说那你就去做一套军装。妹妹拿着钱,从抽屉里翻出妈妈收着的几张布票,欢天喜地地跑出门去,但立刻又跑回来说,哥,我给你也做一套呗,你穿黄军装比解放军还解放军!马里说,你做你自己的黄军装吧,我是海军,比陆军厉害。
马里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半年,我的天,半年可是一百八十天呀,一百八十天看不到韩靖,这个日子怎么熬!不过马里心有不甘地想,干吗非要等到扎小辫?头发长齐了就行!他在屋子里转了一个圈子,又想去海边,却陡然感到浑身疲乏得要命,只好长叹一口气,倒在那里。
马里决定要好好地休整一下。海碰子的生活习性其实是跟着海参走。夏季海参夏眠,他们也得抓紧时间也来个夏眠。所谓夏眠就是老老实实地在家里休养,使身上多长一些脂肪,有了脂肪就像有了一层天然的保温层,这才能坚强有力地扎进秋季和冬季冰冷的海里。否则,你只能是望洋兴叹了。
马里摊开四肢,大睡一场,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中午,醒过后还觉得是昨天的白天。马里醒过来的第一眼就看到母亲坐在他的旁边,马里猛地弹起身子坐起来,他说我怎么打了个盹就过去了。母亲笑了,你这个盹打得可是够长的了,从昨天傍晚,一直打到今天中午呀。母亲又说,我这是一大早就坐在你旁边,等着你醒过来呢。
马里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有什么事你就打我起来呗。
母亲说当然有事与你商量了。说着就告诉马里,老鬼爷爷给你妹妹介绍了个对象,小伙子人长得不错,大高个,双眼皮,不但是国营福利厂里的干部,而且还是个党员。
马里有些不解地说,这么好的事还和我商量什么?
母亲小声地叹了口气说,只有一样,那个小伙子是个哑巴。
马里听到“哑巴”两个字,猛地一个蹦高站起来,怪不得他在福利厂,这怎么能行,我妹妹绝对不能找个哑巴!
母亲说,不找哑巴找谁?她已经不是个闺女了。再说,你父亲又是戴着个特务的黑帽子,哑巴不嫌弃她就算烧高香了!
马里在原地打着转儿,一个劲儿地晃脑袋,不行,不行,马云绝对不能找个哑巴!
母亲不吱声,只是两眼看着墙壁。
马里说,妈,一个会说话的和一个不会说话的在一起生活,日子怎么过?这也让人家笑话呀!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这些我都想过,可是你那个不争气的妹妹,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了,我又能怎么办?其实,这些天人家给介绍了不少对象,可对方一听咱家这个条件就吹了,这还没敢告诉人家你妹妹打胎的事呢……
马里无言,但心下不甘。
母亲说,找残疾人还有个好处,你妹妹的农村户口可以转回城里。要不然,像咱家这样的反动成分,这辈子你就别想回到城里。那我还有什么指望……
马里说不出话来,却还是顽固地晃着脑袋。他觉得要是妹妹找个哑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马里在街上遇到穿着一身崭新黄军装的妹妹,她昨晚在有缝纫机的同学家里忙了一宿,把军装做成了,现在刚穿到身上,满脸的兴奋。马云看到马里,更是高兴得两个眼睛放光,她欢快地问,哥,我这身军装怎么样?是我自己做的!马里什么也没听见,只是开门见山地问,你答应那个哑巴啦?马云满脸的笑立即僵住,但她不说话,只是看着马里。
马里急切地说,你回答呀,你看中那个哑巴啦?
马云还是不说话,她的脸却渐渐烧红,并垂下脑袋,不敢看马里。
马里当然明白妹妹不说话的意思,他在心下骂道,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在农村就搞得一塌糊涂,弄得我这个当哥哥的去报仇都无用武之地,现在你又他妈的一塌糊涂。然而马里只能是在心下骂着,因为他骂了半天,却感到也只能在心下骂骂而已,因为他对妹妹的选择也无能为力。
马里走到刀鱼头家,看到三条腿和大龇牙都在刀鱼头家的炕头上横卧竖仰,一个个懒懒地歪在那里。
刀鱼头正在教训大龇牙,你他妈的太没抵抗力了,你是吃奶的孩子呀!动不动就他妈的哭鼻子!说到这里,他看到马里进来,就又加重语气,你看人家马里多男子汉,他父亲本来是风暴翻船淹死在海里,可也硬给打成反动特务,人家一滴眼泪也没掉!
大龇牙说,我妈妈绝对不是日本人,绝对不是!
刀鱼头说,你这是螳臂挡车,自不量力,你爷爷和你妈都承认了,你他妈的还敢负隅顽抗!
大龇牙说,反正,我妈妈不是日本特务!
刀鱼头说,你妈是不是特务,人家革委会说了算,你在这里抵赖有屁用。
大龇牙说,我要到北京上访,我妈妈冤枉!
三条腿说,你认识北京,北京不认识你呀,就你这个小样儿吧,下了火车都分不清东西南北,压根儿就摸不着衙门口在哪里。咱街道北头的杨工程师不比你有能耐,可他五年前就去北京上访,一直访了五年,家具都卖光了当路费。最后怎么样,革命的一声炮响,就被葛老坏派专政队从北京揪回来。葛老坏还说,要不是他派人去北京把人逮回来,姓杨的早就饿死在北京街头了!
大龇牙还是咬着牙齿一脸的不服气。这小子尽管跑到葛主任办公室大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但暗地里却想他那个日本妈,而且想得直掉泪。他到区专政队找了多次,就是看不到他妈。后来这小子就故意和站岗的专政队员打起来,主动让人家把他也押起来,他以为只要进了专政队的拘留所就能看到他妈。结果是让专政队将他拖进一个小黑屋里,用革命的大棒“帮助”了一顿,现在走路和他爹一样,一拐一拐的。不过,幸亏葛主任去把他要回来,说是自己街道的事自己解决,否则还不知押到哪一天才能见天日哪。
马里看大龇牙一脸的沮丧,笑起来,走过去拍着大龇牙的肩头说,这下好了,你有个特务妈,我有个特务爹,咱俩平起平坐了。
三条腿对马里笑着说,你怎么能和田中龇牙郎平起平坐?人家是外国特务,你是中国特务,差一个档次呢。
大龇牙不吱声。
刀鱼头从什么地方抓起一本小红书扔到大龇牙身边,你好好学习学习吧,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你的敌人不是专政队,也不是葛老坏,你跑那里闹个什么劲儿……
大龇牙眼珠子发直地盯着刀鱼头,等他往下说。
刀鱼头说,谁把你妈揭发的你不清楚吗?是睡在你家旁边的赫鲁晓夫!
三条腿说,那个姓刘的绝对坏,听说这次全街道揭发怪人怪事怪现象二十来个,他一个人就揭发了十来个。
刀鱼头说,那个姓刘的当然不是好东西,他摸女学生的小便,被学校开除教师队伍,气得他老婆都不理他,带着孩子回娘家过了。他现在拼命表现,其实就是想立功赎罪。
大龇牙猛地眼睛射出贼亮的光,我早晚饶不了他!
刀鱼头说,你别吹嘘了,老老实实碰你的海参吧。不过,换了我,谁要是不想让我好过,我也绝不能让他好过了!
大龇牙又不吱声了,他的两个眼珠子像凝固了似的,一动也不动。
这时,张素英挺着个偌大的肚子走进来。三条腿立即调侃着说,嫂子,你可是富态多了,看来大哥给你上的营养丰富呀。
刀鱼头却不高兴地说,叫你别回来这么早,你偏回来!
张素英说,你不是要我多买几斤酒吗?可我的钱……
刀鱼头一面掏钱一面说,我不是给你了吗?
张素英说,你给的钱只能买半斤酒。
刀鱼头将钱往张素英的手里一塞,不耐烦地说,你快走吧,我们正在与日本国来的田中龇牙郎谈判。
大家全都笑了。
张素英走后,大家发现大龇牙还是眼珠子发直的倒霉样子,便逗他说话,但他就是不说。三条腿有点急了,用手指头在大龇牙眼睛前面摇晃,看他眨不眨眼。
刀鱼头笑道,你别逼外国友人了,他不会说中国话。
马里也笑起来,那你就和我们说日本话。说着就学电影里演的日本鬼子,小害(孩),八路的哪里的有?巴格牙噜,死啦死啦的!
没想到,大龇牙竟然笑了,不过笑得挺吓人的。
刀鱼头说,这小子完蛋了。
大龇牙失魂落魄地在街上走,他毕竟比他爹年轻,都是挨了一顿革命的“大棒”,但他爹至今跛得走路还像个残疾人。大龇牙却几乎痊愈了。但不能快走,快走就会让人家看出跛的样子来。问题是大龇牙不得不快走,因为他发现昌盛街道所有的人都在对他指手画脚,有些小孩子还按着他走路的节奏,大声哼着电影《平原游击队》里“鬼子进村”的乐曲。弄得大龇牙不得不快走,可是快走腿就跛起来,这就更像是被游击队打得丢盔卸甲的日本兵了。
大龇牙总算走到自己的家门口,却见二龇牙跑出来,焦急地说,哥,你回来了,刚刚专政队来通知,要我们去到市里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给妈妈送被褥。
大龇牙说,真的?那就快去送呀!
二龇牙说,我这不等你嘛。
二龇牙比大龇牙小五岁,长得女孩子般的秀气,白净的小脸,害羞的眼睛,现在看来确实有日本孩的模样。他也像大龇牙那样会唱歌,而且还是学校宣传队里的骨干。自从母亲被打成日本特务后,就被开除了。但他不像大龇牙那样悲愤或失声痛哭,只是老老实实地坐在家里,一天也没一点动静。要不是大龇牙拖他一起去葛主任那儿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他死也不敢动一步的。
大龇牙和二龇牙兄弟俩来到市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所谓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就是拘留“地富反坏右”的看守所,其实各个区里都有类似的学习班,但案子重大的坏人,就送到市一级的学习班。大龇牙在路上还有些后悔,早知母亲押在市级的学习班,他就不到区专政指挥部那里闹了,结果白挨了一顿棒子。
学习班设在市郊外贸公司的一个仓库,四周全是高墙,为了办这个学习班,又在高墙上架上电网,大墙的四个角上还建有高高的瞭望岗楼,大门口竟然站着两个戴红袖标的专政队员,表情严厉,远远看去很吓人。
大龇牙兄弟俩被带进大门后,又曲里拐弯地走了一通,来到一个办公室。大龇牙以为进了办公室就能看到母亲,急切得又跛起来。然而他很失望,因为办公室里只坐着三个百无聊赖的专政队员,但看到大龇牙兄弟俩进来,就立即虎起脸来。他们很认真地检查被褥里有没有藏匿的东西,甚至用手捏着被褥一点点地摸索。然后用一张白纸写上大龇牙母亲的名字“宋子芳”,“啪”地贴到被褥上。手一挥,你们走吧!
大龇牙不甘心,他说,我想看看我妈。
专政队员刚要凶狠地呵斥大龇牙,却听到二龇牙也说了句,我想看看我妈。
也许二龇牙的模样有点乖,说话的声音有点婴儿式的可怜,三个横眉竖目的专政队员愣住,其中一个年老的竟然有点感动了。
二龇牙又加了一句,我想我妈……眼泪就流了出来。
一个年轻的专政队员火了,你他妈的竟敢在这里为反动特务掉泪!
二龇牙吓得飞快地擦了一下眼睛。
大龇牙赶紧说,我弟弟不懂事,他只是想妈妈,不是想反动特务,我弟弟最恨特务了,他是学校宣传队的队员,天天演打倒反动特务的革命节目。
年老的专政队员说,那好呀,你表演一个革命节目,看你是真革命还是假革命。
二龇牙不动,也不说话。
年轻的专政队员又火了,你他妈的怎么回事?给你立功赎罪的机会,你还咬起牙来了!
没想到看起来胆小的二龇牙却坚决地说,你们让我看妈妈,我就表演。
年老的专政队员说,那就看你表演得怎么样了,要是表演得好,我们就答应你。
二龇牙说,是唱歌还是跳舞?
年轻的说,唱歌跳舞全要。
二龇牙想了一下,就真的像登台表演那样,先精神抖擞地来个亮相,然后猛地就用优美的嗓音唱起新疆歌曲来:
毛主席呀毛主席,
日夜都在想念你呀……
二龇牙的身子有节奏地抖动着,脑袋还幽默地摇晃着,最后用新疆语喊了声“巴札嗨”时,上身礼貌地一弯,绝对就是新疆的小伙子。
年老的专政队员有点赞许地点着头,可没想到年轻的专政队员说,不行,你唱革命歌曲,跳革命舞蹈,表情却是反动的,一点笑容都没有!
年老的专政队员说,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来一次吧。
二龇牙就重新唱起来,他的小脸露出微笑,渐渐就真正笑得像热爱伟大领袖了。
年老的专政队员说,表演得还算合格。说完,他和另一个年轻的专政队员嘀咕了一句,那个年轻的专政队员就从后门出去,原来后门就直通学习班的大屋子。
年老的专政队员对大龇牙和二龇牙说,给你们一分钟的时间,但不许乱说话,否则就不客气了!
不一会儿,大龇牙的母亲就走出来。她瘦得脸上两个眼睛就像两个黑窟窿了,但看到两个儿子,那两个黑窟窿却一下子亮得像两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