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相当抗打。
马里如释重负,看到刀鱼头穿衣服准备去学院,他大为感动,说我给你一百头海参。
刀鱼头说你小看我了,为朋友两肋插刀,我怎么会要一百头海参呢!再说,一百头海参就能买我去冒险吗?刀鱼头推出他的自行车,要马里坐到后座上,然后跳上车子,猛力地蹬了几下,口中学着革命现代京剧的腔调: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在离师范学院还有几百米的时候,刀鱼头将自行车交给马里,然后大步地朝学院大门走去。
刀鱼头走后,马里这才感到肚子里咕咕地直叫。马里抬头看天,天空还是布满乌云,他只好注意路上行人手腕上的表。马里的目光特别敏锐,十步开外,他就能从路人不断晃动的手腕上看清表针跑的时间。原来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
激烈革命使人们没有任何首饰,只有手表是人们身上最亮的炫耀。但一块国产的上海牌手表,至少得十斤干海参,仅仅为了一块能看时间的小表去卖命,海碰子们觉得太不合算了。再说,在海边看太阳,比手表强一百倍。不过,此时看到一些戴表的男人,个个风度翩翩,马里这才感到,他应该有块手表,否则对不起韩靖的美丽。
马里尽管饿得要命,却没有吃饭的心情,他现在最盼望的是学院大门口出现刀鱼头的身影。然而,刀鱼头却一去不复返似的,总也不出现,让马里备受煎熬。按正常速度,刀鱼头十分钟就可以走到学院里的主道,马里的自行车在主道最显眼的大树下,刀鱼头最多再浪费十分钟,也就是说半个小时就能回来。可是刀鱼头去了至少有一个小时,竟然还是不见踪影。马里有些紧张,这说明刀鱼头遇到麻烦了,也许大个子真的被打死,也许此时刀鱼头被学校专政队抓住,正在交代问题。想到这里,马里感到大事不好。他撒目四周,全是开阔之地,只有零星的小房子和一些各自孤立的树。但马里还是灵机一动,跑到一棵稍粗一些的槐树下,“噌”的一下就爬上去。爬到树上的马里居高临下,视线更佳,但这却更让他恐慌,因为从更上一层楼的视线中,还是看不到刀鱼头的影子。
正当马里心急如焚之时,刀鱼头却从另一个方向骑着车子飞奔而来。马里迅速地跳下树,把刀鱼头笑得差点跌下自行车。他说他一进校门就发现了自行车,他这是故意在学校里转了一大圈,找到学校卫生所的方位,然后从另一个大门转回来。非常巧的是他在卫生所门口真就看到那被打的大个子,他从校卫生所刚出来,手臂和脖梗上包扎了一些白药布,但从走路的姿势看来几乎就是健步如飞。你小子不行,武艺不高,只能让对方受些毛皮之伤。
马里如释重负之时,却又后悔万分,甚至恨自己怎么没打死那个坏蛋,他感到对不起可怜并可爱的韩靖。
刀鱼头要马里去饭店里喝酒,不管怎么说,那个家伙身上有白药布,成绩还是肯定的,但要总结不足,以利再战,下次一定要打他个腿断胳膊折。
刀鱼头喝下两口酒后,话就多起来,他教训马里,不能为了一个女人做无谓的牺牲。当然,这个女人要是你老婆,至少和你上过床,那才值得你为之拼命。可是你在韩靖身上捞到什么了?不就是亲了几下,摸了几下,搂了几下吗?这全不算数,只要你没捣她的鱼酱,一切就等于零。
马里说,韩靖早晚会是我的。
刀鱼头笑起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想想,她现在被斗成这么个倒霉样,更不可能再找你这样的狗崽子了。那就等于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找了个鳖亲家,黑上加黑!刀鱼头说,他有个亲戚认识韩靖她爹,听说韩靖她爹被打成特务头子那天晚上,韩靖从学校跑回家里,用手指着她爹的鼻尖,怒吼着,你要真是特务,我一辈子也不认你这个爹!刀鱼头说,韩靖确实长一身让人爱的肉,但她的心太硬,没什么意思。
马里大口地喝酒,韩靖在他的心里不仅有意思,而且还有决定他一生的意义。
两天以后的一个早晨,马里已经来到离城二百多里远的靠山屯,靠山屯是马云下乡的村子。马里坐在靠山屯青年点的土炕上,两眼暗淡无光,浑身暴涨的怒气已经烟消云散。他这时才明白临走时妹妹那惊恐的表情,他还以为是为他担忧,所以谎说他是到县城卖海参,他才不会去见那个狗男人呢!现在他才明白自己真蠢,其实妹妹是为农村这个狗男人担忧。
这个青年点是马云的青年点儿,马云最要好的一个女同学林晓兰坐在马里的对面,她是青年点的炊事员。她一面削着土豆皮,一面对马里讲了马云的事,讲得马里目瞪口呆。
原来母亲说的只是一面之词,事情其实不是那样简单。
当初写了血书下乡的马云,不但与当特务的父亲,也与特务的老婆,就是与母亲也断绝了关系。她雄赳赳气昂昂地到农村广阔天地,寻找能使她脱胎换骨的革命道路。她在极其勤奋的艰苦劳作中发现,要想真正摆脱厄运,只有一条捷径,那就是嫁给政治地位高的男人。一个十八岁的连中学还没读全的女孩子,被强大的政治强化成熟,而且马云把这个可怕并可悲的想法对好朋友晓兰说了。她说政治生命是第一生命,否则你活着也等于行尸走肉。为此,下乡不到一个月,马云主动地朝村党支部书记的儿子频闪秋波。支书儿子叫郭卫东,是村里的民兵队长,整天背着大队里唯一的一支半自动步枪,很有些革命的威武,不少农村女孩子也朝他闪秋波。然而,城里漂亮女孩子的秋波比村姑的秋波厉害多了,使这个乡巴佬心神荡漾。乡巴佬能找一个城里女孩子当老婆,郭卫东觉得是天上掉馅饼的幸福。为此,他对马云也很激动,并破天荒地让马云当民兵。公社武装部不批准,他三次到公社武装部去求情,他说马云绝对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并与反动的父母彻底划清了界线。这样马云不但骄傲地成了基干民兵,还经常在民兵大会上慷慨激昂地朗读保卫革命江山的决心书。
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郭卫东在村口站岗放哨,马云半夜里跑去陪他说甜蜜的悄悄话,站岗的地方有干爽松软的草垛,很快,所有该发生和不该发生的事全发生了。几个月后,就在马云幻想自己将要成为红五类家庭一员,成为民兵队长媳妇的美好时刻,郭卫东突然大张旗鼓地吹着喇叭与邻村支书的女儿结婚了。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在郭卫东入洞房的那一刻,马云疯了,她歇斯底里地大哭大嚎,却羞愧得不能说出一个字。只有林晓兰知道事情的缘由,最后她给马云母亲写了一封信,马云母亲才来到靠山屯,把要死要活的女儿劝回家去。
马里在青年点的土炕上沉默不语,一直像傻子一样地坐到中午。最后,他还是有些愤怒,要去会会这个忘恩负义的郭卫东,这个家伙扔下马云去与另外的女人结婚,比强奸犯好不了多少。马里为妹妹报仇,是有备而来的,他在袖筒里藏着一支改装过的渔枪,所谓改装就是将渔枪枪身改短,以适应在水下暗礁洞里打鱼。没想到短的渔枪可以藏在袖筒里,正好去为妹妹报仇。马里走进郭卫东家门口时,暗暗地将袖筒里的渔枪拉上栓。马里真是有些胆大包天了,郭卫东可是有真正的武器,可以射杀几百米外生命的半自动步枪。
马里也学着刀鱼头的样子,临进郭卫东家门之前,在心里喊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农村百姓家的门总是敞开的,所以马里可以长驱直入。进门第一眼马里看到郭卫东的老婆,一个奇丑无比,并挺着个大肚子的女人,模样比马云差一百倍。郭卫东老婆看到撞进来一个陌生人,刚要说什么,马里却早已大步跨进了里屋,因为从卷起的门帘里,他看到郭卫东正躺在炕上打盹。这时,郭卫东老婆跟进来并喊道,卫东,来人了!
郭卫东懒散地抬起眼皮,看到来人不仅陌生,而且表情不善。他愣怔了一下后,赶紧爬起身来。马里看到那支步枪斜倚在炕沿边上,他立即坐到炕沿边上,将那支枪一脚踢翻。然后他对愣愣盯着他的郭卫东,大声地自报家门,我是马云的哥哥!
郭卫东似乎打了个冷战,因为马里的声音低沉,有种大型动物的低吼。但他还是条汉子,只是用手指着炕沿上的黄烟说,抽烟。接着他对满脸狐疑的老婆说,小娥,你先出去一下,县里武装部来人了,有重要事。
小娥看到马里一身的灰军装,加上绣着为人民服务的黄军书包,将信将疑地走出去。
郭卫东说,马云她……她怎么样?
马里说,你少他妈的装孙子,马云怎么样你糊涂呀!
郭卫东脸色有些紧张,我确实……确实不知道……
马里发现郭卫东用眼角扫了一下步枪,便恶狠狠地说,我是来和你拼命的,怎么,想要枪吗?
郭卫东脸红了,说,我心里一直是爱马云的,但我的爹妈逼我……其实,这些马云都知道的,我们俩在一起哭了好几个晚上……这些马云都知道的,都知道的……
马里愣了,他没想到郭卫东这个乡下佬竟然能讲出“爱”字,另外,他没想到妹妹和他哭了好几个晚上。马里说不出话来,他环视了一下房间,糊着旧报纸的天棚和土墙,破烂的家具,一股泔水和粪便的气味从门外不断地涌进来。农村真是穷,比他家还穷一百倍。
郭卫东嗫嚅着,你可以问马云……爹妈逼我逼得……我都想开枪自杀……马云吓得直哭……是马云最后劝我听父母的……
马里觉得自己坐在这里没什么意义了,他突然站起来,吓得郭卫东也“呼”的一下坐起身来。马里用轻蔑的目光斜视着他足足有一分钟,却又一句话不说就转身走出郭卫东家。
在院门口马里看到一只瘦猪,这肯定是郭卫东家养的,那只瘦猪歪着脑袋看马里,眯着肮脏的眼睛,似乎在嘲弄他。马里猛地朝猪“啪”地打了一渔枪,那支早就上了栓的渔枪憋得时间太长了,尖亮的枪刺迫不及待地飞出来。但没想到那口猪非常灵巧,转身就逃,瞄准猪脑袋的渔枪打到猪屁股上,一声嚎叫,瘦猪朝山坡上疯跑不止。
黄昏,马里站在靠山屯村头等返城的汽车,想到母亲和妹妹也曾站在这儿等车,马里心里涌上来说不出的难受滋味。陡然,马里看到郭卫东和一个女人急急地走过来,马里一惊,觉得大事不好,他看到脚下有一块石头,正要捡起来当武器,却发现郭卫东身旁的女人不是他老婆小娥,是青年点的林晓兰,而且郭卫东手里还提着一个有点重量的篮子。马里有些放心,但还是摆出严阵以待的姿势。郭卫东很快就走到跟前,他不太敢直视马里的面孔,只是小声地说,我刚听晓兰说了马云的事……我没有别的,这些鸡蛋和小米……给马云补补身子……说着将手里沉甸甸的篮子递上来。
马里一动不动,猛然拽过篮子,高高地举起来,狠狠地朝地上摔去。随着碎裂的声响,稀溜溜的蛋黄蛋清,在压有车辙沟的土路上,像一条条难看的虫子朝四处爬行。
马里回到城里已经半夜了,走出灯光昏暗的汽车站,刚要甩开大步往家的方向走,却发现妹妹马云正站在前面。马里站住了,他万万想不到如此深夜,妹妹会在汽车站等他。但同时,他也知道妹妹等他的目的。
马云用带点恐惧的眼神扫视着马里,似乎能从马里的脸上看出什么。她的声音同样恐惧得发颤,哥,你把他怎么样了?
马里这时只有一个想法,狠狠地扇马云一个耳光。他甚至已经要挥起手来,但看到妹妹瘦得吓人的小脸,他的喉咙里不由得涌起一股酸楚。妹妹比韩靖还小两岁,但却比韩靖老得多,也许由于打胎流的血太多,她青灰的脸在夜色的笼罩下,简直就可以说像鬼了。如果穿上母亲的外衣,眼前的妹妹分明就是小了一号的母亲。马里说不出是恨是爱是伤心还是可怜,他咬了咬嘴唇,努力克制自己复杂的情绪,绕过身前的马云,大步地向前走去。他听到马云在后面急步追赶,并又发出恐惧的颤音,哥,你把他怎么样了?
马里依然无声地大步向前。却听到马云在后面有些急切的哭声,哥呀,你把他怎么样了呀!……
马里再也憋不住了,猛地回过头来,大声喝道,我把他杀了!
马云“扑通”一声坐在地上,马里停下来,但决不回头,他等着马云哭嚎。但坐在地上的马云却无声无息,马里有点奇怪,也有点担忧,他只好回身走过去,弯下身来看坐在地上的马云。马云慢慢地仰起头来,小声地说,哥,你……你到底把他怎样了……
马里看出,他刚才故意夸张的吆喝声,恰恰使马云有些放心,这使妹妹觉得姓郭的没有什么事。马里真有点要火了,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她还惦记姓郭的安全,真他妈的不知羞耻。刀鱼头说对了,女人全是贱货!她们就是吃一百粒豆子,也不知豆腥气!
马里也坐下来,因为他想到韩靖,看起来男女之间只要是产生了感情,就会永远说不清了。马里看着可怜又可恨的马云,良久,扔出一句话,那个流氓活得比你健康。
马云看着马里,眼睛开始闪出亮晶晶的泪花,闪着闪着,突然,她伏到马里肩上,大叫一声,哥呀!……接着就号啕大哭起来。
马里抱着妹妹抽动的双肩,渐渐也鼻子发酸。
夜更深了,马里站起来,整整衣角,拉起马云,开始朝家里走去。高大的马里在前面迈着有力但沉重的大步,瘦小的马云在身后迈着轻快但虚弱的小步,从旁看去很有些滑稽。月亮这时也从云层后面探出脑袋,银亮的天底下,呈现出一个寒光闪闪的城市。在这冷漠而坚固的建筑中间,只有两个动感的生命,拖曳着一长一短的影子。
快到家门时,马云这才说了句,哥,有个姓韩的女人来找你。
马里站住了,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上脑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马云,像等着宣判。
马云说,有三十多岁,脸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