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鱼头听了这句话,气得又要跳起来打,但他实在是跳不起来,因为刚刚那阵凶狠的疯狂,他四肢累得酸痛,好像不是打别人,而是被别人打了一顿似的瘫在那里。
整个后半夜,张素英断断续续地交代完她的罪行。因为她的嘴和牙都被刀鱼头打烂了,说几句就得去吐几口血痰。
原来张素英在农村时,早就和村子里的一个小伙子刘树林相好。刘树林身体健康,活泼勤劳,又热心助人,很多女孩都喜欢他。但这个小伙子很稳重,最终爱上也和他一样活泼勤劳的张素英,两个人好得要命。在修水库的工地上,两个人共同劳动,一起搬沉重的石块,张素英的手被石块砸出血了,刘树林就捧着张素英出血的手指吮着;刘树林大汗淋淋时,张素英就给他擦汗。总之,天长日久,两个人感情越来越深,对天盟誓,私订终身。谁知,母亲见城里来人相亲,见钱眼红,逼着她嫁到城里。其实就在她要进城与刀鱼头结婚的前一天,刘树林和张素英约好半夜一起私奔,准备到刘树林在东北林区的二哥那里寻生路。谁知张素英的父亲早有提防,攥一根镢头柄守在院门口,将偷偷进门的刘树林一下子打倒,腿肚子都打裂了,血淌了一大摊……
后来,刘树林接到张素英从城里写去的绝情信,告诉他,我张素英已经不是黄花姑娘,只能下辈子报答你了。刘树林为此大病一场,从此断了音信。但前两个月,刘树林突然出现在张素英的面前,原来他进城来干民工,在菜市场装卸货物。他是被公社选送来的青壮劳动力,每天能给公社挣两元五角钱,公社返给他一元五角。这也比在农村强十倍,因为农村一个劳动日只能挣一角五分。万万想不到的是刘树林还是苦苦地爱着张素英,说是他挣足了路费钱,两个人就一起跑到东北林区,那里挣钱更多。张素英哭了,说不行了,我肚子里已经揣下人家的孩子了。刘树林却痴情如故,说管他谁的孩子,只要在你的肚子里我都爱……
张素英讲着讲着,竟然动了情,犹如讲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刀鱼头听不下去了,又给了张素英几拳,就光着脊梁跑到大街上。这时外面下着大雨,刀鱼头就在大雨中一直淋到天亮。其间,被打得走路都困难的张素英竟然跑出两次给刀鱼头送伞,都被刀鱼头连骂带打地赶回去。
大雨过后的海有些混浊,海碰子扎进水里什么也看不见,这时的海边,除了海鸥那野猫式的哀嚎,看不到其他动感的生命。但刀鱼头却一个人来到海边,他坐在礁石上,瞪着两眼遥望。因为此时深海里有急湍的海溜子,会像陆地的河流一样,将深海里的清水送到靠近陆岸的海湾,又可以将海湾里浑浊的海水带走,急湍的海溜子冲出一道蓝色的水线,这水线就渐渐拓宽,浑浊的海湾似乎敞开了一条缝隙,性急的海碰子就会从这条缝隙中扎下去。
可以看出刀鱼头正急着要扎猛子。他并不是为了收获,也不是敢于独胆闯海,而是他不能静坐,因为静坐会使他心中的痛苦更加恶毒地燃烧。他不能想象,张素英这样的穷村姑,竟然会那样爱一个穷小子,这使他觉得自己真他妈的没一点价值了。只要想到在张素英眼里,他堂堂城里的男子汉连个农村来的土民工都不如,刀鱼头就要七窍生烟,就恨不能置张素英于死地。
这时,湍急的海溜子已经将浑浊的海湾冲出一大片清澈来,但刀鱼头却又感到此时自己是下不了海的,要是此时下海,肯定会死在海里。
这时,有一个身影渐渐走近刀鱼头,刀鱼头压根儿也想不到这个时候会有人来,所以还是沮丧万分又怒火万丈地注视浪涛滚滚的大海。当这个人影离他只有几步远的时候,刀鱼头猛的一下从礁石上跳起来,并迅速地攥紧手中的渔枪。
因为他看到来人是那个又高又奘的刘树林。
应该说,正在恶毒燃烧着妒火的刀鱼头,见到刘树林,绝对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场厮杀是免不了的。刀鱼头确实也摆出了打斗的姿势,刘树林到这儿来干什么?不就是来和他拼命的吗?昨晚,我刀鱼头将他爱的张素英打了个半死,他一定是替她来报仇的。想到这里,刀鱼头紧张得浑身抖颤,盯着这个像摔跤冠军体格的刘树林,他越发感到来者不善,手中的渔枪也就更激烈地抖着,绝对是面对着一条尖牙利齿的大鲨鱼。与此同时,刀鱼头的眼睛飞快地朝四周扫着,他知道,不远的地方肯定站着张素英。没有这个千刀杀的破鞋带路,刘树林是绝对走不到这里的。
然而,来者没有一丝不善的举动。刘树林块头尽管高大,却只是老老实实,甚至是傻乎乎地站在刀鱼头的面前,一副等着挨批挨斗的样子。
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海浪也静静地倚着沙滩歇息,整个世界一片寂静,连飞来飞去的海鸥都规规矩矩地落在礁石上,好奇地歪着脑袋等着看热闹。
刀鱼头与刘树林沉默地对峙着。
刀鱼头并没因为刘树林的老实模样而掉以轻心,他想,这个健壮的流氓看到我手中有渔枪,不得不装老实的样子来麻痹我,然后趁我不注意,就能下毒手。想到这里,刀鱼头浑身的热血流速加快,冒火的红眼珠子不敢眨一下。但刘树林依然木桩般地站在那里,甚至都不敢看刀鱼头一眼。
刀鱼头有些松懈了,他看到刘树林确实是一脸的沮丧,而且那张马眼牛鼻驴嘴唇的丑陋,此时倒显得让人有些放心的敦厚。刀鱼头手中的渔枪不再紧张地抖动,他有些从容地朝四面看了看,果然,在不远的礁石旁站着张素英,她的脸看来肿得很厉害,形状变得有些滑稽可笑。要不是还穿着刀鱼头给她买的那套灰蓝涤卡布的衣服,刀鱼头绝对不能相信那就是他老婆。尽管张素英被打成这个倒霉样了,刀鱼头还是不消气,不但不消气,反而更来气了。这个死不要脸的破鞋,竟然敢把她的野汉子带到这里来,一股火燎般的恶毒使刀鱼头胆量猛然膨胀。他恶声恶气地对刘树林喝道,你想干什么?
刘树林愣怔了一下,有点闷声闷气地说,我来求你,不要打张素英了。
刀鱼头气得在礁石上跳了一个高,你他妈的算个什么东西,我的老婆我愿打就打,愿杀就杀,我说了算!
刘树林又闷声闷气地说,求你了,别打张素英了。
刀鱼头看到刘树林确实是个熊货,心里更不是个滋味,就这样的熊货却能勾引别人的老婆,就这样的熊货他的老婆竟然也能喜欢,这真叫他恨得要死,却差一点又想笑。
刘树林说,我是诚心地来求你了……
刀鱼头不吱声,只是冷冷地斜视着。
刘树林说,你只要不打张素英,要我怎样都行……
刀鱼头说,我打我的老婆,你他妈的心疼什么?
刘树林说,是我的错,是我来找她……
刀鱼头用无赖的口气说,你找她就去找呀,到这儿来找我干吗?
刘树林不说话了,只是低头站在那里,但不时地朝刀鱼头投来怯怯的眼神。
刀鱼头猛地吆喝起来,你他妈的给我老实交代,你都和张素英耍过几次流氓?
刘树林急切地说,我我我……我从来没耍过流氓……
刀鱼头冷笑起来,这么些年,你还他妈的贼心不死,好几百里地跑来勾搭我老婆,竟敢说没耍过流氓,骗谁呀!
刘树林说,我对天起誓,要是说一句假话,出门就被车撞死!
刀鱼头说,姓刘的,你少来封建主义这一套!你要是不在我面前老实交代,我就把你送到公安局革委会去,先判你个反革命流氓罪!
刘树林“扑通”一下跪下去了,那么高大的汉子像个女人那样眼泪哗哗地往下淌,他驴叫一样地呜咽着说,我确实没干过对不起你的事,我只是看到张素英脸肿成那样,心里难受,就来求你。只要你不再打他,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刀鱼头没想到刘树林能在他面前跪下来,他有些不知所措之时,却又很有些得意——眼前这个垂头丧气的家伙不是他的对手。但刀鱼头尽管得意,心中的怒火却很难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是男人永远也不会饶恕的。刀鱼头这个堂堂城里的男子汉,在你们两个狗男女面前就是救世主,你们他妈的穷得那么个样子,却他妈的爱得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似的。刀鱼头心里不平衡!
刀鱼头恶声恶气地说,你给我老实听着,我打我的老婆,是天经地义,从现在起,我要天天打,一直把她的花花肠子打断了……
刘树林跪着往前扑了一下,把刀鱼头吓了一跳,赶紧抓紧渔枪。但刘树林只是用手拽住刀鱼头的裤腿哀求着说,你要打就打我吧,是我惹的祸,不怪张素英……
刀鱼头看到一个男人能这样心疼他的老婆,心下恨得更他妈的要命。他狠狠地说,好吧,你不是想替我老婆挨打吗?来,老子今天就成全你!
刘树林哭声哭气地说,只要你不打张素英,就是打死我,我也认。
刀鱼头说,我打死你干吗?你想让我挨公安局的枪子呀!
刘树林说,我是说,只要你不打张素英,怎么打我都行。
刀鱼头盯着刘树林的裤裆处,阴狠地说,我要打断你的祸根!
刘树林吃了一惊,他明白刀鱼头说的祸根是指什么。
刀鱼头继续阴狠地说,你要想留住你的祸根也行,那我就只好打碎张素英的祸心了。
刘树林眼珠子发直地看着刀鱼头,却猛地站起来,将身子转过去,裤腰带一松,“刷”地退下裤子,露出黑亮的屁股。
刀鱼头没想到刘树林为了保护张素英,真敢豁出命来。看起来他们这对流氓破鞋绝对不是一般的关系了,他心中打翻了五味瓶,极其复杂的滋味让他最终发狠地大叫一声,把你那个祸根转过来!
刘树林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来,黑糊糊的玩意儿竟然像枪口那样对着他。
刀鱼头举起渔枪。正要狠命地刺下去,却听到张素英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并发了疯地扑到刀鱼头的身上。刀鱼头身子一歪,渔枪刺到刘树林的大腿上,鲜红的血水一下子冒出来。
第四章10
作者:邓刚
能长时间地拥抱和亲吻韩靖,马里虽然认定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但渐渐就不满足了。刀鱼头他们坦率的流氓语言使他得到了鼓励,他决定要继续革命,更上一层楼。
问题是,只要韩靖那爽朗的笑声在海边响起,马里的流氓念头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时,韩靖像个贪玩的孩子,一直到太阳落进大海,她还是痴迷地坐在沙滩上,看着雪白的浪花变成金红色,变成淡紫色,变成黑灰色。最后月亮升起来,韩靖还是不动,她对马里说,学校太没意思了,我想就这么坐到天亮。
有海火的夜晚,韩靖就成了疯丫头。这时,墨黑的大海里不时翻腾着一大片一大片细碎的银花,如果你这时往海里扔石头,就会冒出一朵朵银光闪烁的火花。你要是用手捧一捧海水,绝对就是捧着一捧融化的银子,那滚动的银子从指缝里流淌到海里,又盛开出一串串小火花。韩靖为此惊喜不止,她脱下长裤,光着脚在沙滩上疯跑,因为她踏在沙滩上的脚板四周,也迸发出火花和火星。这让她着了魔,不断地使劲地跺着脚,每跺一下,沙滩上就繁星四溅。马里看到韩靖玩得如此快乐,也跑过来和她一齐跺脚,于是一片片星光闪耀。马里还跑进水里,用小桶舀满水,那就是舀满一桶银子,他提着小桶走到韩靖面前,把一桶银子倾泻在沙滩上,亮闪闪的银子便在沙滩上燃烧起来。
马里和韩靖玩够了,玩累了,就找一个干爽的地方坐下。但他们这时都没想到拥抱和亲吻,而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遥望黑沉沉的大海里隐约闪耀的海火。
凑巧,一条鱼飞出海面,那就是一条银亮的弧线,“咕嘟”一声落进海水里。
韩靖说那肯定是飞鱼。
马里说北方的海没有飞鱼,那是被大鱼追急了的小鱼,为了逃命它有时就能飞蹿出海面。
韩靖说,落到水里后,不是照样被大鱼吃了吗?
马里说,有可能。
韩靖沉默了,她在为那条可怜的小鱼伤心。
马里这时也不催促韩靖回学校,因为他知道,只要韩靖不愿意回去的时候,就是学校里开批判大会的日子。学校大概每周开两次批判大会,所以,韩靖每周都要有两次在海边玩到深夜。韩靖在海边从来不讲学校的事,倘若马里不小心提到学校的字眼儿,韩靖的表情就会一下子变得阴郁起来。为此,马里就尽量给韩靖讲海边世界发生的故事。
马里说,辽东半岛最富的海湾都是被军队占有的海湾,因为是军事要地,所以一般渔民和海碰子们都不敢去,那里的海物也就保护得最好。老铁山下有好几个海湾都是军事要地,其实只是岸边有几个山洞式样的仓库而已,所以就连海湾也划为禁地。由于是禁地,那里的鱼多得不能再多了,往往能一枪打穿两条鱼。
韩靖笑起来,你吹牛,军事要地你进不去,怎么能知道鱼多?
马里说,老铁山顶的军事要地,我们不是也上去了吗?我们可不是一般的海碰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们有办法,在没有月亮的黑夜里,偷偷地从旁边的海湾潜过去。
韩靖眼睛像海火一样闪烁着火花,在漆黑的夜里,像特务一样偷偷地潜进海里,冒险游进军事要地,那可真像电影里演的场面。
马里开始生动地讲述着他们夜里扎猛子的英雄壮举。夜里下海什么也看不见,海碰子们就用透明的玻璃纸将手电筒包裹得严严的,在黑暗的海底下照亮。炎热的夏季,皮匠鱼从大洋深处成群结队游来。皮匠鱼学名马面鲀,鱼身上有一层坚韧的保护皮,但你只要用刀在鱼身上划个口子,一下子就能将整张鱼皮撕下,露出雪白的肉来。皮匠鱼的鱼肉格外厚实,而且鱼刺少,吃起来方便可口,近些年来全世界都用这种鱼做烤鱼片。所以,到了皮匠鱼靠岸产卵的季节,辽东半岛的渔民全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