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她是从其他书评中引用过来的,也许真是从我的嘴里无意中漏出来的,尽管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不管怎么说,在我看来,这小小的暴力行为并非出于她的本意。
我希望读者们没有看到这篇报道,但无法指望这种侥幸。几天后我能感觉到,看了这篇报道的几位读者用奇怪的眼色看着我。他们怀疑我是不是得了一种夸大妄想症。这使我自己也觉得,我是个奇怪的人。但我要明确地指出,我的处境连天机的灰尘都碰不到,我所知道的甚至是人世间最琐碎的部分。所谓“天机”对我来说,永远是不可思议的。这样一来,我反而觉得读了那篇报道后认为我是奇怪的那些人奇怪。
同样,对于“本能性”的话题我也会看到那种奇怪的眼色。但以后我不会再做任何说明或辩解。这不仅因为我已经讲得很清楚,在后面小说的进行中,我还会有充分的机会传达,我究竟是在什么意义上使用“本能性的”。
这个段落也到该结束的时候了。在此我想引用一下去年这时,我在某家杂志的“创作日记”栏里刊载过的一段文字。读者们通过这段文字,或许可以诊一下我所说的“本能性”的
脉。事先说明一下,这篇文字里讲述的是写作的自足性和孕育其中的悲剧性,而且并非是这两种状况融合在一起时才是最富有本能性的。该段文字如下:
“我有过这样的体验。那是在每次买新钢笔时都会经历的:先为了买钢笔而走进商店,然后挑一支喜欢的钢笔,把它捏在手里试一试写字的样子,然后接过女店员递过来的墨水瓶,打开钢笔帽灌满墨水,用备用的麻布擦净笔头,再拉过放在柜台上的纸,看一会儿上面别人画的各种线条,终于下决心在纸的一角写下:‘好使吗?’三个字。
“在写下那三个字的刹那间,我会体会到某种富丽堂皇的幸福感。这种幸福感来自我写字的行为、我所写出的字的样子、那些字的效果,与我最初的想法完美结合的过程。我为了确认钢笔是否真的好使而写下‘好使吗’。而根据写这三个字时的感觉,我可以当场确认,这支钢笔到底好不好使。随着这三个字的完成,‘好使吗’的疑问也有了答案。
“但在现实中那种幸福的瞬间是很少的。除了上述的情况外,我在写其他任何类型的文章时都无法给自己提‘好使吗’这样的问题,最多也就是停下手里的活,随时问‘写得好吗’而已。但是‘写得好吗’与‘好写吗’有着本质的区别。‘好写吗’不是封闭的,它不过是一种自我循环的切入口而已。
“我想再次强调,‘写得好吗’与‘好写吗’大不一样。由此产生我的写作的悲剧性。这悲剧性会在我的内部形成一个心理空间,而且我写作等于是被关进了这一空间中。这个空间是我写作的子宫。”
我想就此结束第二章。这种全体里的小小结束,每次都让我联想到死亡。《一千零一夜》中的山鲁佐德(Shahrazd)是为了延缓死亡而中断了故事,而我在这样的中断里,能体验到死亡的极为本质的一面。我的人生是经历着怎样的故事,然后被腰斩呢?
看来我正着手写《赤身与肉声》的第三章。在某种意义上,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在分为几个部分的小说将要接近尾声时,我取之作为标题的“赤身”与“肉声”可能均已接近完成,但它们的模样或形态,真的是无可质疑的吗?肯定并非如此。很明确的一点就是,从属于整体的这部分文字,根本就不是瞄准或是属于“赤身”的某个部位,比如右胳膊或是左大腿等等。同样,这第三章文字也不是瞄准或属于“肉声”的某个音域,比如“咪”、“发”、“嗦”等等。这些都是很明白的事实。
尽管如此,我的感受仍然足够复杂。长话短说,我想公开地反省一下我写这一章的方式。在我构思和展开这一章期间,我的想象力在连我自己都没来得及领悟的时候,就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渗透于“赤身”和“肉声”的表层印象里了。但是让我打住吧,把小说的开端写得难懂而枯燥乏味,是我这个小说家的特点,又是一个存在的问题。反省不要光说概念,最好付诸实践。
众所周知,这部小说要在刊物上连载的。从小说的立场看,这种依据时间而被切割成若干片断的做法,其利益和损失是共存的,其形式则一直令我觉得有趣。我可以在写一部小说的过程中,了解到人们对这部小说的评判包括不同的看法,而我的写作从来都不会忽视这些评判。有时我会主动地诱导人们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不过我也很愿意读者倾听我的如下告白:
“我正把写小说本身作为素材或主题来写小说。而且严格地说,现在我和你们聊我的这部小说,也是在以一种辐射状延伸的方式延伸这部小说。立足作者的立场,这一章并不是单纯的关于一个作家对‘赤身’或者‘肉声’的拼图游戏。不如说是在一个有打字机和读者视线的具体环境里,小说家赤裸裸地用‘肉声’与它们交流的抽象画。因此,作为读者,如果你与我对坐在这个小说空间里而保持沉默的话,就说明你被我,或者说被我的意图给迷住了,你在强求我把完全是隐私的、令人羞愧的、没什么意义的、只属于我自己的裸体暴露出来。如果是这样,我会产生危机感。至少是从写这种形式的小说的角度上看,当我感觉到读者们是一面没有生命的冷冷的镜子时,我会被是不是需要不仅把隐藏在衣服里的隐秘部分,而且把身体里面的器官也用解剖学的方式都拿出来的不安感所抓住。现在我似乎有了小小的领悟,并想根据这种领悟,对前文用过的一些表现手法做一些修改。我并不是想露出作者的裸体,也不是想把读者们脱得一丝不挂。我正想象着小说的裸体。当然,为了达到这个程度,不仅是我,而且你们也得先脱光。这里没什么变化。你和我把听起来像鸟叫的声音用我们的‘肉声’来发出,这个事实也没什么变化。但是对‘果然怎样’这一点,我到现在没有任何的概念。以暂定的自慰形式说,就算是用这样的方式,与一开始写小说相比,也有几个问题得到了更清晰的表现。我现在又想做约定,但是我决定把刚才的欲望用很重的石头来压住。因为我在前面的章节里已做过很多约定。老实说,读者们可能也早已看透,我能不能遵守这些约定,还是个未知数。但不管怎么说,被时间支配和左右的某一行为的继续,是不是象征着一种类型的约定呢?这种约定不是以回避问题的方式约定,而是以提问题的形式来约定。”
我用上述的方式说话,当然没有必要做刻意的说明。我曾对这番话做过比实际情况更精美的修改,并吸取了一些新的理论观点。总之,听了我的这番话后,有几位读者表示出各自的遗憾。根据他们的观点,我的小说不顾我想扩大空间的意志,并没有冲出自我的观念性世界,相反还是被关在里面。现在我对他们的遗憾做一个认真的解释。这并不是我想借此机会对他们展开反驳或自我狡辩,既然我正在写小说是一个很明确的事实,所以我只是想,与其把我的想法平面地罗列出来,不如通过跟读者之间的对话方式,即动员小说的装置,做些微
的调整和改变。在这个意义上讲,采取直接对话的方式,是不是更自然些呢?
“尽可能说得简单些。事实上,你之所以觉得遗憾,是因为有什么批评性的阅读关怀,外在于我的猜测。我只能粗俗地把我刚才的感觉,用语言传达出来而已。事实上,以写作本身作为对象的小说已经数不胜数,但我觉得其中大部分是与写小说无关的其他什么现实事件或冒险。当两种状况互相协调时会形成新的空间或新的状况。
我两次都使用了双引号,把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括起来了。这么一说,又让我摆脱不了脸红的感觉。在讲故事所允许的前提下,这些话对那几位读者来说,应该是能够认可的。现在的我就像熟悉水战的人总是先把对方引到水里,然后再进行战斗似的,把我们之间的对话,搬到我的小说空间里,然后按照我的理论,按照我感到舒服的方式去裁剪它。这种方式,用东方人的思维方式来看,实在是过于肤浅,因为我不等对方来理解我的故事,就开始在自吹自擂。好在到了这个地步,我的舌头还没有变得僵硬。当然,我将要说的这些话,前提是需要读者们敞开心扉,即,我想在第三章中着重致力于小说与读者之间的沟通。我已全面意识到,用这样的方式接近读者,可以敞开小说空间的每一个角落。这并不是唯一的、绝对的方式,只不过在写小说的我,选择了这种方式而已。
我想,不管怎样,对于《赤身与肉声》来说,这种方式肯定是必要的,或许只用一次也就足够。顺便补充一句,有些人早就拿我的这部小说跟我以前出版过的小说做了比较,然后作出好与坏、叫人担心等等判断,但是由我听起来,说得武断一些,那些判断更多流露出的是他们独断的视觉痕迹。在我看来,应该首先把焦点放在作者变化多端的轨迹上,而所有的价值评价应该着眼于其中的结构性的形成。当然,对他们来说,不管是怎样的情况,都有说出自己看法的充分自由,但问题的关键在于想说的和该做的孰先孰后。有太多的实例表明,这种区分会从根本上影响我们的判断。我这样说或许会被认为是想当然,但希望大家能理解,这并不是单纯的辩解,或者是借用辩解的语气施行攻击;换句话说,我是想通过这样巧妙的解说,把我的这部《赤身与肉声》向我以前所写过的和以后将要写的小说完全敞开。在我曾经写过和以后将要写的小说里,这部小说将不会是一个孤立的存在。这意味着我的小说归根结底会向读者们敞开自己,把自己完全托付给读者们。
总之,我对小说能以这种形式获得进展,感到兴奋。换句话说,一边是小说的进展被阻碍,一边又因被阻碍而前进,有一种被颠覆过的感觉。也许可以说,是一边割自己的肉吃,一边发胖的情形。有一位读过我小说的读者,装作无心的样子给我提过一个问题。他说,我过分地意识到了读者的存在。也许他的用意是,我过分地看读者的眼色行事。这句话也许是对的,也许是错的。因为我不能说,过分地意识到读者,或者是过分地观察他的眼色,就能表明作者已经是这部小说中的重要人物之一。编故事的人对故事中的人物给予全身心的关注,应该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只是要补充一句:读者不应该像两面镜子一样,同时占有一部小说的内外两层空间。
正因为这样,我在那位读者的面前既感到无限的理直气壮,又因能以这种方式继续写小说而怀有钻进老鼠洞似的羞愧之心。每当我感到羞愧时,我真想向他道歉;但是我知道,并不是道歉就能万事大吉了。所以我正暗中摸索,我想摸索所有能让这部小说保持敞开状态的可能性。到目前为止,我还在刻意回避称读者为“你”或“你们”,其原因,是为了保持当我看到一个新萌芽时,能马上站在那一边的心理弹力。
最后再补充一点。某天,在酒桌上,我的一位朋友曾说过这样的话:“正在你说挖掘和摆脱虚伪意识的瞬间,又产生了新的虚伪意识,那又该怎么办呢?”他的质疑是完全正确的。因为这也正是我对自己的提问。如果把我当时的回答和现在的想法综合起来,可以得到能填补空白的如下几行字:“人生在世,如果说以前只要对虚伪意识保持敏锐的认识并进行几次有效的挑战,就能突破虚伪意识的话,那现在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应该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形态。虚伪意识在被否定的地方不断地重复,而这部小说,不,是小说的这一章也在不
间断地继续。永远的敌人可能就是永远的伴侣,反之也一样。这跟出生与死亡这一我们人生的根本条件相一致。只是我拒绝接受这种条件是当然的和自明的,这拒绝本身也是人生的根本条件之一。”
在此我应该承认,这一章比前面的两章更为复杂和陌生,但我现在觉得轻松了许多。因为在这期间,我时常为是绕道而行,还是正面突破而苦恼,而现在我觉得虽然是在挣扎着,但已经摆脱了水下的暗礁,以后可以用更轻松的心态来继续写作的航行,同样,读者们也可以用更轻松的心态开辟阅读的航行,就像所有的积食都被消化掉了的那种感觉。但这绝对不是说,从现在起我就坐上了一块叙述冒险或事件的飞毯,可以自由自在地展开意识,不,最起码在这部小说里几乎没有那种可能性。作为一种替代,我会继续把写作行为的本身,像解剖有机体似地翻来覆去。这样下去的话,虽然我不知道,但总有一天那些各自隐藏的秘密,稍微夸张一点说,会像全景画似地展现在眼前。我把我所执著追求的这些称为写作本身的叙述性。
如果允许我再一次表白内心感受的话,我会说我现在痛苦不堪。刚开始写这部小说时的那种自由感,决定把小说美学名义下的框架或制约视为次要条件时的那种爽快的虚脱感,在小说的进展中,随着各种各样的现实状况而被削弱,甚至是开始压迫着我。不过偶尔也能感觉得到瞬间的轻松。比如说,在使用“这”、“那”、“他”等代词的时候,我不像以前一样受外部的束缚,而是寄托于我说话的自然流逝里。现在我已经到了连自己都不知道正享受着什么样的自由,而且享受到了什么程度的地步。但这也不像是需要焦虑和担心的事情,因为这部小说会献给追求和揭露,那才是自由的真面目。
总而言之,我现在正处在这部小说的紧要关头。回想一下,当初本章开始在文学杂志上连载的时候,我之所以没有把开头部分写成《连载小说·第三回》,而是写成《连载小说·》,以此暗示出连载小说特点的原因,也是早已预感